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收藏

　　打小儿喜欢攒东西，到现在毛病不改。时下物品讲求包装，人送抄经小楷笔一枝，配个柚木盒，精美啊，存书架上了；买副日本扑克牌，大漆盒子，牌早玩坏了，盒子稳稳还在。前天媳妇说，家里淘汰点东西，太挤了。心里一紧，嘴上说的却是：商量商量扔什么。刚说两样，吹胡子瞪眼聊不下去的，当然是我。

　　最早什么时候开始攒东西的呢？至少是学龄前。父母罹难被贬黜，从北京到了苏北县城，落户五金公司仓库区。家里阴云常笼罩，我躲，远处不敢去，只能在空荡荡院子里，骑运货的三轮车，捡零星散落的废铜烂铁，找一旮旯儿攒着，想象有一天，它们能派上大用，比如，造飞机？那年代过来的人，对这份空想浪漫主义不陌生。

　　持续较久的收藏也有几样，邮票，书画，信札，茶具，印石。比较特殊的是筷架子，这个极少听到有人提起，就来聊聊它。

　　十几年前某次友人聚餐，好友之一取下纸质筷套，命在座者签名留念。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逐一签完，友人最后署上自己大名，并签日期地点，揣兜儿里了。我默想片刻，问他：收多久了？答曰：一两年。眼前浮现了画面，若干年后，年迈的友人在夕阳下摇椅上，条分缕析每个筷套，以老朋友们的签名，勾连出往昔时光，彭斯那首著名诗里那种的，下酒。这创意着实不赖啊。

　　一时一地的感叹，过后便忘。不久后某一天，在一家日餐厅小酌，陈设雅到几近庸俗的餐桌上，摆着两枚石子儿，大黑底，一两条白似玉的自然地质嵌线，当筷架用的。漂亮的呀，当时动了心：要不我收收这东西吧。

　　从此穿街过市，勤扑诸种饭局。小餐馆也去，不抱指望就是。雅致点的餐厅，半成以上配筷架子的。因为冲着收藏而来，起点高，一开始就眼里不揉沙，形状质地均烂的那些碰也不碰。所幸有好的，木头的，琉璃的，粗陶的，石头的，黄铜的……真一动了心，好似推开一扇神秘门，无限风光。好多事就这样，不留心，看不见。

　　纳入囊中的方式，都正大光明。大多数餐厅对馈赠一只筷架子，一般不悭吝。偶有主人面露难色，讲明原委求购，多数也会同意。第一只入手的那块小石头，就花了半百人民币。真碰上些倔得没商量的，作罢就是了。一得一失，毕竟这年纪，稍细想想没过不去的。有意思的是，竟有几次“失之东隅，得之桑榆”，乐得哈哈的。

　　对，就一只，只收一只，不求成双成对，更不求成组成套，只求单品够别致。确实有成套的筷架子，比如一套软木京剧脸谱，五只，生旦净末丑嘛，其中净角儿画得太丑，舍净只取生末旦丑。

　　筷架子这么个小东西，不值钱，难生贪心。偶尔也有，不大，随便自劝两句就如浮云。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听说过任何人有此同好，所以也无竞争，自得其乐，隐秘得像是灯下黑。

　　电影《一代宗师》里有台词说，人活于世，有的活成了面子，有的活成了里子。大概收到一百多种的时候，收藏来源出了问题，跑饭馆再密，也难碰到不重样的。可是距离第一只收藏，转眼过去三四年，一百多只实物的积累是面子，里子多少也缝起来点儿了——亲朋好友得知我这癖好，出差度假，域内域外，都帮我留心。杭州、厦门、北海道、京都、纽约唐人街，龙泉青瓷、有田烧、膳所烧……满世界多少地方的多少店铺多少作坊啊，都闪现过搜罗筷架子者的身影，如果您碰到，尽情跟他们打招呼吧，大概都是我的至亲。

　　肯定是有华人聚居之地，更容易找到。收藏中最大批量域外筷架子，来自新加坡。至亲之一在岛上读了几年书，每年回来大包套小包，小包套小袋，我捧着回家，必狠狠丧它几天志。

　　非华人区也不是没有，得碰。曾在米兰一家餐厅，看到水晶质地的类筷架物，问店里，说差不多的功用，架刀叉的，重金购下。有年去突尼斯，坑坑洼洼颠簸几十里，到个陶瓷之乡访问，刚进第一家村民土作坊，赫然几只刚烧好的筷架子，一时恍惚得今夕何夕。于是，几只色彩艳丽的瓷质筷架子，跟我远涉撒哈拉沙漠边缘，纵穿地中海，飞越勃朗峰，见识巴黎暴雪，再横穿蒙古冰原，终于来到北京，和它们大几百个兄弟姊妹欢聚。

　　近两年越来越难有新品藏入，不重样儿的大多不够精美，精美的大多重样儿了。与此同时，家里东西越攒越多，原来专供陈设筷架子的展示柜，挪用作放置越攒越多的茶具了。筷架子一一包裏，统一收在十几个盒子里，束之高阁。

　　前年去成都安仁，好多民国时期老别墅被一一修复，形成博物馆主题小镇。一个好友在管理，我们商量，拿出其中最小一所别墅，做成筷架子博物馆。回京就开始整理藏品，想着要如何将这些宝贝背后的故事讲给人听。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友人工作变化，离开安仁镇。换了生人，我也打消了这念头。

　　筷架子的故事还有很多，如果深入研究，里边甚至有些正经课题可做，但我懒散惯了，只顾一味地攒，只顾欣赏它们，回味它们背后的一段段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的情意，这样的故事，还是多留点给自己下酒吧。但这完全不妨碍某一天，你会收到我的邀请，说有个小展览，某地，某时，来随便瞧瞧，顺便一起聊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