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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达 东方IC供图
电视剧《大宋提刑官》。 |
▲小品《哈喽,黄土坡》与蔡明。 |
◀话剧《叩问》里饰演毛泽东。 |
▼电影《举起手来》。 |
12月9日,由著名剧作家梁秉堃编剧的反腐败题材话剧《叩问》由中国铁路文工团搬上国家大剧院的舞台。该剧以新中国第一反腐案——刘青山、张子善案件为背景,其中毛泽东的角色,由演员郭达来扮演。
对此消息,媒体把关注点放在——郭达首演伟人毛泽东。普通观众也先冒出疑问:小品演员能演话剧?喜剧演员能演正剧?郭达能演毛泽东?
11月3日,《叩问》建组的发布会上见到的郭达,是谦和而彬彬有礼的。这样的第一印象,让他常扮演的那些农民和市井形象抽离脑海。
本想在媒体发布会结束后采访,他很客气地和你商量:能不能换个时间,因为接下来导演编剧都要做阐述,这对于吃透剧本演好人物很重要,他得认真听,反复揣摩,没有精力再分出来想别的。而在其后的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里,他边听会,边记录,看了看他的笔记,清晰整洁、重点突出,有些划出来的地方大约是他的思考。
再约采访,是一周以后,时间在下午排练结束到晚上排练之间的空当。看你因为等着采访到了饭点,他很周到地多拿了一份盒饭递过来,既不热情,也不冷落了人。
对于一个陕西人,也许浇着油泼辣子的热面更能安抚肠胃,盒饭则显得繁复而寡淡,他浅浅吃了几口,就放了筷子;却又嘱咐你慢吃,离晚上的排练还有时间,他会等。
聊天中多数时候,他的语气是静缓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也没有什么外化的形体动作,你甚至觉得他是苍白而忧郁的,实在不能想象眼前的他是那个多年在春晚荧屏上努力给大家制造欢乐的人。
1.
我演戏爱紧张
1954年出生的他,今年60岁。
本该在6月退休,因为解放军总政治部的群星锻造工程而延迟三年退休——这个工程在部队里选拔了一些知名演员作为导师带学生,他便在其列。
享名多因小品,因多次上央视春晚被观众熟知和喜爱。他说,我上过20次春晚,演过200多部小品。
上过20次春晚,意味着有20个年头他的春节在春晚上度过。20年,在一个人的一生里占了很大的比例,因而也给他人生打上了印记。人们提起他,常会跟着两个定语——著名小品演员、笑星。
对于出演毛泽东这个角色,他反反复复说的四个字——“压力很大”。
“话剧是我的本工,我也曾有过40多台话剧演出的经验,但这个角色和我本身的差距太大了。虽然不至于睡梦里都是这事,但经常在半夜醒过来后不敢再睡,觉得有这会儿工夫可以再看看剧本,哪儿还没有想透,哪儿还没理顺。”
之所以称话剧为自己的本工,是因为他原就是话剧演员,1977年从上海戏剧学院毕业分配到西安话剧院,到1994年离开剧院,他演过30几部话剧。
即便如此,在确定自己要出演这个角色直到首演的两个月时间里,他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越是希望好好睡,越是惦记着戏。“我的台词超过全剧台词的70%,最大的难度在于记下台词中大量的诗词,主席的诗和原话,那一个字都不能差呀。”睡不着成了他阶段性的习惯,干脆每夜都起来看一看、写一写、背一背。
“还没有建组,他已经把剧本看了40遍。这样认真的演员在当下真不多见了。”编剧梁秉堃很感慨,“我在剧本角色的对话里设置了很多停顿,这个停顿有的是不想说,有的是不愿说,有的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有的是欲言又止……在文本里就只是两个字。有些演员看剧本看台词,可能都不会注意到这里或那里还有个停顿。郭达见到我,却会和我讨论某处的停顿该怎么处理,说明这40遍不是随随便便看过去的,是认真思考过的。”
其实。看几十遍剧本的勤奋,是他的常态。早在1980年《戏剧报》对他的一篇报道里就写:“勤奋好学的郭达几年来记下了厚厚的几大本艺术笔记,剧院有经验的老演员演出,同一个戏他能站在侧幕条观摩学习几十次……”
郭达在圈里以认真出名。就拿对剧本的态度,他是走到哪儿带到哪儿,不停地看,不停地琢磨,身边还带着纸笔,有想法就写下来。据说,他保留着每一部他演过作品的本子,有一部作品排练里改了40遍,他就把不同阶段40个版本都保留下来。
“‘笨鸟先飞愚人早起’,我的经验就是剧本不离手,不间断地反复阅读和自己角色有关的戏份儿,同时重视从周边人物的戏份里寻找自己的角色定位。剧本是创作之本,要像救命稻草那样抓住不放,才能深入角色,也才能最后减少台上表演的遗憾吧。”
开始排练后,为了避免各种干扰,他干脆从家里搬到铁路文工团对面的宾馆里,读剧本背台词做笔记,把自己对人物动作的、服装的、道具的各种思考一点点化到实践中。
这期间,每天从下午2点到晚上9点,甚至吃晚饭的时间,他都在想人物。多数时候他要和其他演员对戏。而大家都休息的时候,他一个人或坐或站念念有词,重复上一排练段落里说得不顺的词、演得不顺的动作。这时候,那个电视里一出现就带着喜剧色彩的他不苟言笑,看起来很难亲近,他的压力写在脸上。“其实越是看剧本,看毛泽东的相关资料,了解得越多,你会越绝望,感觉到自己和毛主席这个角色有不能企及的距离。”
他也会尝试让自己放松,放下包袱,他知道只有放空自己,才能在舞台上从容自在,但,很难。“我演戏爱紧张,很难克服这种上舞台的紧张,去平心对待。”
2.回归话剧也还成
从地方的剧团一步迈向央视春晚舞台,对他似乎有点偶然。1986年,在西安话剧团担任演出队长的他,承包了演出队。为完成年度百场的演出任务,剧团创排了一台小品晚会。可就在准备下基层演出时,小品《产房门前》的主演来找他,说自己要去演电影,机会难得,恳求郭达替代自己,好让他腾出时间。郭达纠结许久,答应下来。其后,走村串乡、翻山越岭,真地演了百场,苦没少吃,罪没少受,戏也在这百场磨合改进中日臻成熟。恰好陕西电视台举办小品电视大赛,他带去的《产房门前》得了专业组的第一名,而央视’87春晚正在全国选节目,于是他登上春晚舞台,一夜成名,开始了此后20年的春晚亮相。
年年苦痛,年年磨,为了除夕夜的那十分钟,为了节目播出后,几亿笑声的认可。
五年前,他默默退出了春晚的舞台,是感觉到自己无法达到观众希望的高度。
当习惯了在除夕夜看到他的观众,看见蔡明身边的搭档换了人,才意识到他是真的不上了。“真是感到力不从心。多年在那个舞台上。虽然参加了20年,但得的都是二等奖三等奖,这也说明了自己的实力,我只是每年尽可能地把要塑造的人物达到能有的高度吧。而且后来那些年,老也碰不上好的作品,半数东西都是临时在宾馆里凑出来的,就是我们说的那种宾馆艺术,没有走到生活里去,不够接地气;再一个,春晚的作品,在台上磨合的时间少,加上彩排最多也就10场就得见观众,特别紧张,就是高度集中要去完成作品,很多东西来不及细揣摩,就过去了。”
那时候,春晚结束就会看见网上各种各样的批评,有点好面子的他会委屈会沮丧,觉得辛苦准备几个月却换不来理解。有的观众很尖锐地说,这就是占用浪费公众资源,很苛刻,可细想是这个道理:“你不能给观众好的作品,还不让观众说吗?上春晚,可能是一个证明自己还在一线的机会,但当你上了春晚,拿不出好东西,观众不认可你,甚至反感,其实是证明了你不行,这又何苦呢?”
从想到真正退出春晚舞台他考虑了几年,是在心里放不下。第一年感觉到很失落,20年习惯了那样的生活,忽然要坐在家里看别人演春晚,特别的不自在。失落的过程结束,适应了,放下。只是仍从心里感谢这个平台:“春晚这个舞台给我很大的锻炼,通过春晚,通过小品,让广大观众熟知了我,包括我能来演毛泽东这个角色,也是因为春晚给我的名气。演了那么多小品,有不好的,但至少有那么几个作品给观众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让人知道,郭达也还是不错的演员;而且这样长期的表演积累,会让我在问自己是否能够胜任这样一个重要角色时,有一个心理上的支撑。”
《白鹿原》中的鹿子霖,《日出》里的潘月亭,《毛泽东在西柏坡的畅想》里的毛子顺,《生命档案》中农民档案馆馆长秦忠武……他又回舞台演话剧了,“就像以前骑自行车,后来开汽车,现在不开车了,又骑自行车,还可以。”
3.
不喜欢演员这个职业
很小的时候,他就对自己的表演天赋有认知,马路上的大广播里放相声,他很快就能记住,掌握到其中的节奏,并且表演出来,从不觉得这是个难事。他说,这也许是父亲遗传给他的。他并没见过父亲,还没出生,父亲就去世了,只是听说那个概念里的人曾经在剧团呆过,喜欢拉二胡、拉小提琴。
“我觉得幽默是一种天性,有这种天赋的人就能去演好喜剧。同样一部戏,我在表演时就能发现一些喜剧东西,我演出来了观众就会笑,说明我能掌握这个,还能幽默地处理它。”他对自己的天赋有自信。
有天赋又肯下功夫,他常想出些独特的细节和动作,赋予角色意想不到的光彩:“毛主席是一个很艰苦朴素的人,他的很多衣服都有补丁。《叩问》里有出戏是毛主席准备接见外宾,秘书就说,主席,一会儿见外宾,你把衣服换一下。主席说,没这个必要吧。秘书又重复,还是换一下好。在这儿,我就设计了一个动作。”他说着,低下头检视下衣服,用手指在嘴里沾了一点唾沫,在衣襟某处蹭了蹭,像是把脏的地方弄弄干净,“毛主席是农民出身,而且我觉得他是一个不拘小节的人,我查阅资料时,看见有一次斯诺采访他时,他一边聊天,一边在挤虱子,所以,我想这样的动作是符合他身份的吧。”他分享自己在最近为角色琢磨出的戏。
然而对他来说,演员这个职业却并不是他喜欢的:“觉得不好意思,可能因为从小家庭的教育吧。”
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寡居带大他。因母亲并不喜欢他从事这一行,矛盾的他始终在心里有些暗影。“其实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像神经病,话剧还好,情感有个铺垫积累,像电影电视,今天拍你哭,就要直接哭,至于你怎么酝酿情感,怎么找到感觉他不管。经常边上那么多围观的群众,还有扛摄像机的、举话筒的、化装的都围着你,然后导演说:‘哭、哭、郭达,你哭呀……’一把年纪了,为个不认识的作者写出的莫名其妙的故事,就要你来哭,这多滑稽呀,真是喜剧。”他讲述着自己演戏时经历的尴尬和狼狈,话语中的幽默让你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他却很严肃地告诉你,他是从心里不喜欢这个职业,只是干上了,没有办法,还要把它干好。
他讲到自己的一个朋友,有才华却不得志,压抑的结果患了胃癌,中年即故去,死前说这样一句:“人活这一辈子,于公于私,都是很可笑的。”这句话击中他,让他咂摸数年。
他有表演天赋,却不喜欢表演;他不喜欢当演员,却做了一辈子演员,职业生涯的许多年,让观众觉得可笑是他奋斗的目标;而大半生在这样的矛盾纠结中度过,于自己,是否也很可笑?他没有深想过,却又一直在想。
“看看,看看,一聊聊那么久,有这一两小时的工夫,我能研究剧本,背不少台词呢。”采访结束,他后悔似的,整整身上灰色的中山装,踱开,又回到他的戏里去了。
12月9日下午,正式演出前的最后一次彩排,虽然走得很顺利,他还是觉得有些衔接不够紧凑。彩排结束,大家都散了,他自己还在台上,检查沙发书桌书架,又和工作人员商量着什么。
等他从舞台上下来,问他不放心什么?
他说:“是一本毛主席拿在手里的道具书,他们最后一幕没有给摆上。摆道具的小孩以为桌子上的那个笔记本就是我看的书。其实那个笔记本在第一幕里我就老拿在手上,要是最后一幕,就是剧里的好几个月后,我再拿着那个,细心的观众会看出来。”
他一直很重视道具,觉得在交代规定情景、角色内心外化、人物个性再现等各个方面,道具是非同小可的。“现在这个道具书大都是什么高科技应用、工商管理什么的,在(上世纪)50年代不可能有的。要是观众看毛主席拿着这个,有些观众真带望远镜看,那可就跳戏了。所以要准备本专用的,舞台表演不能用太厚的,那么重演员拿起来不方便。开始拿了一本现代书包了个书皮,可你书皮上写什么,不能乱写吧;后来又找了一本线装书,是本字帖,也不算很贴切。我每次演的时候都把书卷起来,把书皮卷进去,假装看了一半,这样演起来更符合人物身份。但彩排有点没调度好,所以我要找他们落实这本道具书,正式演出时该摆的时候一定要摆上。”为了一本只出现几分钟的道具书,如此较真,可见对于自己的表演,他又是多么严苛。
首轮的四场演出结束,他的表演收获了观众的掌声:原来以为他就能演小品,没想到演起大戏也这么精彩;他让我在舞台上看见了一个真实、亲切、具有诗人情怀的政治家;看完演出流眼泪了,谢幕的时候使劲儿鼓掌,也不知是为了毛泽东,还是为了郭达……
“郭达属马,性格也像马那么踏实,无论给他挂上多重的车,他都会不慌不忙地拉着上路。”他的好友也是曾经的好搭档蔡明这样评价他。
从话剧到小品,从小品回话剧,又在《叩问》的表演中给自己设置如此的门槛,突破自己,也突破通常意义上的公众认知。负重前行,却又不慌忙,他努力学会等待,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够靠近老子所谓“不争”、“柔弱”和“居卑处下”的境界。
话剧《叩问》中苏轼《定风波》一词贯穿了整剧,若现在问他:回首向来萧瑟处,如何看待成败得失,他会不会答:“也无风雨也无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