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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声音,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英雄。著名电影表演艺术家梁音在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塑造了那个时代的英雄——中国人民解放军杨排长,那句经典的台词“阿米尔,冲!”成为人们记忆那个时代的标志性声音。
1月26日晨,梁音走完了他的人生道路,以89岁高龄安然离去,无苦无痛,如在梦中一般嘴角还带着微笑。消息传出,微信群声此起彼伏,有怀念,有赞叹,有惋惜。有位朋友发了一条信息:“向天空放射三颗照明弹,让它们照亮祖国的山河!”
梁音和俞湖(摄于2004年4月) |
《冰山上的来客》剧照 |
《三进山城》剧照 |
王维强
“亲爱的战友,
你也再不能听我弹琴,听我歌唱”
周六,定好去梁音老师家送老人一程。中午手机传来信息:“小王你好,现在没事,你可以早些来家。家中暖气不好,注意保暖,多穿衣!梁老伴”。这几日和朋友们 谈起梁音老师,大家都说,快90岁的老人了,走得真幸福,没有任何痛苦,没有遭罪,真是修来的福。当我读着这则短信,想着这位刚刚失去了深爱一生的爱人, 在痛苦中还没擦干眼泪的孤独老人,却还在细心关怀着他人冷暖,她有着一颗多么善良的心啊。在这样的女人照顾下,梁音老师的晚年一定是快乐并幸福着!
有这样一种女人,说不上哪儿美,只觉得整个人都是阳光的,一种韵致浸透着活跃的生命,明朗、流畅,可亲可近。“梁老伴”俞湖老师给我的印象即是如此。在和梁 音老师共同生活了12年的家中,俞湖热情地引领着我参观了梁老师的卧室、书房。难以想象这是一位盛名于世的艺术家的家,极普通的家具、床和电器,一如主人 一般的质朴。只是屋内摆的各种小工具、台灯、摆件是独特的,与众不同。因为这些都是梁音老师自己做的。桌上的台布他亲手缝制,床上电褥子也是他亲手制作。 我有些震惊了:“这是曹茂林的家嘛!”俞湖老师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曹茂林是梁音在影片《我们村里的年轻人》中塑造的一个艺术形象,老实、聪明、本分、可 爱,心灵手巧,绰号“七十三行”。也就是曹茂林的形象,打动了当年只有15岁的少女俞湖的心,年轻的姑娘心中渐渐清晰了一个爱人的形象。
“他太像曹茂林了,朴实、聪慧、不失幽默,临走的前几小时还和我开玩笑。他说:‘我随身穿的马甲呢?’因为肺部感染,我带他去医院,医生全面检查后还竖起大拇 指:‘梁老,脑子没问题,心脏没问题,这么大岁数少有。肺部有些感染,住两天院输液消炎,马上就好了。’梁音还顽皮地朝我眨眨眼,悄悄说:‘看好马甲,里 面有一千多块呢!’我把马甲穿在自己身上。他乐了,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一会儿攥紧,一会儿抚摸着。我说:‘梁音,歇会儿吧!’他假装没听见。我加大声音 说:‘小梁子,听话!’他乐了!这几年他不愿我叫他老师,叫他老梁,愿意听小梁子,像个小孩子。一会儿他说没什么不舒服,就是累。我说,累就好好睡一觉。 我给他擦脸,他一直盯着我,后来接过毛巾自己擦了擦眼角。他这个人爱干净极了,不能有一点儿不干净的地方。他又让我拉了拉他身上的衬裤,静静地睡下了。谁 知这一睡再也醒不来了!20分钟后,我给他喂水,叫他不应。我冲着医生大叫:‘一定把他救活!’医生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走了,如平日睡觉一样,安详,太安 详了。走了,永远地走了!多好的人,认识他的,不熟识的,影迷、朋友、同事、合作者,没有一个人不说他好的。好人走了,留下我走了!”俞湖老师悲伤地哭泣 着……
“小王你知道梁音小时候叫什么吗?”平静下来的俞湖老师忽然问我,我茫然地摇了摇头。“叫拴柱。他出生在农村,前面有一个哥 哥,才几个月就没了,老人给取这个名字说是好养活。后来又起了学名叫梁秋成。在剧团学音乐时,改名叫梁音。他还有个小名叫狗蛋,他悄悄告诉我的!”说到这 里,她忍不住笑了,笑容里竟有少女般的羞涩。“他第一次登上大银幕,是在新中国第一部故事片《桥》中扮演普通工人,主演有陈强老师。他是1948年调入东 北电影制片厂(后来改名为长春电影制片厂)的。之前,他是铁路工人,爱好文艺。手也巧,曾经用竹竿、铜管做成横笛等乐器与工友一起玩。而后,齐齐哈尔铁路 局成立剧团,他被选为演员,一开始学习黑管,后来报名参加了东北文工一团,再后来就演电影了。
“在早期的表演中,梁音扮演的角色基 本上都是与自己经历、身份、气质相似的人物,表演上也存在差距,他就在工作中观察谢添、陈强、吕班、张平等老演员的表演,虚心向他们求教。1958年在 《我们村里的年轻人》中扮演农民曹茂林,得到大家的一致认可,还饰演了《刘三姐》中刘二哥等多个银幕形象。1963年前后,两部先后开拍的戏找他主演,一 部是《李双双》中饰演孙喜旺,一部是《冰山上的来客》饰演杨排长。权衡再三,梁音选择了更具挑战性的杨排长。对他能否演好这个角色,当时很有争议。梁音历 来老实本分,不吵不争,只是全身心投入到角色中去,最终成功塑造了英雄杨排长。我相信,如果他塑造孙喜旺,也会成功的。”说起梁音老师的成长经历和艺术成 就,俞湖如数家珍。滔滔不绝。
有高人说:一事精致,便能动人。张继以一首《枫桥夜泊》名留千古,张若虚以《春江花月夜》孤篇技耀全唐,玛格丽特·米切尔以一部《飘》屹立于世界文坛。在《冰山上的来客》这部经典之作中,梁音倾力塑造的英雄杨排长,必将永久闪耀在中国电影的璀璨星河之中。
当 《冰山上的来客》红遍全国的时候,俞湖已经是18岁的大姑娘。之前看过多遍《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对曹茂林怎么也看不够,这回看《冰山上的来客》她更是惊 呆了。“杨排长”的智慧让她看到了梁音的睿智;“杨排长”的勇敢让她看到了梁音的刚毅;而“杨排长”悠扬的笛声则让她感受到了梁音严肃外表下的柔情…… “男人当如梁音!”梁音成了俞湖心中的偶像,不仅梁音拍过的电影,她一部不落地看过多次,而且暗下决心,长大后一定要嫁像梁音这样的男人!1967年俞湖 高中毕业,如花似玉,高高的鼻梁,黑黑的眼睛,特像新疆的少数民族少女。追求者、介绍者纷至沓来。可她心中早有了把尺子,见了不知多少个,非短即长,这把 尺子量不成别人,结果一个都没有谈成。一晃,俞湖已经错过了一个女人嫁人的最好年龄。1985年,俞湖37岁,她已对婚姻之事死了心。她将爱深深埋在心 底,决定让生命去等候!
多年前,曾听童安格的《让生命等候》这首歌,瞬间被深深打动过,随后便觉得,这是词曲作者的矫情。生命之宝贵,时光如梭,这情随岁月老去,至少早已淡了许多吧。
1987 年7月的一天,俞湖辗转得到了梁音的联系方式,并给他家打了电话,是梁音的夫人、长春电影制片厂演员杜凤霞接的。放下电话,俞湖心中充满喜悦和激动。几天 后,她再次给梁音家打时,梁音接电话了。俞湖激动地同梁音谈了他演的电影,说了她对角色的喜爱和理解。此时,她是幼儿师范学校老师,也是朝阳业余话剧团的 演员。从此以后,每隔一段时间,她便和梁家通次电话,谈话的内容天南海北,无所不包。俞湖把和梁老师通电话当成了自己的精神食粮。随着通电话次数的增多, 俞湖和梁音及家人的友谊也愈来愈深了。1998年夏天,梁音在长影做化妆师的大女儿梁玲到北京为厂里买道具,就住在了俞湖家。俞湖陪梁玲跑遍了北京城。后 来,梁音来北京开会,俞湖终于见到了自己心中的偶像。
法国人拉罗什福科在《箴言集》里曾这样写道:“给爱情下定义是困难的,我们只 能说:在灵魂中,爱是一种占支配地位的激情;在精神中,它是一种相互的理解;在身体方面,它是我们对躲在重重神秘背后的被我们所爱的一种隐秘的羡慕的和优 雅的占有。”“用来抵抗爱情的那种坚强有力,同样也可用来使爱情猛烈和持久;而那些软弱的人们,总是受激情影响,又几乎从不真正付诸行动。”见到梁音后, 俞湖激动又幸福,尽管她心中十分爱慕梁音,可她知道,梁老师是有家室的人。她把爱深深地埋在心底。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如青草,由春至夏,由夏转秋,便由青转黄,再渐渐由黄至枯。在爱情中等待的人,亦如青草由青渐黄,其景亦清寂,其情也有些黯然。
一 晃十几年匆匆而过。2000年12月的一天,梁音老师突然打来电话,话筒中的声音哽咽。由于过度的悲伤,许久,梁音才声音颤抖地说,杜老师突发脑溢血辞世 了。俞湖为梁音的难过而难过,安慰了一会儿,便挂了电话。这一挂,又是三年彼此没有联系。2003年6月25日下午5点多,俞湖正在家里洗衣服,突然,她 听到电视里传来她非常熟悉的歌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是中央电视台的《艺术人生》节目,正在播出《冰山上的来客》剧组再聚首。俞湖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 他老了, 脸上写满沧桑。这时,扮演古兰丹姆的演员正在问梁音:“梁音老师,听说您老伴杜老师去世了?”梁音满面痛楚,摆手说道:“咱们不谈这个,不谈这 个!”看到这样的情形,俞湖心如刀绞。节目还在继续着,一个女影迷跑上台,献给梁音老师一束鲜花并热情拥抱了他,而另一位女观众则当众向梁音老师表达了爱 意。俞湖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一种莫名的恐惧笼罩了她的心。她有些害怕了,她怕苦苦暗恋着、用生命等待了40年的偶像真的会被别的女人抢走了。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红得好像燃烧的火”
杜凤霞与梁音两人相知相伴,共同走过了半个世纪。杜老师脾气急,梁音好脾气的忍让在长影也是出了名的。妻子的去世,令原本总是谈笑风生的梁音,失去了笑容,脸上终日阴云密布。老伴去世后,有不少人在追求梁音,有影迷,有观众,有评剧演员,还有朋友热心介绍的。但梁音始终不为所动。就在这个时候,俞湖的电话打了过来,不管不顾,不容梁音说话,嘎嘣利落脆,把憋在心里40年的话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只是,这个时候的梁音深陷在痛苦中,抱定了不再结婚的念头,俞湖的表达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回应。于是此后,俞湖一天一电话,嘘寒问暖。梁玲也在一旁做父亲的工作,说有老伴陪伴才能生活得更美满幸福,也更长寿。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几个月后,梁音到北京拍摄电视剧《老师的故事》,俞湖去车站迎接,梁音给俞湖带来一盆盛开的君子兰,书包里还装着几只红鸡蛋。原来,细心的梁音知道俞湖过几天就要过生日了,特意按家乡的风俗带了红鸡蛋来给她贺寿。一个细节,透露了他的心思,可见俞湖在梁音的心中有着怎样的位置。当俞湖挽着梁音的手臂慢慢走出车厢时,走在前面的著名表演艺术家浦克老师和夫人一步一回头,仔细地打量着俞湖,并且不住地点着头。阅人无数的浦克老师一定是认可了老友梁音的好眼光,认定他会有一个幸福的晚年生活。
俞湖用自己的真心打动了梁音,两个人的心越来越贴近,终于,这段爱情修成正果,他们在北京举办了婚礼。梁音文工团时的战友、著名表演艺术家葛存壮饱含激情地担任了他们的证婚人。婚礼上,主人和来宾一起高歌《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陷入深深思念中的俞湖老师抬起了头,说:“你知道梁音有多好吗?和他的结合不仅圆了我苦恋40年的梦,也知道了什么是疼,什么叫爱。梁音怕凉,夏天我们不用空调,每天晚上他都要给我扇扇子,用手轻轻拍我的手背,一直到我睡熟,像哄孩子一样。他给我讲过一个笑话,说一次拍我睡觉,拍着拍着,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背有点儿疼。原来他的右手拍到自己的左手背上了。他虽然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可是让我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女人。他细心,无微不至。”说到这里,脸上洋溢着幸福的俞湖老师,顺手从桌子上拿起一个精致的工具。那是梁音老师精心制作的小扎子。因为俞湖吃小瓶药液的时候,吸管很难插进药瓶,用这小扎子一扎,问题迎刃而解。望着手里的小扎子,俞湖老师的眼泪再次湿透了手中的纸巾。
爱过的人知道爱的珍贵,因为被爱,所以爱得更深。
送走梁音老师后,俞湖回到家中,她说,当站在梁音的床前时,那已经不能叫痛了,“你知道万箭穿心吗?很久很久都平静不下来。怎么就这么走了呢?这么好的人就这么轻易地走了啊!他说过和我一起加油,要活到100岁的。他轻易不麻烦别人,也许早就感到不舒服了,只是他不忍心告诉我,怕我着急,怕我受累。是我疏忽了。我要是再细心点儿就好了,他就不会走得这么早,这么快了!”
俞湖老师泪如雨下,我无法安慰这个善良的人,但我知道照顾一位年迈的老人多么的不易。
她照顾他无微不至,每天变着法地改善伙食。每当她手拉肩背从菜市场回来时,梁音总是心疼地说:“太重了,有几十斤了!”每天晚上为梁音用药水泡脚是雷打不动的功课。俞湖说,脚上穴位多,泡完后,再进行按摩,大有益处。结婚十多年,梁音没去过医院没得过大病。几年前,当电视台采访梁音老师时,他曾经动情地说:“没有妻子俞湖,我活不过86岁!我对她非常感激!”
爱情,不是形容词,而是一个动词。
“每天夜里,梁音起夜时,总要看一看我的被子有没有盖好,掀开了,他会掖好被角,而这时我会醒来,他便用手指在我肚皮上轻轻挠一下。他是怕挠的。我挠他,他会笑个不停,他觉得我也怕挠。于是,我就装作怕挠,他满足了,得意地又睡下了。他是个极爱生活的人,观察生活细,又不乏幽默。他说自己每次外出回来,总在门口外地毯上蹭蹭脚。那次他出门,关上门也蹭蹭脚。出门你给谁蹭啊?这就是生活中的‘包袱’,一抖,大家准乐。有朋友来家做客,走时跟他打招呼:‘梁老师,我走了!’他答道:‘走啊?别丢了啊!’人家乐着走了。他为人正直,从没有邪的歪的,这在娱乐圈,难呀!有一次,他在外地拍戏,一位女作者来到他的屋里谈剧本,晚上说不走了。梁音为难了,他不会撕破脸皮,也不能让人家下不来台,就说要拍夜戏,马上走。人家也明白了,不讨没趣了。他有他处理问题的方法,得体,善良。他走了,朋友们都很难过,我还劝大家,珍惜身体,也代梁音谢谢各位了!”
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其实幸福的家庭之所以幸福,是人人都有一颗善良的心。当遇到问题碰到困难时,善良的心就会化解问题克服困难,让幸福永久下去。按照梁音老师的遗愿和女儿们的心愿,梁音将回到生育他的黑土地。
那天上午,俞湖老师接到梁音女儿的电话,请她一起去长春安葬梁音老师骨灰。俞湖老师表示,你们有生母,我去不合适。你们就代我送送你们的父亲吧。女儿急了:“我妈在天之灵也会感激您的!我们有两个妈妈,您也是我们的妈妈。您一定要来,妈妈!”
俞湖老师和我说:“梁老师生前留下一个银行卡,里面有25万。我准备留给女儿们,一想又怕梁音不高兴,就分三份,三一三十一,俩女儿和我一人一份。我跟女儿们说,爸爸不在了还有我呢,有事跟我说。妈妈不用钱,妈妈有钱,用大钱的时候,跟我说,我给你们送过去。千万不能难为了自己。”
我抬头看了看墙上梁音老师的照片,他笑得是那样幸福、那样慈祥、那样欣慰。
周日早晨,俞湖老师从长春发来短信:“按照梁音生前愿望,骨灰将撒向长春静月潭。”梁音又回归了大自然,回到生他养他的黑土地。愿梁音老师一路走好!向俞湖老师道一声:“珍重!”好人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