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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去到美丽的香格里拉,在小城的一处藏楼里,认识了单增曲措,她的爽朗让我觉得与她似乎相识多时,片刻间就读懂了彼此。再读她的诗,却有些诧异,没想到会有那么好。
夜月依傍着河边的核桃树,一寸一寸移上来。远处是雪山,一半隐在夜色里,一半隐在月光中,都洛寨子的轮廓就这样慢慢露出来,让清秋的朗月徐徐照亮。河水是静的,村庄也是静的,始终注望着河水的女诗人单增曲措也是静的。是有些雾,并不浓,有纱的质感,清清浅浅,湿湿的,带着淡淡的忧伤,贴着河面,河仿佛在动,也仿佛不动。有风吹过,河面碎成一片涟漪,夜雾有些不知不觉,融进其间去了。
这些意境都是她带给我的,而她的诗:“都洛/这块土地全都绿了/珠巴洛河也绿了/我骑着骏马/阿爸牵着缰绳/奔驰而过/马的骨头就绿了/阿爸开垦了一亩地/他走了/留下我们/去耕作/这永远耕不完的一亩地”,竟让我这样一个来自三峡的人突然对藏地有了伤感,从她的诗行里流走的那些岁月,一片片在我眼前飞翔。
那时秋天还没有完全退去,秋阳温润,岁月静好,单增的诗歌,在一抹茶香之上飘逸,那是些带着体温和脉动的文字,是些有着浓烈的自我标识度的文字,是些明净温婉,充溢着灵性,让人心生感动,也让人心生疼痛的文字。无论外在,还是内里,让你觉得,这些莫不是她自我的显现。这里的每一行文字,都是高原上的鲜花,都是高原的灵魂。
对亲人的挚爱,对土地的深情,没有太多的渲染和铺陈,只是朴素的勾勒。纵然是疼痛,在她的笔下,也收起了外在的血痕,然而穿透文字的经络,真切的疼痛与苦涩藏在深处,化为一种如水的坚韧。香格里拉广袤而又高远的天空,格桑梅朵盛开的时候,缠绵的边地风情,围绕着,盘旋着,都是不能一一道尽的美好。
“十朵格桑花/绽放了/绽放在草原上/又瘦又小/十朵格桑花/游人看不见/心事重的人也看不见/十朵格桑花/想了又想/住在草原上/像我参差不齐的十指”。
秋夜读单增的诗,点点滴滴,仿佛回到那一片明朗的天地,数着高原上的花瓣,便能体会心与心的交融。周遭的喧嚣一应隐去,只留这天籁的清音,流水似的漫过,一个个的音节清脆而来,像细雨微风中轻轻摆动的清竹,又像旷野里一道晨光中跃动的露珠。诗歌画出了一个香格里拉的女子,将她的生活和文字柔婉地连结在一处,鲜活的她,裙裾随风而动的她,就在诗行里。如火的情感跳跃着,却并不太考究文字的华丽,只在平凡的词句里,透出让人沉醉的内蕴与情致。
“珠巴洛河/一条河水/一盒骨灰/一床被褥/一份亲情/多事的死神/将父亲一个人带走/把我们留下/一百零八颗珠子/生与死的距离/越来越长/思念越来越近”。
珠巴洛河来自远处的雪山,清澈照人,湍流不息,在一个叫拖顶的地方融进金沙江。父亲在这里诞生,又在这里安息,这是他灵魂最后的安歇之地。单增曲措噙满一眶眼泪,倾听河流的故事,寻找祖先留下的印迹,寻找藏文化的根脉,也寻找人生的意义。由此,她更多地写到个人记忆,写到时光逝去,写到对心灵归属的追问,写到对生命意义的还原。
面对香格里拉古来悠长的风,她宁愿持以更多的谦恭,因此她的诗句或是意象不事张扬,像是她的亲生姊妹次第从她笔端走出,素颜、清纯、本真。雪山与河流带给她内心的宁静,对文字的极其敬畏,让她时时擦拭,希望那些文字不染尘埃,光鲜活泛,时时闪耀初始的色泽。
“牛角梳/你从前世走来/梳理我前世的爱/让爱情驻扎在阿里的帐篷/前世我一直等待/一次挥手,成为永别/牛角梳/你从今生走来/梳理/今生的爱让真情冰冻,永无保质期/今生我一直等待/一次回眸,成为永恒”。
她写情爱,如水墨画,饱满地在宣纸上浸润,漫延过去,直抵心尖上的战栗。“滴了一滴眼泪,把男人囚禁在一滴泪里”,女性温暖的胸怀,如一弯明月,又含着古典诗歌的情韵、秋天青稞地的率真、康藏情歌的放达。
“用酥油灯焰架鹊桥/左边的灯焰照着你/右边的灯焰照着我/伸出左脚去会你/灯焰烧焦了左脚/伸出右脚去会你/灯焰烧焦了右脚/灯一盏盏熄灭/你也慢慢消失”。
她的诗,一向多为短制,少则三五行,多则不过二三十行。她喜欢以简洁的文字表达自己的关注,找到自己与这个世界最好的呼应与对接。这让人联想高原上直射的阳光,雪山草场边如箭的风雨。没有过多的修辞和抒情,着眼于一些原本看去平常的世相,追究、消解、呈现,而一旦走入诗歌,便有了剑走偏锋的效果,陡然多出诸多情趣,让人能从中得到奇妙的体验与感悟。是生活催动了她的诗情,又是她的悟性参透了生活的点点滴滴,让那些诗的意象一个一个冒出来,成为她精心构造的诗园。
“喜庆的日子,天上星月圆/喜庆的日子,地上良辰美/喜庆的日子,无桥水上过/喜庆的日子,白雪鸡来报晓/喜庆的日子,黑马不上路/喜庆的日子,格桑花遍地开/喜庆的日子,新娘穿六层氆氇/喜庆的日子,新郎穿三层氆氇”。
她传承流动着藏民族的血脉,同时又自小接受汉文教育,吸纳了康藏雪原多重文化的熏染,这让她的诗歌穿行于汉文语系与藏文语系之间,富有汉藏融合的独特效应,是康藏高原多种文化汇合交融的真实体现。在她虚实有致的笔墨里,渐次建构了一个只属于自己的语言城池,一个有着雪域高原文学生态体征的文学气场和诗歌天地。她具有个性化、别致的语言形式,使人们感受到云南女性诗歌的多样化,她对古典、民族歌谣的借鉴和运用,透示出康藏高原文化的原生带,值得关注和研究。
遥远的地方,香格里拉,羊群爬上山坡变成了白云,炊烟飘过房顶变成了哈达,就在那里,有一位女诗人单增曲措,她的诗歌流出笔端,就变成了白云,变成了哈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