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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 语

//m.zimplifyit.com 2014年10月11日15:04 来源:中国作家网 晏杰雄

  如果把80年代的长篇小说文体状态比作萌芽,把90年代的文体比作开花,那么新世纪长篇小说文体可以说是结果了,开启了文体走向成熟的新阶段。在中国现代文学百年史中,长篇小说的发展在时代风波中一直断断续续,没有得到充分的发育,新时期之前我国文学很少能捧出与世界名著相媲美的现代长篇小说,只有到近三十年才得到长足发展,出现《古船》《白鹿原》《笨花》《秦腔》《一句顶一万句》《蛙》等一批思想和艺术俱佳的优秀作品。要考察中国现代长篇小说发展至今到达什么程度,2012年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是个标志性事件,可以测度新世纪长篇小说文体已然达到的高度,说明与莫言相当的一批中国优秀长篇小说作家已经能够熟练调校现代性与本土化创作经验,在文学视界上开始与世界文学接轨。当然,还不能说新世纪长篇小说文体已经完成论定了。巴赫金说:“长篇小说是唯一的处于形成中而还未定型的一种体裁。建构体裁的力量,就在我们的观察之下起着作用,这是因为小说体裁的诞生和形成,完全展现在历史的进程之中。长篇小说的体裁主干,至今还没有完全稳定下来,我们很难预测它的全部可塑潜力。”[1]相对于其它文学体裁的定型化和规范化,长篇小说的文体特征在于它内在的未完成性和不断的生成性。如果说其它文学体裁是历史的产物,那么长篇小说是唯一和现实联结的体裁,它的文体发展与当下生活的演变如影相随。“这一体裁永远在寻找、在探索自己,并不断改变自身已形成的一切形式。与发展中的现实处于直接联系之中而建立起来的体裁,也只可能是这样的体裁。”[2]也就是说,新世纪长篇小说文体嬗变与其所处的“新世纪”时代发展进程是类似和同步的,全球化、市场化、科技化等最新生活图景将对长篇小说文体发展产生深刻的影响。它总是与此时此地的生活发生关系,它总是与各式各样的文体发生交流和碰撞,随着时代的前行它会不断地重新塑形。因此,只能说新世纪长篇小说文体发展还在路上,在与未来时间的接触点上还会涌进许多新的艺术奇观。

  米兰·昆德拉说:“小说的精神是具有连续性的精神,每一部作品都是对此前作品的回答,每一部作品都包含了所有先前的小说经验。”[3]新世纪是20世纪初以来中国难得的一个和平发展时期,相应长篇小说发展也将进入一个相对平稳的连续发展时期,不再会像上个世纪一样随着时局动荡出现断裂和沉滞。关于长篇小说文体未来的走向,笔者认为,它会承继新世纪初长篇小说文体的发展成果,在原有小说经验的基础上,继续保持“向内转”和“向下降”的文体演变态势,以一个从容的姿态走向艺术的多元和内秀。这是由长篇小说的性质决定的,长篇小说在本质上不受范式的约束,本身便是一个可塑的东西,与一切自命正确的固定模式格格不入。和其它文学体裁的古老历史相比,长篇小说的兴起于西方18世纪机器大工业萌芽时期,形成时间晚,至今不过三百年,是一种伴随人类现代历史新纪元而产生的新兴体裁,与现代性、开放性和对话性等新时代关键词联系在一起。“所有这些体裁,或者说至少是其中最基本的成分,出现的时间都远在文字和书籍之前,而且早在今天以前便一直在不同程度上保持着自己古老的口头宣讲的本色。在所有重要体裁中,唯有长篇小说比文字和书籍年轻,也唯有它能很自然地适应新的无声的接受形式,即阅读的形式,但最主要的是长篇小说没有其它体裁那种程式。”[4]也就是说,其它文学体裁是从口传时代就开始形成了的历史上的现成体裁,具有固定的程式、稳定的骨架和坚实的内核,在现实中作为历史力量发挥作用,唯有长篇小说是与新时代紧密联系的处于形成中的体裁,像人处于青春期一样充满活力和变幻不定。在横的轴线上,它会出现整合的倾向。长篇小话的未完成性决定了它天生就是一个开放的艺术体,没有自己的规定性,在与新时代的感应中不断生成新质,在整合其它文体的基础上实现自身。但未来长篇小说文体的整合范围还要远远扩大,它不仅要引进诗歌、散文、戏剧等其它文学体裁的艺术元素,要吸取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等累积起来的艺术技巧,要化合网络文学、手机文学、短信文学、微博文学、QQ词语、电子邮件、视频图像等当下新媒体文学元素,还要吸取人类发展至今的一切文明成果和文化因子。总之,它会显示出强大的吸纳和同化能力,把一切文学的与非文学的因素掷进自己的熔炉里,烧烤炼制,离析出全新的艺术结晶体。莫言新世纪的长篇小说创作鲜明地体现了这种文体整合倾向,《檀香刑》把传统评书体、现代白话叙述和地方戏曲唱腔结合起来,《生死疲劳》糅合了传统章回体、轮回结构、复调叙述和魔幻现实主义等中西文体元素,《蛙》是把书信、小说和话剧结合起来的典型的跨文体写作。正如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所称:“莫言将现实和幻想、历史和社会角度结合在一起。他创作中的世界令人联想起福克纳和马尔克斯作品的融合,同时又在中国传统文学和口头文学中寻找到一个出发点。”[5]莫言的长篇小说创作学习了福克纳和马尔克斯的小说精神,承继中国传统文学神韵又吸收西方现代主义各种技法,形成一种“笨拙大度、泥沙俱下”的多元化风格。而在纵的轴线上,它会变得越来越圆熟。中国现代长篇小说文体经由了百年沧桑,各种艺术形式都尝了一遍,中国作家未来不会再为某个单一的形式表现出幼稚的热情,热衷于追求华美的文体和惊艳的视觉效果,而是持冷静内敛的心态,努力化解此前积累的小说经验,用于应对日益复杂的新时代生活。他们将追求艺术上的圆融通透,用最少的文字表达最多的内容,用最朴素的外表蕴含最大的叙述能量,使文本显示出一种大化无形、隐而不发的美学品格。这种圆熟超越了文体的简单和华丽,是经由各种艺术因素锻打之后呈现的一种高级形态。拿林白的《妇女闲聊录》和80年代某些现实主义作品一比,就可看出差异。同样用的是纪实的明白的文字,80年代某些现实主义作品,包括风行一时的作品,大都显得单调和做作,好像是一个初学者在练笔,与生活总是隔一层;而《妇女闲聊录》简约至极,却单纯中蕴藏着丰富,文字鲜活,仿佛从时代生活的土壤中长出来的,这是一个需经过多种现代小说艺术训练的创作主体才能达到的境界。

  世界上长篇小说艺术的发展是不均衡的。“可以预料,长篇是会有衰落时期的,但不是同时在所有的地方衰落。……某一个地方长篇小说似乎要衰落,但在别的地方,它会保持生命力和势头十足。重要的是,要相信长篇小说是有前途的,虽然不是同时在所有的地方都有。”[6]西方长篇小说经由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和20世纪现代主义的巅峰之后,在向世界奉献出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普鲁斯特等杰出小说大师之后,已经是一种发展过熟的文体,按照盛极而衰的艺术规律开始走下坡路了。而在我国,长篇小说却正处于上升期,我们看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盛大的自由生长的良好局面。这当然与长篇小说艺术自身的发展有关。在经过一百余年的曲折发展之后,在本土文学传统和西方文学传统的碰撞下,中国现代长篇小说几乎试验了古今中外的所有小说艺术因素,积累了足够丰富的艺术经验和足够深刻的艺术认识,中国作家已普遍具备对现实的艺术把握能力、文体原创能力和世界文学眼光。

  更重要的是,进入新世纪,长篇小说和时代的关系在我国进入了一个异质同构的时期,接通了其诞生之初与时代的精神血缘。巴赫金说:“小说不仅仅是诸多体裁中的一个体裁。这是在早已形成和部分已经死亡的诸多体裁中间唯一一个处于形成阶段的体裁。这是世界历史新时代所诞生和哺育的唯一一种体裁,因此它与这个新时代有着深刻的血缘关系。”[7]从长篇小说和时代的关系来看,可以说,中国现代长篇小说迎来了一百年以来最好的发展时期。首先,这是市场经济发育相对充分的时代。计划经济遵从使用价值原则,市场经济遵从交换价值原则,而长篇小说的形式与交换价值有关,与市场社会的生产形式有着内在的一致性。吕西安谈及长篇小说的形式时曾说:“它表面上显示出来的特别复杂的形式,就是人们每天生活于其中的形式;他们被迫利用一种以量,即交换价值为中介的堕落方式,去追求一切质,即使用价值。”[8]在这里,长篇小说形式与某种生活形式相同,这种生活形式就是市场社会的生活形式,即以量去追求质,以交换价值为中介去追求使用价值。“这样就有了两种结构:一种重要的小说体裁的结构和一种交换结构。它们的对应是如此严密。以至可以说它们是表现在两个不同方面的唯一相同的结构。”[9]因此,长篇小说文体与市场社会结构具有同源性,其发展的充分程度有赖于一个结构完整的市场社会,市场发育越充分,长篇小说文体发展越兴盛。而从90年代初到新世纪,历经二十余年发展,我国市场经济已进入一个相对成熟的阶段,这为新世纪长篇小说文体提供了得以充分发展的社会环境结构。其次,这是一个多声语的时代。长篇小说话语是多种声音的综合,与单声语格格不入。从长篇小说话语的起源看,它最初发源于民间的笑谑文化以及某些民间创作体裁中,在早期发展过程中,反映了古代不同部落、民族、文化、语言间的斗争,实际上长篇小说就是在不同文化和语言的交汇中发展起来的,对话性是它的本质之一。新世纪以来,全球化带来了多元文化的并存与交流,市场经济的自由原则滋生多样的价值观和多种生活方式,尤其是造就一个充塞各种嘈杂声响的庞大的市民社会。新世纪由此不再可能维系以往政治意识形态的单一声音,而是进入一个文化多元、价值观多元、生活形态多元的多声语时代。“与其他正统体裁不同,小说恰是形成和成长在外在和内在多语现象急剧积极化的条件下,这是最合它意的环境。”[10]新世纪中国社会的多声语状态,使其本身就像一部正在上演的大型长篇小说,充满着各种价值观的争议,而这正是长篇小说文体发展最适宜的社会文化环境。再次,这是一个个体经验繁荣的时代。新世纪以来,国家进一步强化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国策,政治意识形态对个体意识的规约减弱,使个人能够自由进行思考,产生了一批民间思想家,与此同时,全面的市场化造成个体职业人的出现,人被投放到社会上进行创业或为生存而奋斗。人既是一个工作的个体,也是一个进行社会体验的个体,每个人的思想路线和命运轨迹都不一样,彼此交织,构成这个时代个体经验复活、繁荣的盛大局面。“小说依据的基础,是个人体验和自由的创作虚构。新的冷静的散文体长篇小说的形象,是同以个人体验为依据的新的科学评论,同时相伴形成的。”[11]长篇小说主要作为处理个体经验的艺术,从个体经验走向集体经验,新世纪个体经验的繁荣切合了长篇小说文体的发生机制,并为其发展提供了丰厚的生活资源和自由书写的空间。

  因此,我们的现时代使长篇小说仿佛回到了温床和子宫,回到了瓦特所说的小说兴起的时代,回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处的复调小说的时代,获得了自我发展的深层社会动因,从而迸发出强旺的生命力。所有这些有利条件,使我们有理由相信新世纪长篇小说是有前途的。正如巴赫金所说:“小说所以能成为现代文学发展这出戏里的主角,正是因为它能最好地反映新世界成长的趋向;要知道小说是这个新世界产生的唯一体裁,在一切方面都同这个新世界亲密无间。小说过去和现在从许多方面预示着整个文学的发展前景。”[12]随着新世纪带来的“新世界”在中国越来越壮阔地展开,长篇小说“在形成中形成”的本质性将得到充分地彰显,越来越担负起反映时代生活复杂性和动态性的使命,相应文体的美学潜能也将得到极大的激发。由此可以揣度,在未来的一二十年,在我国也许会出现一个长篇小说的黄金时代。这个黄金时代的标志是伟大小说家和伟大小说的出现。伟大小说家不在于他的娱乐性和故事性,而在于他成熟的文体和深切的悲悯;伟大小说不在于它的长度和厚度,而在于它的人性含量和艺术含量。莫言这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就是中国长篇小说进入良好发展时期的确证,或许可看作长篇小说黄金时代即将来临的一个前兆性事件。我们期待着长篇小说黄金时代的到来。

  [1][俄]巴赫金:《小说理论》,白春仁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505页。

  [2][俄]巴赫金:《小说理论》,白春仁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544页。

  [3][捷]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唐晓渡译,作家出版社1992版,第20页。

  [4][俄]巴赫金:《小说理论》,白春仁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505~506页。

  [5]王晶:《诺贝尔文学奖评审委员会给莫言的授奖词》,《南方都市报》2012年10月12日。

  [6]刘尊棋、布吉尔等主编:《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第2卷),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5年版,第237~238页。

  [7][俄]巴赫金:《小说理论》,白春仁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506页。

  [8][法]吕西安·戈尔德曼:《论小说社会学》,吴岳添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3页。

  [9]同上书,第13页。

  [10][俄]巴赫金:《小说理论》,白春仁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515页。

  [11][俄]巴赫金:《小说理论》,白春仁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544页。

  [12]同上书,第50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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