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喜迎新中国成立六十五周年之际,由本报与中国作协联合主办的“中国故事”征文推出首期两篇作品。这是两篇讲述生态和建设的中国故事,一篇凝聚绿意,一篇倾听水韵。最本质的绿,是勃勃生机的出处,是清澈活水的源头;最醉人的美,是从容舒展的孕育,是朝露与波光中茂盛的生长。这样的中国故事,山青水绿,赛银胜金。
——编者
一
最心仪的,是那绿。
到达遂昌是中午,一下车,感觉像是静谧的清晨。四周青色遍野,翠色满目。住处就在绿荫深处。午间来了一场轻雨,倚窗远望那些雨中树林,生翠,水灵,在呼吸,有灵魂。设想,如果来场暴风骤雨,这些根基很深的绿,会来事儿的绿,摇旗呐喊,左冲右突,翻绿卷翠,洒青泼黛,会狂放无羁到何等程度。
身入无边的苍翠,走不完的石阶。虽有点疲累却绝不腻烦。人很奇怪,平日里带着的那份烦躁不安,一到绿水青山就影迹全无。为何?景色宜人,滋目养心。
遂昌的绿,很有些出处。
地球亿万年的运动,捏弄出了今天遂昌的五指掌地形。来自福建蒲城和浙江龙泉的山脉,浩浩汤汤汇入遂昌。有山即有脉,有脉便生水。谁能怀疑山林没有沐浴过汉唐的光照,吮吸过宋元的清风?谁能保证,脚下的步子没有触碰过明清,叩动过民国?
生命力。一条隐匿的生命线,虽已越千古,依然激活了今天的遂昌。近八百万立方米林木蓄积量,过八成的森林覆盖率,一个几乎被绿覆盖的县乡,这就是遂昌的绿色机制。大到一座森林,小至一片叶子,都有着自己精确的内存和记忆。任意敲下哪个键,哪怕一根藤,都会有盘根错节、脱胎换骨的生命记录。
绿很庄严。我却卑微。
长度、深度、刻度甚至温度,这样的绿,我敢描写?不敢。
二
遂昌人是很有福气的。造物主给了最蓝的天空,给了最广的绿地,给了最好的生态地貌。每有台风袭来,总是与遂昌擦着边就过去了;每当洪水冲将过来,总被良好的植被和坚实的地形挡回去了……遂昌人吃着有机蔬果,呼吸着洁净的空气,饮着大自然赐予的甘霖。
人也懂福惜福。上苍给予他们如此丰足的树木,他们把对森林的保护,写进村规民约,细微到“牛羊不得入”。村民自发与古树“结对”,甚至可以认樟树为“娘”,对其供奉进香,膜拜顶礼。山村设立古树保护日,新栽树木都有责任养护人。每位村民每年要种一棵树。
房前屋后,田间地头,到处可见浓荫密布的老树屹立,仿佛大旗猎猎,迎风翻飞,将敬畏自然的仁厚之心昭告天下。
有一个故事很感动人心。文字是这样记载的:新中国成立前松阳有一富户,十分渴望得到遂昌小岱村那片古树,开出了用银元从第一棵古松铺到村口的天价,但村民们不为金钱所动,“宁要古松,不要金钱”的精神一直延续至今。
这是与生俱来的善良和智慧。他们也需要摆脱落后,也想走向繁荣。但有节制的索要和有序的打理,是人与自然的最佳契约。山清水秀风调雨顺,是他们最大的收益。山里人深谙了“取”与“予”的生存哲学,在生态保护和生态美学的课堂里,数得上是成绩醒目的优等生。
三
有些绿,你写下来了,却不绿。
比如阳光。我断定遂昌的阳光一定是“绿”的。柔薄,轻盈,透明,铺洒得很均匀明丽,一丝杂质都没有。光色强烈但不焦灼,穿射力很强却很温柔。这样的太阳是能抚慰心灵的。记得去年冬天,我的城市PM2.5猖獗,雾霾指数急剧攀升。城市病了,我们却替它戴着口罩。太阳就在天上,但被雾霭绑架,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淡淡的昏黄说明它有多惨淡。有句话说,世界上最难直视的是两样东西,太阳和人心。但我觉得直视太阳并不可怕,直视一轮浑黄模糊的太阳才可怕。我无意站在一片金色之下对着太阳歌唱,但是从此以后,我对阳光的鉴定,必须“绿色”至上。
夜空,也很“绿”。
晚饭后,三两好友,宾馆附近漫步。
四周清新安静,居然连一声汽车喇叭都没有。耳根一清静,神气就清爽。天空黑成丝绒,缀上亮闪闪的星星,像是儿童画。星星也太高调,密密麻麻争相璀璨。不像我们城市的星星们那么慵懒爱耍大牌,难得出场,还三三两两。
空气中隐约有花香,一路飘随。远处有湖光波影,飘出浅淡蓝的雾。花丛里的夏虫开始吟唱,好听,估计是清唱……这样的夜晚过于奢侈,让你真伪莫辨。你说它不存在,我正置身在清朗月夜。你说它存在,为何我们太久太久无法分享?
富庶的绿,也改良了我们的视觉。总觉得看什么都清新可人。那日去金矿公园,有秀雅女子挎粉红印花的包,另一位穿雪白衬衣披淡蓝长纱巾,怎么看怎么美。这种视觉感受,难道就没有触目皆绿、心神皆怡的功劳?满目的青翠养息了我们疲倦的眼神,滋润我们纷乱烦躁的心境。繁杂都市超高分贝的聒噪,浑浊空间的挤压,都在慢慢消解。心灵的山谷里,浮漫起一层轻柔的绿意,美好的情愫开始流淌。
所以,不要轻易责怪当今人们浮躁,杂乱,缺乏淡定。没有绿色抚慰,心灵何来梳理和收藏,未来和理想何处安放?失去了生活美感,还整日引吭高歌、吟花弄月,这就不免矫情了。
愿复制所有绿。
四
遂昌有个“景点”。
我去时正是夜晚。旁边的酒店,霓虹灯闪烁,人影交错。正对面的远处是妙高山,山上有座遗爱亭,黑暗里被灯光缀出秀巧轮廓。在这个只有二十辆出租车,没有肯德基和麦当劳的县城里,门前广场正是人们的消闲集聚地,人气旺盛,场面热闹。
我去的“景点”,是浙江省遂昌县委县政府大院。去走走,只是出于一种论证需要。论证一种绿。
遂昌县委县政府大院,自唐朝至今,就没挪过地址。现在的老房子,都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建筑。三四层高,水泥墙,老式窗,木制楼梯咚咚响。大院里的办公楼,一处比一处简单。还有,县委的办公大楼里,居然只有一个男洗手间,且简陋。
如此寒酸简陋的办公楼,我是该为你脸红,还是为你骄傲?
夜晚的大楼静悄悄。我无法走进那一间间办公室,去试问每一个人。
我的问题是,从历史上的“官不修衙”演变到现在的“官必修衙”,其间的风云变幻自不必说。但是遂昌,你不修衙,是因为什么?
这些年,我们见识了多少富丽堂皇、“器宇轩昂”的政府办公楼啊!这些楼动辄投资百万千万,规模超常甚至模仿白宫、卢浮宫、天安门……这些豪华办公楼的主人,最理直气壮的理由就是:这是政府形象,是公家面子。
但是,不知“面子们”如何面对那些形同棚户的亟待改造的破烂民宅,那些住在集装箱里甚至将垃圾房当住处的底层困难群体,那些偏远山区破旧不堪风雨飘摇中的中小学校,孩子们站在土堆上升国旗,教室的油纸窗户几经冬夏全部破碎成“网页”,教师靠着烂泥墙给孩子们领读《春天来了》……
其实遂昌也很在意他们的面子。离此地不远的那条深巷里,就是遂昌人的面子——汤显祖纪念馆。现在人喜欢称汤为“情圣”,因为《牡丹亭》。有点失当。他首先是一名有着刚正气质、傲然风骨的知识分子。汤显祖早年目睹官场之积弊,为之痛心疾首。以天下生民为念,蔑视权贵贪得无厌,乃上《论辅臣科臣疏》,被卸官贬职。在他任遂昌知县的五年里,更是造福于民,深受爱戴。
也许,遂昌人真正读懂了汤显祖。今天的遂昌用最好的“面子”报答前贤。为官一方,造福子孙。五行之美,金矿之炫,山乡之绿,薪火之续……才是他们的面子。
我为工业文明和城镇化潮流中的遂昌庆幸。因为我知道,至少到目前为止,县委大院还紧贴着汤显祖纪念馆那条巷,没有搬迁或改造的计划。我还知道,县委大院不远处,他们建造的学校,校舍非常优质。
机关大院虽然简朴,但绿色依然是这里的主色调。夜幕下,大院里的树木隐隐约约,像是不经意的粗放剪影,简洁大气。我想,到了白天,剪影化为浓绿一片,伴着清风阳光,整个大院会氤氲起淡定而从容的不凡气场。这是遂昌最本质的绿,是勃勃生机的出处,是清澈活水的源头。
告别遂昌前一夜,临睡,我执意要去院子里坐坐。
心静得连标点都没有。呼吸里全是莫名的花草气息。
坐在绿树下。最后看看夜空,听听虫鸣。明天我就离开了。
离开满目的青绿,潺潺的泉流,纯净的空气,幽宁的山乡。
此刻的留恋,很像一首流行的欧美经典音乐《当我们青春年少时》里的述说:
今日漫步山间,麦姬
眺望如画美景
但见溪流潺潺,磨坊斑驳,麦姬
忆往昔曾几何时,于此休憩
往日雏菊遍满地,麦姬
如今苍林无春意
虽然磨坊如故 麦姬
难温往事
我们像鸟儿般歌唱,麦姬
歌唱当我们青春年少……
感谢山乡的风景,善待了我左顾右盼的贪婪渴望。
感谢绿色的故事,心中装满森林,胜过装满忧伤。你教会我,眼神涂染新绿,足以抹去苍白的视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