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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位于武陵山腹地、湖北西部的清江上游,这里是土家族、苗族世代集居的地方,也是巴楚文化交汇融合的地带。这里有腾龙洞、大峡谷、水杉王等自然奇观,也有大水井、唐崖土司城、鱼木寨等珍贵文化遗存。土家族女作家雨燕用了几年的时间在这片土地上进行采访、考察,最终创作出长篇小说《盐大路》。
雨燕,原名罗晓燕,写有长篇小说《这方凉水长青苔》、中篇小说《旺子的后院》、散文《我们家的园子》《小镇三宝》等。2014年,其长篇小说《盐大路》作为作家出版社“精品工程”丛书之一出版。在不久前举办的作品研讨会上,评论家们高度评价了这部作品,尤其对作者能够静心创作、坚守本土传统文化表示敬佩。
记者:从《这方凉水长青苔》到《盐大路》,您一直着力于展示历史对人物性格命运的塑造、着力于对民族文化的挖掘。您的创作倾向与个人的成长史有关系吗?
雨燕:应该说有一定的关系。写《这方凉水长青苔》,是想诉说大水井庄园与我们家族同样的际遇与伤痛,在共同的背景下,两个家族的命运惊人地相似。我描写柳氏家族由盛及衰的苍凉,是希望人们对逝去的岁月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和反思。“和谐社会”是人类的理想,真正实现它,需要除却浮躁,痛苦地扬弃,理性地包容。
《盐大路》则是讲述一群在崖口讨饭吃的人们那种彻头彻尾的快乐和浪漫。恩施过去山高林密,交通不便,是一块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宝地。半个世纪以前,我父亲大学毕业后支边来到恩施利川,在这块土地上生根、开花、结果,直至终老。我们喝着清江水,吃着土家饭,在它的深情养育下成长。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由衷地感激命运的安排,让我们与它有着无法割裂的情分,从而认识自然的神奇、人文的瑰丽以及生命的尽善尽美。这里有丰富而生动的各种习俗和神秘文化,我从小耳濡目染、潜移默化,用不着刻意去挖掘,传统文化就在血液里汩汩流淌。
记者:您一直致力于有文化底蕴、有神秘色彩的乡土题材创作,是什么促使您关注“盐路”这个题材?
雨燕:古盐道被史学家们称为“中国古代南方丝绸之路”,它不是简单的一条路。从时间上看,它有上千年的历史,没有现代工业文明的破坏,原生态地保留这一地区的各种风俗、风景以及民间生活。从空间上看,古盐道贯穿川、鄂、湘、陕、黔,是一条繁华的商道,它和它的码头、驿站构成了一个特殊的江湖。各种商贾、挑二、江湖术士把巴文化、楚文化、儒、释、道、江湖文化一路传播,呈现出经济的繁荣和文化的多元。
一个作家的创作,首先是选择自己所熟悉的生活。我从小生活的柏杨镇,曾经是古盐道上一个热闹的驿站。虽然在我出生的年代人们早已不挑盐了,但镇上那些挑二还在,耳濡目染,古盐道上的传奇故事就根植在我的记忆里。况且,我外婆家在云阳,那是川鄂古盐道的一个终点,走古盐道去外婆家是我生命最早的旅行。
记者:您的作品充满了民间故事和民俗传奇,您如何看待民间故事、民俗在创作中的作用?
雨燕:真正的高人在民间,民间故事和习俗里往往蕴含着人们的希望和哲理。我小说里描述了许多“迷信”的情节,比如“求雨”、“观花”、“请筲箕神”、“走阴”……这些曾经在这块土地上十分盛行。无论是村寨还是集镇,都有几个端公神婆,他们继承着祖上或者师门的衣钵,在民间行医、驱鬼、安魂,这是山民们一份实在的依靠,也是一种精神的寄托。
这里还有着丰富的民间文化资源。著名民歌《龙船调》就来自于我的故乡利川柏杨,它在民间不叫《龙船调》,而是叫《种瓜调》。在为《盐大路》收集素材的过程中,我收集到“划旱龙船“的一段唱词,顿时被迷住了。“划旱龙船”是过去叫花子乞讨的一种方式。划旱龙船的来到主人家,把竿子一插,用当年非常流行的竹琴调子,唱:“叹人生不满百光阴似箭,春夏去秋冬来又是一年。到春来桃李花红白灿烂,一刹时荷花池又划龙船。秋江上但只见芙蓉一片,瞬息间那瑞雪压满南山……”这么美妙的词从一个乞丐口中出来谁都不觉得惊奇。因为这里的确山高路遥,封闭落后,但它并不蛮荒。人们不仅热衷“俗”,同时也崇尚“雅”。乞讨也是体面有尊严的,施舍也要在一种尊重友善的气氛中进行。这是一种乡俗,也是一种风范,更是一个地域千百年修炼出来的一种涵养。
我肤浅地认为,如果一部乡土题材的作品没有鲜活的民间故事和丰富的民俗描写,它可能是刻板的,没有泥土的芳香,也没有乡愁滋味。
这些年,我一直认真地领悟着本土文化,由蒙昧到明朗,由自卑到自信,经历了曲折、锤炼、绝望和涅槃。但在它的博大精深面前,我依然只看见冰山一角。面对真实而丰富的生活,文字其实是苍白的。在创作《盐大路》的过程中,我像一只勤勉的蚕。我想把从故土汲取而来的精华一一倾吐,希望向世界打开一扇瞭望的窗口。但是,这些文字如小儿涂鸦般粗糙,远远不能描述那样一方水土和水土上千年风流传奇的精神。
记者:在寻访古盐道过程中,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雨燕:我最大的感受是两个字:“快活!”以前我总是想,当年那些挑二们,劳累,困苦,在刀尖上讨饭吃,一定是成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但我回到古盐道,问及人们对挑二的印象,几乎所有人都说同一个词:“快活!他们多快活嘛!在路上歌声、龙门阵不断,遇到店子,进屋都逗老板娘,打情骂俏,找人家骗吃骗喝……”
当下,物质的大潮汹涌澎湃。有钱就快乐吗?不一定。人一旦太看重物质,被其累赘,成为金钱的奴隶,反而失去了快乐。古盐道上的挑二们除了力气一无所有,但他们却无拘无束,没有羁绊,没有奢求,这样反而活出了真正的滋味来。
记者:作为一名少数民族作家,您觉得民族身份和民族审美眼光在创作中是否有独特的优势?少数民族作家在弘扬传统文化、传承民族文化方面有什么样的历史使命和责任?
雨燕:少数民族地区一般都处在比较偏远和闭塞的地方,交通和地理阻隔了现代文明的冲击,使这些地方保留了大量原生态的文明,少数民族作家在创作中的确有一种独特的资源和令人新奇的视角。这些优秀的文化不仅属于本民族,更应该属于全人类。
随着祖国的日渐繁荣,路在通,门在开,人在涌,潮起潮落,纷繁而至。在无比欣慰的同时,心底又有了许多隐忧:原生态文化在喧嚣的物质大潮面前日益萎缩。本土人惊羡潮流的缤纷,放弃对传统文化的坚守和自信。而外来者也因陌生、因误解,缺少应有的尊重和敬畏。自然的更替,人为的破坏,原生态文明已渐行渐远,无迹可寻。
尊重,保护,抢救,挖掘,弘扬!我只能用写作这种愚笨的方式为我的故土,为故土的山水、精神和文明发出一声呐喊:别让它们成为化石标本、远去的烟云!它是一个民族生存的根系,失却它,再繁茂的枝叶也将枯萎。
记者:守住属于自己的地域,静心地创作,这在当下是很难得的创作态度。
雨燕:正如我非常喜欢梅子镇的固守。它因“川盐古道”而繁华,但小镇是一个庞大的生态系统,在鱼龙混杂中有着超强的自净功能。
在浮躁的当下,写作的确是件十分“愚蠢”的事情。3年前的冬天,我做了一个决定:离开热闹的职场,去完成关于古盐道的长篇创作。当时,我站在政府大楼办公室的窗口,看院子里那些珙桐和木槿在寒风中簌簌落叶,真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这意味着我将失去苦心经营的事业、赖以生存的人际圈子。况且,作品能否达到预期,对于我这个资质平平的人来说,实属未知。
但我却觉得,我对古盐道和我生长的地域有一种使命。这种使命不是来自于外部的压力,而是来自于生命本身。利川柏杨,不仅是我生命的起点,更是在那些苦难的岁月里,给予我们一家最宽厚的接纳和最深情的养育。写作,似乎是我惟一可以用来报答的方式。
我一个人在古盐道上经历了异常艰难的历程。走山路,遇毒蛇,遭野狗围攻……几乎踏遍了所有古盐道残存的地方。3年间,不经意我就与现实隔离了。
抑郁是漫长而痛苦的。最终走出心灵的困顿不仅是身边亲人同事朋友的关怀,更多的是古盐道精神的支撑。
世间有很多热闹的地方,但它不属于我。性格使然,命运使然。无论生命经历怎样的繁华与喧嚣,最终都得凋零和冷清。能有一方地域让人坚守,已是万分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