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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之在2013年1月20日与世长辞,到现在刚刚好两个年头,是新丧。同事们乃至观众们的惋惜之情、悲痛之情至今依然挥之不去。
画家叶浅予先生为他扮演的角色作过三幅画——1948年《大团圆》里的拉提琴人,1958年《茶馆》里的王掌柜,1978年《丹心谱》里的丁文中。是之加以说明:“正好十年一幅画,很可惜的是,1968年由于‘文革’中丧失了创作的权利,没有扮演角色,也没有可画之对象。”更加让人动容的是,是之非常伤痛地说:“‘文化大革命’开始那年,我才39岁,就让人家从舞台上给轰下来了……当时那种难受劲儿,比让我去死好受不了多少……”
是之有一个保留节目,即用湖南口音模仿毛泽东在全国政协第一届会议上的讲话,很精彩。然而,1995年表演这个节目时,他出现了严重失语的毛病。亲历者回忆说,那天晚上宾馆组织了一个联欢会,观众是住在那里的各地旅客。旅客们听说大名鼎鼎的于是之在场,非常希望他能即兴表演一个节目。主持人问于是之:“是之老师,您行吗?”于是之答:“行!行!我今儿行!”于是,主持人向大家介绍:“著名表演艺术家、全国人大代表于是之先生也来到了咱们这个联欢会场,请于老师表演节目!”人们欢迎的掌声很热烈。于是之拿着写好的纸片走上小舞台。会场安静下来以后,他开始表演:“我们正在前进,我们正在做我们的前人……”讲话只念了半句,便卡在那里。停了半分钟之后,他静了静心,重新端起纸片,开始第二次试着往下念,但第二次又卡在那里。他开始第三次念,而第三次只念了四五个字,就念不下去了。片刻之后,他把纸片从眼前挪开,双手垂了下来,十分沮丧地说:“念不了了……”观众一惊,停了半天,于是之又重复了一句:“念不了了!”主持人匆匆走上前把他搀扶了下来。于是之嘴里嘟囔着:“这儿灯太暗,纸片上这字儿看不清楚……”后来,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瘫坐在椅子上。几个小时之间,他好像老了十岁,他嘴里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完了!这回真的完了!真完了!全完了……”多少年来,他的神色从没那样惶恐过。不管旁人怎么劝慰,他嘴里喃喃着的只是几个字:“完了!真完了……”夜已经很深了,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突然,他坐起身:“看来,我是绝对不能再回到舞台上去了,我完了!”说到此处,于是之热泪盈眶,接着轻声啜泣起来。在片刻以后,于是之说:“我这条鱼(于)算是他妈的背透了!一辈子走到哪儿赶上的尽是开水!”
是之作为当今的“一代名优”,对于舞台确乎是难舍难分的。1996年秋天,他的戏剧生涯已经有半个世纪,虽然老年痴呆症当时已露出了征兆,可是有谁能够轻而易举地走下献出了青春,甚至是终身的话剧艺术“圣坛”呢?在这种情况下,是之竟然爽快地同意在《冰糖葫芦》里,客串扮演一个只有两次短暂出场,只有几句台词的群众角色。
这个信息传到剧组以后,全体演职人员都为之欢呼雀跃,许多老演员为再次能与是之精诚合作而兴奋,不少年轻演员更是以能与是之同台献艺为荣耀。与之配戏的搭档,是曾经和他一起主演过《雷雨》《虎符》和《洋麻将》的老演员朱琳。
他们扮演的是一对知识分子老夫妻,每天早晨都要散步锻炼身体,几乎每天都要互相提醒不要忘记带上家里防盗门的钥匙。一天,老先生发现自己的钥匙不见了,很着急,一再埋怨是老伴儿拿错了钥匙;老太太根本就没有丢钥匙,自然更没有拿错,坚持认为是老先生把钥匙胡乱放在什么地方,完全忘掉了。经过一番认真、风趣的争论以后,就在老先生衣服的下方口袋里找到了钥匙。这段戏的情节简单,只有十几句台词,每句台词都不超过4个字。是之充满信心地表示:“只要这次没有问题,咱们以后还可以接着来!”
那天排练场上的气氛是热烈的,全体演职人员都到场了。导演陈颙格外耐心,告诉是之不要着急慢慢来,戏不多,很快就会完成排练。朱琳也对于是之说:“我已经把两个人的台词都背下来了,万一你忘了我可以提醒,一定会很顺利的。”于是之更是笑着点头,表示赞同,也表示感激。他坐在那里对台词的时候一切还好,基本上可以丢掉剧本了,站起来走位也没有遇到什么困难。排练是愉快的,大厅里出现了轻微的笑声和议论声。于是之好几年没有排戏了,脸上展现着一种抑制不住的、格外兴奋的喜悦神情。
在休息以后,导演细排时遇到了麻烦——有几句台词是之总是说不出来,特别是“钥匙”两个字老卡住壳。仅仅四五分钟的戏,排了将近一个小时也不能完整地串下来。虽然别人都没有任何不耐烦的表现,但是是之的脸色却泛红起来。排练场上安静极了,大家期盼着情况能够好转。是之不时皱着眉毛,连连地摇头,样子显得很不自然:越是心急就越是说不上台词来,越是说不上台词来就越是心急。导演想缓和一下气氛,再次让大家休息一会儿。是之突然有些激动,手在发抖,站起来用不连贯的语言,对自己,又对导演说:“我是有病……不然……这点儿戏早就排完了……你们着急,我更着急……我耽误了时间,实在对不起大家!……可是没有办法……怎么办呢?……到底该怎么办?……”导演赶忙解释:“你的情况大家都知道,千万不要着急,今天排得挺好的,再从头儿顺一顺就可以过了嘛。”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和颜悦色地劝说着,是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了。
吃午饭的时候快要到了,导演让剧务马上开饭。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来,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是之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不肯吃饭,也不吭声。他的脸色发白,心里充满了孤独、哀伤和无奈。他直瞪瞪的眼睛望着楼窗以外很远很远的地方,思绪如云,心潮翻滚……
有人说——于是之从舞台上离去,标志着北京人艺一个时代的终结。
近日,不止一位老观众热情地告诉我,他们在日常的谈论中或是睡梦里,又频频谈到、见到了是之扮演的程疯子、老马、王掌柜等人物形象。甚至有人还能背下王掌柜整段的台词:“改良啊!改良!一辈子也没忘了改良,老怕落在人家后头。卖茶不行啊,开公寓。公寓没了,添评书!评书也不叫座儿呀,好,我不怕丢人,想添女招待!人总得活下去!我变尽了方法,无非是为了活下去!没做过缺德的事,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我得罪了谁?谁?……那些狗男女活得有滋有味的,凭什么不许我吃窝窝头,谁出的主意?”听到这些,我震撼了,半晌无语,心里却暗暗想到,这不正是那首诗所说的:“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也如老子在《道德经》中所言:“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作者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员、一级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