写作可以温暖现实,可以解剖现实,可以超越现实,可以冷眼打量和调侃戏谑现实,惟独不能以匍匐的姿态臣服于现实
电视剧编剧如何应对碎片化时代的到来
□梁振华
电视剧编剧的创作空间有多大
最近一段时间,经常被问及这样一个问题:当下电视剧雷、虐、神、疯当道,究竟是投(资本)、制(公司)、播(电视台、视频网站)、看(观众)哪 个环节出了问题?其实,只要理顺思路,这个问题并不值得惊诧。上世纪40年代,朱自清在对五四以来的新文学进行反思时说过一段很有名的话,大意是:旨在 “传奇”、“志怪”的不严肃、不正经的鸳鸯蝴蝶派,专供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之用,现今中国电视剧行业的“雷、虐、神、疯”诸怪状,虽程度深浅不一,但大抵 也可归入“不正经”一列,在收视率排行榜上红旗飘飘、花枝招展,实在是“民意”的朴素表达。有了这个前提,以可见的数据与效益为最核心诉求的投、制、播环 节,投观众所好,毕恭毕敬,一条龙服务,便是自然而然了。这似乎不是一个“问题”,更像是坚硬如磐的现实。
事情也有另外一面。同样从并不遥远的历史去寻找答案,那些“不正经”的鸳蝴派,个个是不忍卒睹的吗?投市民所好的作品,未必全都恶劣不堪?张恨 水《金粉世家》妇孺通吃,老少咸宜,论大半个世纪累计的人气和点击率,恐怕是《小时代》和《盗墓笔记》的N次方。举此例无非想说明:同样是“不正经”,也 有高下之判、良莠之别,不应一概而论。反观电视剧创作本身,在精致和粗糙、灵动和拙劣、聪慧和愚笨、飞扬和沉滞、脑补和脑残之间,总是可以作出抉择的。做 “脑补”的“不正经”,既无伤电视剧服务大众的使命,又可以守住创作伦理的底线,似乎是“折中”和“保底”的选择。
以上判断,基于对电视剧大众通俗文化质地的认知,同为叙事艺术,电视剧的诗学与文学(诗)的经典诗学有许多相通之处,但被放大的往往是二者间的 差异。比方说,在小中大学校园广告栏出现的,最勾引眼球的一定是光头强和涩女郎,而不可能是敦煌莫高窟里的壁画。又比方说,你接到制片方的约稿,要写光头 强的故事。那么,你要做的,首先是让光头强还是那个孩儿们又喜又恨的光头强——他得是光头,不能留“都教授”的强力发胶贴片头,也不能像昆汀·塔伦蒂诺电 影里的嗜血魔王——这是题材类型的规定性;接下来,如果你有追求的话,还得让这个光头强有那么一些不寻常——他不能每次都以无比愚笨的方式一败涂地,有没 有可能他也有做一回好人的冲动?还有,一个一直输却欢快无比的宝贝儿,有没有一种独特的生活哲学?——这是类型范畴内必要的技术性创新。偶尔会碰到一些年 轻的编剧同行,怒气冲冲质问:写这样的题材,我的创作空间在哪里?对这样的质问感同身受,可我更想说的是:空间还是有的,就是把光头强写成一个不那么 “光”的光头强。是的,这就是创作的空间,电视剧创作者的空间。
编剧应该尝试去兼容不同的趣味
电视剧的文化形态和无法更改的市场形态从来是合体物,严格地说,从业者从选择从业那一天开始,就已经选择了“归顺”。问题不是归顺与否,而是即 便归顺是否也应该坚持有品质的表达。二者的仇恨好像没有到不共戴天的地步。只要不是机器在写作,就一定有不同程度的个人表达,而对电视剧创作来说,比个人 表达更有典范意义的,是有品质、有共鸣、有创造的表达,这是应该坚持的,毫无疑问。
回到“个人创造道路”上来。首先,编剧应该创作有态度的电视剧。哪怕是选择“狗血”的题材,都应该对讲述的故事进行一定程度上的哲学观照。可 是,为了不自绝于收视率和可爱单纯的观众,需要把哲学层面的东西进行降格化处理,跟世俗对接。这么做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把创作者的态度和思考以观众不拒绝 的形态糅杂进电视剧里。这里说的“哲学”没那么深邃,简单说,就是一个编剧对历史、对现实、对生活应当有所发觉。这是一个基础性的创作姿态,和电视剧的艺 术形态并没有必然的矛盾。“有态度”,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其次,把故事给讲好讲圆了,这是编剧的职业操守。电视剧也好,小说也罢,终究只是文化载体的区别。就影响力和群众基础而言,电视剧就是今天的唐 诗宋词。内容和形式不是不共戴天的仇敌,真正会讲故事的人会用市场欢迎的一切手段来服务于主题。同一个故事让两个不同的人去讲述,肯定会呈现出不一样的质 感和风格。编剧就是“讲故事的人”,一名合格的编剧首先得把故事讲好讲圆讲精彩;好的编剧呢,则不仅讲好了故事,还留给人一些余味,让人有一些观照自我或 世界的思考,哪怕一丁半点。把故事讲好讲圆讲得“有味”,是编剧一生最崇高的使命。一个编剧面对世界的方式应该是:任你江山笑风雨遥,我有我故事,我在故 事在。而世界面对一个编剧的问候应该是:嗨,说吧,你的故事?是的,你的故事就是你。
第三,编剧应该尝试去兼容不同的趣味。电视剧不同于诗和小说,它的完成需要吸纳集体智慧,剧本必然经由不同工种和不同从业者的参与才能问世,所 以,编剧的趣味得是兼容的。我现在的心态就是,创作其实是一种与不同趣味的博弈,尽量努力,能保留多少就多少,一砖一瓦都行,但不能突破创作的底线,不能 全面溃败,不能“裸奔”。也可以说这是一种策略性的妥协,就当前电视剧创作的情形来看,这种妥协似乎是必要的。
碎片化时代需要秩序与规则
结构蕴藏着艺术的全部秘密。结构没有定则,没有成规,段子连缀也是一种结构。今天的电视剧里,碎片化的段子常见于以谐趣逗乐为主要功能的家庭伦 理剧、都市婚恋剧、乡村轻喜剧、情景喜剧里,段子取代了绵密严谨的结构和精巧的设计;长度不再是长度,而是若干断章的松散组合。碎片化(解构)的后现代主 义思潮,与商业文化的平面化审美趣味是暗通款曲的。反映在影视作品上,就是瞬时取缔了恒久、快感替代了反思、轻飘掩盖了沉重。碎片化写作的盛行,可以看做 是时代文化趣味转向的表征。《红楼梦》《战争与和平》这样的长度、浓度和深度叙事,已经不那么符合今天的时代审美主潮。所以,我们也不难理解为什么二人转 小品演员可以长时间成为收视霸主,为什么那些四五十集用无数个段子翻来覆去讲一件事的电视剧也让大家津津乐道。这个结论很残酷,但必须面对。话又说回来, 能够把段子结构得出彩出新出奇,也需要创意思维和功力。那些致力于把电视剧变成段子荟萃的同行,是大可以继续努力下去的。
编剧如何应对碎片化时代?就创作而言,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形式和内容的匹配。我一直相信,所有的题材和内容都在召唤与之匹配的适宜形式结构。此 外,电视剧进入长篇时代以来,成为了典型的长度叙事。而当信息碎片化成为一种生活习惯时,它一定会影响到人的思维习惯,也就无法不对编剧的创作(尤其是长 篇电视剧创作)施加影响。创作者如果不想让自己的思考变成无法串接的断章的话,应该尽量从系统论的角度来建构起自己的整体意识和逻辑方法论。由整体而碎 片,碎片中亦见整体;由逻辑而去逻辑,无逻辑处也有逻辑。在一个无序而破碎的时代,尤其需要秩序与规则——生活如此,写作也是如此。
电视剧要展现“幸福”、“美好”和“温暖”,但值得探讨的是,有没有可能在这个基础上再往前迈进一步,哪怕一小步。在我看来,创作和现实的关系 是眉来眼去暧昧不明的,写作可以温暖现实,可以解剖现实,可以超越现实,可以冷眼打量和调侃戏谑现实,惟独不能以匍匐的姿态臣服于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