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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多一些书卷气

//m.zimplifyit.com 2014年11月19日10:42 来源:中国作家网 丁 帆

  在由京回宁的高铁上,朋友发来信息说黄惇的书法篆刻展引起了“强势围观”,于是,次日一早便约了几位朋友一起去看个究竟。的确,其书展大气磅礴,具有强烈的震撼力,其真草隶篆,无一不有,十八般武艺样样齐全,从巨幅至尺牍,从椽笔到蝇头,几百幅作品占满大厅的几个展室。尽管是展出的第二天了,但是人群仍然熙熙攘攘,真不知道看热闹的人多呢,还是看门道的人多。

  黄惇是我的老友,乃一性情中人,我们相识在20年前的一个评审会上。他是书画界中的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科组成员,从事书法近60年,其童子功极好。然而脾气虽乖张,其为人为字却十分低调,从不事张扬,此乃首次举办书展,我想这是他对自己书写与篆刻汉字的一个总结罢。

  我是从喜爱黄惇那种执拗的性格开始,才注意到他的书法作品的,我曾经说过一句外行而狂妄的评论断语:在江苏,能够进入现代书法史的人,至少有四人,林散之、胡小石、高二适(尽管我不喜欢他除章草行书之外的书法)和黄惇。其原因就在于,他们的书法里面透着书卷气!他们均读书甚多,通书法史,旁及文史哲各科,尤长文学,懂得如何将哲理和意境化入自己的书法之中,他们能够填词作诗,能够运用自身积累的知识与修养撰写书法论著,且能够与书法理论大家论战。林散之的古诗创作,胡小石的书法理论以及他培养出来的书法大家,高二适与郭沫若的书法理论激辩,以及黄惇的古诗词创作与书法论著,都体现出他们深厚的传统文化修养与素质,不得不让人佩服。这次黄惇的书展上,就有许多他自己的诗词创作,足见其古典文学之功底。其书写过程是可以见出字与意是相通的,正所谓笔到意到、气韵贯通、浑然天成耳!这才是真正的书法作品,因为它回到了书法的本源——行书,行书,行在意中,意在行间,形意相间互融,方为上品!

  我最见不得的是满天下的书法家多为“摹匠”,尚摆出一副大师派头。所谓“摹匠”,乃只会摹仿前人,临帖而为,而不会融会贯通地化成自己风格之作,只有匠意,而无创意,匠心其实是不可独运的。这种人因读书少,胸无点墨,底气不足,所以字摹写得再漂亮,也是别人的种,骗骗外行可以,碰到真正的行家里手,往往露怯。当然,时下一些行家也受着利益的驱使,说一些言不由衷的昏话,这也不是没有的事情,一旦成为常态,中国书法艺术即穷途毕现。

  作为传统文化的书法,之所以能够成为一门显赫的艺术,其根源就在于,它是在人类内心意念通过文字表达时的一种外化的形体展示,而这种形体的展示逐渐被文人的审美需求所注重,从而成为艺术。但是,其最高境界乃为文人在内心交流时运用娴熟的书法技巧来表达心声,所以,许多好的书帖是产生于一挥而就的意念表达过程中的,设若王羲之不是酒后兴致大发,何以能够抒写出“天下第一行书”来?这样的例子太多,我要说的是,书法乃书为心声之作也,不是谁摹写的漂亮谁的价值就高,它的价值不是金钱可以衡量的,以吾陋见,书法的最好作品往往是出现在文人不经意的手札通信之间,它不刻意、不雕琢、不娇柔,实乃心迹的自然流淌,偶有败笔也为真心,反为雅趣。

  吾常突发奇思,如将中国书法的运笔技巧比作几种不同运动方式,会是怎样的行状呢:篆、隶、楷、碑是散步,一笔不苟的漫步,乃慢工出细活,犹似绘画中的工笔,多为功夫活;行书则是竞走或长跑,其速度的徐疾须掌握有度,方才能够显出张弛,是有灵气的技术活;草书乃为短跑,在速度中见出灵动与洒脱,尤其是连笔之处更见气势和韵律,非一日之功也。没有癫狂狷傲之魄,难以泣鬼神惊天地耳,所以米南宫之癫狂是有道理的,历数狂草书家,鲜有不狂者也,此乃天才活也。

  目睹二十年书法界之怪现象,作为一个喜爱书法的局外人,窃以为:漫步在篆、隶、楷、碑中的书家多而又多,即便是从老年大学和幼儿园中也可大把大把地拎出许多“摹写者”,当他们其中有人摹写到了“炉火纯青”的时候,那就要看他的机缘了,上市不上市,全由着金元与权势说话了;说实话,行书和行草是需要功力的,那是一种逐渐“脱摹”的书写,速度使其难以藏拙,风格也凸显,它之所以成为文人通讯往来的一种主要书写手段,就是因为其日常性,以及在随意自然中见出功力与风采所致。疏密错落、减省连接、收放伸缩、浓淡清枯、抑扬顿挫、轻重缓急、开合向背、随行变化……均是个中千变万化之奥妙所在,永无定法,亦永无止境。但是,在当下的金钱市场面前,有许多明明行书与行草很不怎么样的书法也被吹捧得天花乱坠,使人汗不敢出;更为荒唐的是,一些自诩大师的书写,其草法怪异,天马行空,美其名曰“与象形艺术结合,完成书画一体之创新功业”。殊不知,明眼人一眼便可看出其功底的浅薄与无知,笔笔无来路,处处没规矩。试想一个连孙过庭《书谱》都未读懂读透,甚至没读过的人,怎能成草书大家?

  无疑,当下书画界乱象丛生已是不争的事实,用朋友孔祥东在《艺术品时誉的当代表现》文中的说法:“最人为的时誉是通过市场炒作或拔高利润,吸引外行眼球。”吾非书界中人,也能看出几分其中奥妙。当今中国真可谓大师层出不穷,书画院无处不在,那些顶着大书法家和某协会头衔与光环的弄墨者亦不是个个书法精到能入史的,他们钻进了钱眼而不见泰山,且缺乏自知自明,正是他们催生促成了一个庞大的书画金融帝国市场。我常反思的一个问题是:消费文化市场究竟是促进了中国书法文化的进步,还是在糟蹋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

  书法本是文人雅玩清赏之举,卖金换银在古代文人圈里耻为俗事。诚然,有些名士索要润格费古已有之,倘缺银两,也无尝不可,但是,将此作为发财谋生的手段,乃为不齿,那些能够流传至今的优秀书法,有谁当时是挂牌销售的,有谁是想到后人会将其拍卖成天价?如果带着那样的心态去书写,那其作品肯定就会失去定力,何以会传世乎?只有路边摆一小书桌为人代笔书信、捉笔诉讼的卖字为生者,才明码标价,那也只是可怜的糊口之碎银而已。孰料如一个连地摊买字者书法也不如的人,一旦被炒作成什么大师、院长后,一平尺竟然开出了惊天地的价码,令人昏厥。但是,谁都明白,这些书法将来都是要进入历史的垃圾堆的,原因只有一条,因为它们没有文化的根基。

  商品时代的市场法则在无形之中销蚀着中国书法艺术的精髓,貌似繁荣的背后,却是艺术的堕落。

  我是喜爱书法的一个局外人和旁观者,眼见着过去以书会友、以画为朋的许多书画家成了大师,也就渐渐疏远了。即便十分喜爱他的书画,不能也不敢索要,因为索书画就等于要钱,已经不再是雅玩趣事之举,而是可耻的行为了。而恰恰使我感动的一件事是,虽然我与黄惇是老友,也十分喜欢他字里行间的那份书卷气,却从来没有也不好意思与之讨字。然而,那一年在省政府举办的文化名人团拜宴会上,我俩边吃边聊,席至过半,他突然拉我就走,开车回到他的书房,寻出一幅字赠与我,那天在他家里聊了些什么已淡忘,却陷入沉思之中,因为我被这商品时代里罕见的文人气质久久地感动着而无心它思了。

  我想,如果书画界倘若能够多一些书卷气,少一些铜臭气……

  因为我不是书画界中人,所以我就敢于像那个天真无知的孩子那样说出皇帝没有穿衣服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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