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真的是两场戏全卖光了!”看着伍剧场和贰剧场已经全部售罄的票图,繁星戏剧村“村长”樊星是又喜悦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对赶来看戏的朋友说。
首届当代小剧场戏曲艺术节正在繁星戏剧村上演,13台不同剧种、来自不同地区和高校的戏曲作品汇聚一堂。而正在上演的新编历史剧《倾国》和台湾国光剧团带来的新编京剧《青春谢幕》尤其受欢迎,周末两天票房都是爆满。这次艺术节完全刷新了樊星对戏曲演出的认识,“原来不是所有戏曲演出都门庭冷落!”
三四个人也能满台生辉
三四个演员,一个蒲团,一道屏风,几个木偶……由繁星戏剧村出品的《倾国》是首届当代小剧场戏曲艺术节的开幕戏,它完全打破了传统京剧概念,带领观众进入一个新的世界。
《倾国》简约的舞台上呈现出一种素朴克制之美,两位主角没有换来换去的精致服装,两位配演则干脆穿上了麻布的衣裤。在故事的呈现上,京剧表演不再是唯一手段,西施与夫差、西施与铸剑师的对手戏是纯正的京剧表演;而作为讲述人的铸剑师在叙述这个故事时,又变换成了话剧表演;在讲述的过程中,间或加入木偶的表演。演出不仅呈现了更为丰富的质感,也让观众在一个故事中欣赏到了多种艺术形式。
和传统大戏的大动干戈不同,小剧场戏曲看上去最直观的特征就是演员少、规模小。此次当代小剧场戏曲艺术节中,大部分戏都只有三四个演员,五六个人参演的就算是大戏了。演员少,但台上的角色却不少,因此一个演员往往要分饰多个角色,也更加考验演员的功力。
由北京京剧院制作的小剧场京剧《浮生六记》,2009年曾作为唯一一部小剧场作品亮相中国戏剧节,并与许多名家大戏共同获得优秀剧目奖。担任评委的阎肃当时点评说:“三四个人也能令满台生辉,不也挺好吗?”
《倾国》是一部新编历史剧。编剧胡叠以一个全新的角度讲述了西施与吴王夫差的故事。传说中作为“卧底”的西施,在越国战胜吴国后随范蠡归隐田园。在这部戏里,西施却感动于吴王夫差倾国以待的真情,对其产生感情,并为助其炼剑而投身铸剑炉。编剧胡叠解释,自己希望将传说中的昏君和美女从概念化的叙述中抽离出来,用更为人性化的角度去看待他们,“传统故事总是为胜利者锦上添花,其实,历史上所谓的失败者也不一定就是昏君。西施在吴国二十年,夫差对她倾国以待,二人之间产生感情也并不奇怪。”
小剧场戏曲艺术节上演出的另一台小剧场京剧《惜·姣》由北京京剧院制作,也是从现代人的角度重新看京剧经典剧目《坐楼杀惜》,挖掘出阎惜姣的情感诉求。它还开创了京剧演出的一个先例,第一次像电影大片那样为一出戏制作了一个两分多钟的预告片,在地铁和公交车上播放。该剧导演李卓群说:“剧组的主创大部分都是80后,我们并没有想过创造历史,只是希望能将同龄人也拉进剧场,让京剧覆盖的人群更广些,所以向影视剧的宣传学习,用现代的视听手段吸引年轻观众。”
中国戏曲学院教授谢柏梁认为,目前的小剧场京剧创作尽管还很稚嫩,但在保留传统戏曲内容和人文内涵的基础上,其表述和呈现方式还是与现代观众找到了对接点,“现在大剧场戏曲作品越来越高台教化,和观众的距离越来越远。而小剧场京剧触手可及,观演之间甚至能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这是真正的艺术体验。”
黑发人叫好,白发人迷糊
“我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想当面跟你们说一声‘感谢’!”《青春谢幕》首场演出结束后,大概有五分之四的观众都留下来和剧组主创进行演后谈,一位年轻女孩由衷地对国光剧团艺术总监王安祈和其他主创表示感谢。她说,自己以前从未看过京剧演出,《青春谢幕》让她发现其实京剧也没有那么“可怕”,反而觉得很亲切。
在这次小剧场戏曲艺术节上,和这个女孩有着相似想法的观众还真不少。在伍剧场看完《倾国》后,观众阿博兴奋地说:“没想到,近距离观赏京剧是如此美妙,演员的一招一式、一颦一笑、一唱一念优雅至极。尤其是唱腔,那个动人的声音好像水袖飞舞一般悠长缥缈,美得让人心醉,不在现场真是难以体会到。”
被朋友硬拉进剧场看《倾国》的观众张先生也表示,他一直认为京剧是一种高不可攀的艺术,要等老了才能走进剧场欣赏。但《倾国》让他发现,其实京剧可以做成年轻人喜欢的类型,那种优雅之美是看话剧或是别的什么演出体会不到的。
这次小剧场戏曲艺术节现场观众以年轻人为主,白头发的老年人反而成了零星点缀。带着母亲来看《青春谢幕》的沈女士就有些担忧,“这个戏更接近话剧,唱得太少了,而且演员的表演比较先锋,我妈可能看不懂。”
沈女士是奔着“戏曲艺术节”五个字来的,把13部参展剧目的票全买了。可她没想到,前面加了“小剧场”三个字,后面的“戏曲”会如此大为不同。她说,母亲最喜欢的是前两天演出的黄梅戏《天仙配》,因为是原汁原味的传统戏。至于《倾国》,则彻底把老人家弄糊涂了,这出戏虽然还有京剧的唱,可是不光西施的命运改变了,演出中还有话剧演员的讲述和木偶的加入,觉得自己看的不是京剧。
谢柏梁说,传统戏曲演出“老戏老演,老演老戏”,无形中提高了观演门槛。懂戏的老观众沉醉于审美形式的外壳,看的是演员的身段,听的是那几句精彩的唱。不熟悉京剧的年轻观众却因为看不到人物,看不到和自己有共鸣的思想内容,就很难对这门艺术感兴趣。“小剧场京剧无形中充当了跳板,以年轻人更容易接受的形式来展现京剧的魅力,进而可以把他们拉进京剧大剧场。”
终于有了自己的角色
谭正岩可能是当下中国京剧界压力最大的年轻人。作为京剧谭派第七代传人,原本热爱影视表演的他,为了延续家族传统,不得不忍痛割爱,学习京剧老生。但他在继承的过程中也备受困扰,人们总习惯拿他和祖父谭元寿、曾祖父谭富英相比,说他演得不像先辈。直到《浮生六记》的出现,才让重压之下的他得以喘口气,因为这部戏“终于让我有了自己的角色,他们再也不能说‘你爷爷、你老祖不是这么演的’了。”
小剧场戏曲艺术节参演剧目《浮生六记》,改编自清朝作家沈复的同名小说,在原著的基础上又编织了一个新的故事。剧中的沈复不是某个传统戏里的经典角色,演员也不用向某一位前辈学习举手投足。彻底摆脱了祖辈的光环或者说是“阴影”,谭正岩全力投入到新角色的创作。他不仅看原著,还和导演、乐队一点点地进行磨合。“创作过程很艰难,但却觉得很享受,体会到了创作的快乐。”谭正岩说。
后来有一次,著名演员、老戏迷王铁成看谭正岩演传统戏《失·空·斩》,夸他不完全是用老戏的方法,而是有了自己的表演特点。谭正岩倍感欣慰,“这种变化正是得益于《浮生六记》,新戏的创作,让我的分析能力和创造能力有了很大提高。”
这部戏也让谭正岩积累起了自己的粉丝群,演出后总有许多年轻观众到后台找他签名。这样的时刻,才让他真正体会到作为一名京剧演员的快乐,“远比作为一个名门之后带给我的快乐更多”。
剧评人陶子说,现在的戏曲院团还延续着以前梨园行的习气,判断一场演出或是一个演员的最高标准是“像与不像”前辈的表演,而非是否成功塑造了一个人物。突破传统的小剧场京剧让他们失去了对比的对象,也减轻了加载在年轻人身上的压力。
谭正岩所在的北京京剧院,是全国出品小剧场京剧最多的院团,从2000年推出具有标志性的小剧场剧目《马前泼水》,到近几年连续推出《惜·姣》《玉簪记》《浮生六记》等多部作品,获得了观众和行业内的认可,目前还在筹备两部新的小剧场作品。北京剧协副主席杨乾武认为,这个现象并非偶然,“北京京剧院年轻演员非常多,它需要给这些年轻人一个出口,小剧场京剧恰好提供了这样一个平台。”
先后执导了《浮生六记》《倾国》,并参与过《马前泼水》《偶人记》等小剧场戏曲作品的白爱莲,可以说是在小剧场京剧这块舞台上成长起来的新导演。她说,在小剧场的舞台上,她能够获得更多艺术上的自由,不用担心剧院艺委会的老先生们说——这就不是戏。
陶子感慨,小剧场戏曲的创作要比小剧场话剧更难,也非常考验这些年轻人,“他们能够做得有模有样,是因为内心对中国传统文化有一种热爱,是一种文化自信的体现,小剧场戏曲的出现就是这种自信的外化。”她相信,这批年轻人能够跳过上一辈,接续起传统文化,并积蓄新的力量,从小剧场开始把传统戏曲发扬光大。
尚需耐下性子积淀和培育
首届当代小剧场戏曲艺术节将持续一个月时间,这几日,杨乾武、周龙、谢柏梁、樊星等几位发起者和组织者也时不时地到剧场看看上座的情况。看着台上台下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杨乾武有种“终于完成了一件大事儿”的感觉。
“戏曲大剧场市场一直不景气,看戏的以老年观众居多,必须为京剧培养新的观众才能改变这种局面。”早在几年前,杨乾武就萌生举办一个小剧场戏曲艺术节的想法,“小剧场戏曲资金需求少,生产周期短,能够尽快培养新的人才和新的观众。”他希望,把以往零打碎敲进行演出的小剧场戏曲组织起来,“集中演出,影响力也能大幅增加。”
但要把想法付诸实践却并不容易。因为这一新的艺术形式并未得到重视,申请举办小剧场戏曲艺术节的过程因此一波三折。2013年,杨乾武所在的北京戏剧家协会向有关部门提交了举办“小剧场戏曲艺术节”的申请,未获批准。于是,今年杨乾武“曲线救国”,提交了一个《2014年体制外优秀青年戏剧推荐展演》的方案,把小剧场戏曲艺术节和体制外戏剧展演组合在一起,终于获得通过。其实,展演的重点项目就是这次小剧场戏曲艺术节。
解决了资金问题,在甄选剧目的过程中,他们又遇到了新问题。杨乾武原本想全部选择具有先锋、实验气质的小剧场戏曲作品,但由于这样的剧目并不足以支撑一个小剧场戏曲艺术节,最终又加入了《天仙配》《琼林宴》等传统剧目。
“除了北京京剧院,国内京剧院团大都很少或者根本没有涉足小剧场京剧。”杨乾武说,即将在天津举行的第七届中国京剧艺术节上,所有参展的剧目就都是煌煌大作,根本看不到小剧场剧目的身影。
文化部艺术司副司长吕育忠解释,中国京剧节并未对小剧场京剧设限,但由于小剧场京剧尚未形成规模,全国所有京剧院团中只有北京京剧院申报了一个剧目,最后也未能入围。他表示,如果小剧场京剧逐渐发展,能够推出比较成熟的作品,中国京剧艺术节肯定非常欢迎。不过,他也强调,为了迎合市场而肆意改编传统经典的作品是不能入围的。
本次小剧场戏曲艺术节艺术总监周龙认为,小剧场京剧正处于萌芽状态,当下体制内的院团尚未看到它的作用,排大戏还是院团的基本任务。从另一个角度看,京剧已有二百多年历史,只有十几年的小剧场京剧自然很难影响到它。“小剧场京剧也不必着急上位,还是要耐下性子积淀和培育。”周龙说。
天津京剧院青年演员凌珂带着传统戏《琼林宴》参加了此次戏曲艺术节,他认为自己还没有能力去创新,“把旧的东西学明白了再去创新才能有根。”原来早在十多年前,二十多岁的凌珂就曾根据海明威的小说制作过一版新编京剧《老人与海》。“当时自己的京剧底子还不扎实,做出来的东西显得很不上档次。”他意识到,创新不能凭一时冲动,还是要扎根在厚实的传统基础之上。
案例
国光剧团
“拆”京剧兴京剧
小剧场京剧起源于大陆,但在海峡对岸被标识得更为鲜明,获得了更为突飞猛进的发展。曾向大陆院团“取经”小剧场京剧创作的台湾国光剧团艺术总监王安祈,这次却带着《青春谢幕》一剧和国光剧团近十年来小剧场创作的经验前来“布道”。
国光剧团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台湾军中剧团解散后重组而成的京剧团。曾经以演出传统戏为主的国光剧团,为了能够依附政治力量生存下来,一度创作了许多政治色彩鲜明的台湾本土化作品,讲述台湾当代及历史故事。但是老戏迷对于这种变化并不买账,年轻人也觉得无趣,国光剧团只能惨淡经营。
2002年,王安祈加盟国光剧团。在剧团发展上,她设定了强调文学性、以小搏大的策略。“那时的大戏自以为正统、辉煌,但在观众眼里却不过是口号、教条,所以必须改变。”王安祈说,“以小搏大”的小,指的不仅是小剧场,同时还是切入角度的小,不再宏大叙事,而是要向内凝视,独抒性灵。
和大陆剧团不同的是,国光剧团的小剧场作品从一开始就旗帜鲜明地提出:小剧场就是要拆解传统京剧,做实验、先锋、颠覆京剧传统的另类作品。2004年,他们推出了根据传统经典《御碑亭》改编的《王有道休妻》。原剧讲述王有道因为误会妻子与一同避雨的书生有染而休妻,得知真相后又请回妻子的故事。小剧场京剧《王有道休妻》对人物进行了更为细腻地分析,王有道之妻同时由两个演员在台上扮演,代表不同的心理侧面;避雨的亭子也由真人来扮演,它还撮合王有道之妻和书生在一起。2005年的《青冢前的对话》则让原本不可能出现在同一时空的蔡文姬和王昭君对话,阐述作者对女性的理解。
“要是老戏迷看到我们这样改编《御碑亭》肯定要气死了,幸亏他们不会来到小剧场。”王安祈笑着说。两部小剧场作品,虽然被许多老戏迷斥为恶搞,但却吸引了很多年轻观众,他们认可国光剧团讲究艺术性和文学性的改编。
“一个京剧团胆敢做如此之大的改革,观众就会觉得你是有活力的。”王安祈说,有了小剧场作品打下的基础,国光剧团又启动大剧场的剧目改革。2007年,他们推出了根据张爱玲同名小说改编的《金锁记》。剧中,演员们没了水袖,不戴髯口。主演魏海敏也不再是雍容华贵的梅派风韵,而是完整地表现了一个恶人,呈现恶的风景,唱出负面人物内心的颤抖。魏海敏的这次演绎不可谓不出格,但观众却觉得很自然,因为在他们心中国光剧团的京剧就是一种前卫艺术。
十年下来,国光剧团不光做了八个小剧场剧目,在大剧场也扭转了国光剧团的“性格”,为自己培养了许多年轻观众。他们每次的演出现场约有七成观众是年轻人,许多热情的粉丝还会跟着剧团到处跑,一点儿不输京剧黄金时代那些捧角儿的人的热情。
2013年开始,国光剧团又推出了“小剧场大梦想”的展演活动,让京剧和其他戏剧形式同台竞技,希望用京剧的营养去滋养其他戏剧形式,让京剧的生命力通过更多的载体得到更好的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