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梯田中国(廖奔)

//m.zimplifyit.com 2014年10月29日15:37 来源:人民日报 廖 奔
  制图:李姿阅  制图:李姿阅

每个村寨上方的森林,都被哈尼人视为寨神林,定时祭祀,严禁砍伐——这是哈尼人的命脉,也是打开哈尼梯田的密钥。寨神林有效保障了村寨避开山体滑坡和泥石流,保障了梯田用水安全,对维护山体生态平衡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哈尼人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他们的森林和水源,也因此保持了哀牢山自然生态的完整。即使是前几年云南连续干旱,这里的泉水依然淙淙不绝。

  彩云之南、红河南岸、云雾缭绕的哀牢山深处,有着哈尼族耕种千年的万亩梯田。时光像红河水一样滔滔流逝了,外面的世界早已是沧海桑田,哈尼梯田却躲藏在山罅林翳里,不受打扰地进行着自己生命的自然轮回,一直到2013年,它才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命名为世界遗产。

  彩云上的山水律动

  破晓,黑黝黝的盘山公路,汽车在盘旋中颠簸。我们起大早去追寻哈尼梯田的晨曦。

  东方既白,多依树梯田到了。眼睛下扫,蓦地,一大片亮光闪现在环山之间。它们像一万面镜子,呈不规则弧形地连缀在一起,一块又一块,一片又一片,把山凹整个铺满,从我的脚下向前方倾倒,一直倾向东方地平线,连接成浩瀚的大海。然而,东方并不是地平线,只是云层脚线,连片梯田在那里坠入了山谷。

  光线是柔和的,在略显灰暗的背景里,整个梯田宛若一幅淡雅的水墨画。随着天空的逐渐转亮,开始还在晨曦中隐约闪现的万面镜子,逐渐变得光亮起来,成为波光潋滟的湖水,成为盈盈闪烁的玉鉴琼田。

  东面山巅上的云彩开始泛红。“有霞光!”谁兴奋地喊了一声,吸引了大家的目光。朝霞在升起,逐渐把东天涂成亮红色,又把西侧山坳里的蘑菇房村寨抹亮。水光光的梯田被染上绚丽的红色,但每一块水面的颜色又都不同,有深有淡,有亮有暗,变幻莫测,千姿百态。

  一侧山罅里的雾气开始上卷,沿着沟沿到达峰侧,慢慢在林间和田间弥漫,把一些梯田和村庄笼罩在彩色的雾气之中。放眼望去,渺渺云海、滉滉梯田、苍苍山寨、莽莽森林都在若隐若现、缥缥缈缈之中,真个是天光水影、恍若仙境。

  汽车又停在了老虎嘴山口。这里的视界更加开豁,直线距离一下拉得很远,我俯视到大上许多倍的梯田片区。与多依树梯田的由近向远倾斜不同,它的形势更像是群山环绕着一个大湖,湖水由粼粼切切的梯田拼成,千条万条的天然弧线组成水波的密密细纹。难道是长白山天池、天山天池横空出世?但它却是人造景观,是人间的几千亩田畴。

  老虎嘴梯田已经插满了秧,远远望去,水面多了一层淡淡的绿茸。梯田图案千姿百态,引人联想,有朵朵白色莲花,有簇簇杂色花蕊,时而千蛇跳跃,时而万蚕拱揖,也有骏马奔腾,也有老龟静卧,或如洪波涌起,或如暗潮漾动。田埂间点缀着一座一座的小房子,那是种田人休憩的地方,像是一个个帆船在怒海中行舟。阳光洒下,云朵飘过,粼粼闪烁的波纹忽明忽暗,此明彼暗,组成流光溢彩的世界。

  坝达梯田的眺望点,是一个更为巨大的山罅。周围“群峰如簇,波涛如怒”,一圈连峰上都是郁郁葱葱的森林。森林整齐的脚线下、大山脖子处,是公路相连的一个又一个村落,那就是哈尼村寨了。再下面,是一面面侧倾的山坡,以排山倒海之势冲泻下去,一直下泄到谷底隐约如线的麻栗寨河。乍一看,那只是通常的大山陡坡,盯紧了仔细看,却令人倒吸一口凉气!原来几十公里的视野内都是细密的线条组合,千岭万壑全部被鳞次栉比的梯田铺满!由于距离遥远,又由于山罅中游动的山岚雾气过滤了光线,梯田全部呈暗紫色,仓促间不辨,还以为只是大山本色。

  这里是哈尼梯田最为气势磅礴、恢宏壮观之处,遥望的感觉就像站在美国科罗拉多大峡谷的边沿下眺,但又没有那种亘古的蛮荒与苍凉,而充满了人间温情。放眼远望,万亩梯田泛着粼粼波光奔来眼底,似乎在你耳畔呢喃软语,向你诉说着哈尼人的艰辛劳作、温馨田园生活、美丽人间情愫。

  哈尼梯田是宏阔的山的雕刻、精美的大地艺术,它把高矗于彩云之巅的哀牢山精雕细刻成了一件艺术品,使之成为农耕文明的伟大碑铭。世界上没有哪一个画家能像哈尼人一样把大自然的颜色调制得如此绚丽多彩,也没有哪一个雕刻家能像哈尼人一样把地球的线条雕琢得如此舒缓流畅!

  顺遂山性造田畴

  几天来,遇到的当地人,都充满感情地向我们描述自古以来哈尼梯田的耕作方式,倾诉他们的自豪与忧伤。

  哈尼梯田已经开垦了1200多年了。红河水汽在哀牢山山罅间蒸腾而上,与来自哀牢山南坡的海洋暖湿气流汇合后,在高处冷凝成雾雨,洒落到山顶的原始森林,形成汩汩山泉,沿沟壑下泄回红河。正是这样一个完整的自然水循环系统,滋养了哈尼梯田。

  哈尼先民聪慧地选择了森林泉水充沛的大山,于海拔2000米的向阳坡地建村,在那里把泉水截流,开渠引灌。条条沟渠如银色腰带般缠绕在哀牢山之间,保证了水稻种植的用水之需。只用一把锄头在陡坡石岭上挖沟开渠是艰难的,可以想象的到哈尼人世世代代所付出的艰辛。

  村寨下方一直到海拔600米处都是适合水稻生长的区域,开垦成一台一台的梯田,梯田的堤坝就用田里挖出的石头垒砌。梯田渐渐把整个大山铺满,泉水再不从沟壑里无谓地流泻而去,而是涓滴不漏地全部润泽了梯田。各村各户的水源管理和分配使用则按照古传的“刻木分水”法,在各个水口设置带有刻度的横木,按照约定比例分水引流,保证了大山各处梯田都被润泽到。

  看了哈尼梯田我才知道,原来山上的泉水是能够灌满一座大山的,至少多雨的南方一部分山岭是这样。人们常说:有山就有水,山有多高,水有多高。即使是北方的大山顶上也多有泉水,高如泰山、有名如北京银山铁壁崖,都曾经是泉水淙淙,但泉水通常都从沟壑里自然下泄流逝了,留下干旱的山麓。哈尼人聪慧地把泉水截住,让水漫山岭之后再放手,哀牢山就变成了湿地。

  只要顺遂了山性,大山就给你丰厚的回报。哈尼人小心翼翼地依从自然界的大循环,而巧施人力把它改变为可以操控的小循环,就在实现自身生存所需的同时,也供养了大山——这是保持水土的最好方法。反之则收获教训。我想到北方黄土高原上裸露的贫瘠土壤,千年万年被雨水冲刷成了千沟万壑!

  对于稻作生长来说,水源之外最重要的条件就是施肥。哈尼人聪明地发明了“冲肥法”,平时将牲畜粪便和绿肥堆贮于肥塘内,用时开渠放水把肥冲入田中,一层田施完再下一层田。自然冲肥法省却了大量劳力,也把大山积聚的有机肥料全部截流在梯田里,增肥了它的地力。千余年来,哈尼梯田都没有出现因地力下降而生产难以维持的情况。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代复一代乃至千年不停地持续劳作,哀牢山被改变了模样,雕饰成举世无双、令人叹为观止的宏伟大地艺术。它蕴涵着哈尼人的全部聪明和智慧,向我们证明了人类所拥有的惊人创造力。

  天人合一的典范

  哈尼人有着丰富多彩的口头文学,千百年来传唱着创世史诗《创世纪》、《洪水记》、《哈尼阿培聪坡坡》等。他们自称为“摩咪然里”(天神)之子,在长期的生产活动中,凛然遵循自然神崇拜,总是祈求神灵保佑,在自然许可的范围内行事。

  每个村寨上方的森林,都被哈尼人视为寨神林,定时祭祀,严禁砍伐——这是哈尼人的命脉,也是打开哈尼梯田的密钥。寨神林有效保障了村寨避开山体滑坡和泥石流,保障了梯田用水安全,对维护山体生态平衡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哈尼人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他们的森林和水源,也因此保持了哀牢山自然生态的完整。即使是前几年云南连续干旱,这里的泉水依然淙淙不绝。

  在上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哈尼人都把心力投放在与大山和谐相处上。他们踏着自然节拍进行生产活动。每当阳雀鸣叫、树木吐芽,就修理犁耙进行备耕。布谷鸟叫时,开始浸种育秧。栽秧前要先祭田神,中耕除草时也要祭田神。稻子收获后,马上要把田埂培土堵洞、做平做整,然后立刻犁翻稻田,把稻茬杂草翻在底下培肥。平时种稻注意保种,每隔几年要和邻村邻人调换稻种,人总吃同一种食物会影响胃口,土壤总种同一个品种也会影响收成。又注重养田,每年收稻后把梯田灌满水,一直到来年春耕,有一个长长的浸田休耕期。哈尼人不担心虫害,由于保持了稻田生态自然平衡,鱼鸭吃掉虫卵虫体,虫害从来不严重。哈尼人以大山里的梯田劳作为生命,死了也埋在旁边的山坡上,守望着梯田。

  哈尼人就是这样祖祖辈辈,从不松懈、永不中断地把巍巍哀牢山的千山万岭都开垦成了梯田,也用持续性的生产劳作养育了自己一代又一代的儿女。

  今天,元阳县的16万多亩梯田仍然哺育着34万多农业人口,高山上的6万多公顷森林提供着全县人的生活和农田用水,4千多条干渠仍在灌溉着所有的梯田。它们不是死灭的古代遗迹,不是单纯的自然景观,也不单纯是外人眼中的艺术品。它就在那里,它活着、劳作着、美丽着……

  我感叹哈尼人的天才创造。他们的所有活动都不是在做艺术,而是为生活奔忙。但它的结果却是留下了艺术,更伟大的是留下了天人合一的杰作。可以说,哈尼梯田是哈尼人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结晶,也是文化与自然巧妙结合的产物。哈尼人把他们伟大的民族力量镌刻在了哀牢山之上,成为后代儿孙、也成为全人类永恒的骄傲和荣耀!

  梯田中国

  除哈尼梯田外,中国还有更多的梯田为世人所知。广西龙胜梯田,贵州加榜、摆榜、野钟、堂安、高要梯田,湖南紫鹊界梯田,浙江云和梯田等等,都是美不胜收、游客乐于光顾的景观地。

  事实上,全国有着远较我们知道的多得多的连片梯田。中国是一个多山的国家,山地面积约占1/3,因而梯田广泛分布于黄土高原、云贵高原和东南部丘陵地区。今天,以秦晋高原为代表的黄土丘陵梯田,和以云贵高原为代表的高山梯田,成为中国梯田的主要代表。

  中国人开垦稻作梯田的历史,文献可以追溯到先秦时期。《尚书·禹贡》记载,早在2300多年前的春秋战国,西南“和夷”在其所居之“黑水”(今四川省大渡河、雅砻江、安宁河流域),已经开垦大山为梯田。以后历代载述不绝。两三千年开垦下来,中国大地梯田可观。

  当我写此文章时,恰有机会从太行山和吕梁山上空飞过,下瞰千山万壑,布满重重叠叠的旱梯田,有新开的,有荒废的,印痕凿凿,边界分明。至于水梯田,遍布南方山岭地带,我时常在长江以南山区飞行时下瞰,景观无非山、河、湖泊、梯田。

  可以这么说,古代中国是梯田中国!尽管我们平时看到的梯田,仅仅是很少部分。梯田往往深藏在崇山密林之中不为人们所知,需要时代去“发现”。但是,它们就在那儿。

  然而,正当我为哈尼人和中华先民的杰作骄傲和自豪时,却忽然从资料上得知,世界上还有似乎更加古老的大山稻作梯田!那是在南边岛国菲律宾。两千多年前,吕宋岛伊富高民族的祖先就在海拔1500米以上开山造田,用石块垒砌梯墙,并开塘接渠灌溉。据说所用的石料比埃及金字塔还多,所开渠道总长度达1.9万公里,可以绕地球半圈。菲律宾人骄傲地把它称为和巴比伦空中花园、埃及金字塔、中国万里长城等相并列的世界“第八奇迹”。它早在1995年就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它的美丽和恢弘也早已为世界所熟知!我孤陋寡闻了。

  然而,偏处于大陆旁侧的海岛国家,反而首先创造了稻作梯田,这不合常理。毕竟岛国人种还是从大陆迁徙而至,农耕文明还应该是在大陆而不是边缘诞生。

  于是我另开思路,想看看人类稻作梯田究竟起源何地。原来,中国周边国家除了菲律宾外,印度尼西亚、越南、日本、不丹、尼泊尔、印度北阿坎德邦,都有稻作梯田。很明显,稻作梯田出现在中国及其周边地区。而且,除了菲律宾,上述亚洲各国梯田,就其规模、精细、历久来说,都无法与中国大陆相比。现在的问题是,菲律宾梯田与中国梯田,究竟谁先谁后,谁影响了谁?

  中国遍布云贵高原甚至长江以南的民族,多数都会开垦梯田,如壮族、黎族、侗族、傣族、佬族、掸族、芒族、高山族、畲族等等,哈尼人开田是从他们那里学会的。他们的祖先,是先秦时期生活在那里的古越人。

  数十年来的考古发掘表明:古越人创造了灿烂的农业文化,从4000多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晚期开始,一直到商周秦汉,古越文化遍布南方各地。古越族语言遗留在今天的侗傣族群中,一直影响到台湾、印尼、马来西亚、夏威夷、新西兰等地的南岛民族。结论是:遍及两大洋的南岛居民,源于中国大陆的古越民族。早在上古时期,住在中国南方山地丘陵地带的古越先民,就开始了开垦稻作梯田的工程,然后随着移民迁徙,把它的方法带入南岛。

  稻作中国

  我们还应该开启另外一个思考路径:稻作的起源地在中国。

  世界上究竟是谁发明了水稻种植?100多年来,西方人一直认为水稻的栽培历史可追溯到公元前3000年的印度。然而,这种说法被近年来中国屡屡的考古发现所推翻。1970年浙江余姚河姆渡新石器遗址发现了7000年前的稻谷、米粒、稻壳、稻秆堆积物和大片古稻田遗迹。以后,长江流域发现新石器稻谷遗址三十余处,说明六七千年以前中国广大地区已普遍种植水稻。1993年中美联合考古队在湖南道县玉蟾岩甚至发现了距今12000年的古栽培稻!最近美国纽约大学、华盛顿大学、斯坦福大学、普渡大学共同开展的一项国际水稻基因定序工程,最终证明水稻的起源地就是中国大陆。

  古越民族创造了稻作文明和梯田文明,这是她对中华也是对全人类作出的杰出贡献!而开辟了登峰造极梯田艺术的哈尼人,是向古越民族的后裔学习了稻作与垦田技术。

  稻作改变了中国和世界文明史。

  我们所熟知的黄河华夏文明,由于缺乏稻作条件,粮食作物主要是麻、黍、稷、麦、菽五谷。西晋以后,北方遭受了长期战乱,生产力遭到极大破坏。隋、唐立都北方,生产的粮食难以供养国都,故隋炀帝开运河漕运东南之稻米,支撑起北中国的文明。中唐以后到北宋,稻的产量上升到全国粮食作物的第一位,全国经济重心移转到南方。因而宋代就有“苏常熟,天下足”和“苏湖熟,天下足”的谚语;明代又有“湖广(今湖南、湖北两省)熟,天下足”的说法。

  今天,水稻种植在中国和世界上占据重要位置。就中国来说,水稻面积占我国粮食作物总面积的30%左右,稻谷产量占粮食总产量接近一半,稻米是我国60%人口的主食。就世界来说,从北纬53°到南纬35°遍布水稻的足迹。今天水稻总产量占世界粮食作物的第三位,前两位是玉米和小麦。全世界有一半以上人口食用稻米,实际上整个东亚人口都以稻米为食。

  养育着今天地球上70亿人的三大农作物,玉米是美洲的贡献,小麦是西亚的贡献,而水稻,则是中国的贡献!

  一生培育杂交水稻的袁隆平院士,对中国农业乃至整个世界生活的影响巨大而深远。我国水稻的产量从平均亩产300公斤左右先后提高到500公斤、700公斤、800公斤,2014年创下水稻大面积亩产1026.7公斤的世界纪录。杂交水稻还被推广到越南、印度、菲律宾等30多个国家和地区,增产的粮食每年解决了3500万人的吃饭问题。世界称颂袁隆平这位“当代神农氏”培育杂交水稻是“第二次绿色革命”,是中国继指南针、火药、造纸、活字印刷之后,对人类作出的“第五大贡献”,他的成就击败了饥饿的威胁,引导我们走向一个丰衣足食的世界。

  哈尼梯田的企盼

  哈尼梯田至今仍然是一个充满生命活力的系统,是哈尼人物质和精神生活的根本。前来观赏哈尼梯田天光映现的人们,也都希望它能够长久地流传下去,传给我们的子孙后代。

  但是,梯田的主人却遇到了麻烦。

  寨神林曾大片毁掉。新中国成立后破除迷信禁止祭拜,去除了寨神林的神圣感。1958年大片森林被砍伐了去大炼钢铁。几十年时间里,这里人口增长了若干倍,住房需求、燃料需求的增加,促使村民毁林开荒、伐树建屋。森林减少的后果是水源缺少,一些水田变为旱田甚至撂荒。幸而近年地方政府采取了有力措施,森林面积开始回升。

  延续千余年的稻作方式,新中国成立后不断遭到行政命令的干扰:告诉你应该怎样种田,要求你怎样种田!1959年元阳县为提高复种指数增加粮食产量,要求农民把休耕养田期的梯田放干水,插种小麦、蚕豆、豌豆、薯类等。1966年当地政府推广使用化肥,村民不肯使用,政府就购买后无偿发放。然而,许多哈尼群众把肥料倒在路边,把化肥袋子拿回了家。1994年元阳县农业局工作人员在新街镇黄草岭寨强行推广水稻矮秆良种,村民把砍刀架在了他脖子上。2007年元阳县为控制稻飞虱,免费提供农药和喷雾器,要求村民打药。新街镇箐口寨六户人家轮流守田,坚决不让农技人员施药。

  干田期致使梯田干裂,再灌水时渗漏、倒埂,影响插秧时限,而没有养田期地力减弱,不得不追施化肥。上化肥和施农药,会杀死稻田里的鱼、鸭、螺蛳、泥鳅、黄鳝、虾巴虫,而没有了它们吃水稻害虫,近年来虫害日益严重。矮秆稻作尽管能够增产,却需要更多的化肥,而高秆稻作的减少,使得哈尼人苫盖蘑菇房顶缺少了稻秸,牛缺少了饲草。

  社会转型的冲击更巨。由于水稻生产效益较低,人们转种经济作物和经济林,如甘蔗、茶叶、神明果、草果、印楝、膏桐、芭蕉芋、橡胶、棕榈等,减少了水梯田,蚕食了生态林。梯田种植辛劳低酬,哈尼年轻一代拒绝这种生产和生活方式,开始加入各地农民的外出打工大军。如今45岁以下的人很少肯种田了,哈尼梯田日渐乏人耕种,水浸苗长延续1200多年从未断绝的生产线有终止的危险,这也是当下各地古代梯田共同遇到的严重问题。哈尼族的蘑菇屋原始朴素,但缺乏现代居住条件,而且不防火,经常需要苫顶和维修,于是逐渐被新盖起的四方块钢筋水泥房取代。村民生活中随手使用洗涤剂、清洁剂等化学物品,而且既无畏神意识又缺乏环保意识,使得传统的水源过村下田方式,把无机物与重金属废弃物弥漫性地送入梯田,开始对千余年来始终保持自然洁净的大山进行污染。

  长期处于自循环系统的哈尼稻作梯田,正在被现代农业科技颠覆,哈尼传统的生产和生活方式,也在急速消失中。

  更有开发性的破坏在危及哈尼梯田的命脉。一些地方政府急于引进外资开发旅游经济,而外引资本只寻求高额回报,例如不惜以毁坏梯田为代价来建度假村。适合观赏梯田的地方建起观景台,收取门票,也在哈尼人心里打起一堵墙。不断有哈尼村民愤然对我说:“我们祖祖辈辈开了梯田种稻,游客来看。我们累死累活,却让别人赚了钱,我们一分钱也没得。不种了!”我心口堵在了一起。

  我还听到一个故事,说是某开发商放出豪言:我把大山梯田整个租下来,改种经济作物,给哈尼人点租金就行了。或者干脆直接开发旅游,把梯田放满水,不种稻子,就用于参观照相。

  社会再变,难道资本可以对一切都颐指气使、指手画脚,包括老祖宗的遗产,包括老百姓的命运?人心再变,难道人们就可以趋利毫无顾忌,胆大包天,不管什么山清水秀,不管什么后代子孙?

  哈尼梯田是哈尼人的梯田,是中国人的梯田,是世界人的梯田,它不能被谁玩弄于股掌之中。哈尼梯田的“世界遗产”命名,也是可以被收回去的。举头三尺有神明,身后也有监督的眼睛。

  我们要在心里牢牢记住:哈尼梯田已经近乎完美地自在生存了一千多年,承载了世世代代的智慧和贡献,承载了哈尼人祖祖辈辈的光荣与艰辛。它不容我们在决策时有任何的轻视、忽视、近视,我们可以关爱它、保护它、支持它,但却不容许任何人对它有非分之想,它神圣不可侵犯!

  元阳县老虎嘴梯田的美丽大地图案里,有一匹振鬣扬蹄、仰天长啸的古老骏马,它正积聚力量、蓄势待发,等待着乘时一跃、腾空而起。

  哈尼梯田,正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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