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立春后的第三天,我取道黑龙江省密山市,到兴凯湖上慰问边防哨所执勤官兵。
时令正值“春打六九头”,遥远的南国早已春意盎然,但地处北纬四十五度线的边陲依然冰封雪裹,丝毫感受不到春的气息。车窗外闪过白雪掩映的农场——当年军垦战士青春祭的遗产,它以特殊的沧桑感昭告世人:密山与军人是有缘的。五十七年前的春天,王震将军率领十万转业官兵陆续开赴北大荒屯垦戍边,首战便直取密山。时光荏苒,今天,还是那个战场,还是那支队伍,新一代戍边人已经肩负起新的使命。
汽车辗着冰雪驶出当壁镇,奔东南穿过边防艇队营区,一望无际的兴凯湖便豁然出现在眼前。当你还在感叹冰湖的广袤无垠时,车轮已经辗过斑驳的白雪和暗绿色的冰面,向湖心轻快地驶去。眼前倏忽闪过夏日兴凯湖大海般壮阔的万顷波涛,我的心不由随着飞转的车轮而渐渐揪紧起来。
兴凯湖原为中国内湖,系六千五百多万年前火山喷发地壳陷落形成的构造湖。兴凯为满语,意为水往低处流。后来,兴凯湖变成中俄界湖。湖中盛产专吃鱼虾而味道鲜美的大白鱼,学名翘嘴红鲌。当地人说,清中期嘉庆皇帝惩办和珅历数其罪状,侵吞偷吃来自兴凯湖的贡品大白鱼就是一桩。这一轶闻虽无从查考,从中却可见大白鱼珍贵之一斑。这些年,随着大白鱼价格疯涨导致边民频频越境捕捞,由此引发的涉外事件已成为边境管控和治理中的突出问题。加之偶尔也有醉酒或迷途者误闯国境,于是,每到冬季,边防部队官兵都要在东起龙王庙、西至当壁镇七十公里长的界湖冰面,依托小木屋巡逻执勤一百天,迄今已坚持了九年。
湖上奇寒且多风。边防团刘政委告诉我,湖上最冷时温度超过零下四十摄氏度,执勤用的温度计都能冻裂。
汽车沿着标示官兵巡逻路线的一排红旗行驶约十分钟,一条蟒龙似的冰带横亘眼前。“这就是渔民说的‘龙口’,是冰湖在潮汐和湖水自身蕴含热能作用下开裂的口子,也是冰湖‘喘气’的地方。”我听着介绍急忙下车,不料在溜滑的冰面上打了个趔趄。经老边防指点,我不抬脚蹭着冰面走上前去,屏息观看汽车沿两排红松树干制作的渡板,缓缓驶过犬牙交错的“龙口”。据说,渡板用的树木须选新松,因其弹性好、不易折。伫立“龙口”举目眺望,只见时而隆起、时而跌宕的冰上长龙,斜刺里伸向湖天相接处,神秘中又隐隐透着几分凶险。我谈及四年前在边防团看到巡逻车车尾掉入“龙口”的照片,团领导说,那次是万幸。1996年冬,湖上刮“大烟炮”,密山市白鱼湾镇一辆渔政车不慎扎进“龙口”,车上四人仅一人侥幸生还。
(二)
越过“龙口”前行二十分钟,在离岸约九公里处,一座矗立在冰湖上的白色小屋出现在眼前。屋顶飘扬着国旗,一位着迷彩作训大衣的哨兵持枪肃立一侧。小屋正上方,“听党指挥、能打胜仗、作风优良”十二个鲜红大字,在冰雪世界中熠熠闪光,使人感受到强军目标的无远弗届和特殊感召力。界湖执勤官兵有句口头禅:上岸代表军队,下湖代表祖国。走进哨所用晶莹湖冰砌成的院门,凝望冰雪“干打垒”精心组合的中国地图上“祖国在我心中”几个醒目大字,庄严神圣感油然而生。
迎候在小屋门口的是锦州籍五连副连长王彬和四名战士。从寒彻骨髓的冰湖走进暖意融融的小屋,顿时有一种到家的感觉。小屋长约六米、宽近四米、高逾三米,为可拆卸拼装保温板房。屋内放置三张铁制上下床,隔壁小间用于做饭和烧取暖锅炉。经询,王彬已经连续六个冬天上湖执勤。他指着墙上的电视、政工网和桌上的无线电话、军用电台,不由喜上眉梢:“这已经是第五代小木屋了!与第一代小木屋比,条件不知好了多少倍!”
团领导告诉我,封冻期依托小木屋上湖执勤,有效提高部队冰湖生存和管控能力,是边境执勤的一个创举。
“前四代小木屋基本可以保证冰湖生存的最低生理需求,但最大的问题是执勤官兵心理压力大。”王彬回忆说,前几年新兵上湖执勤,夜里听见湖水拍击冰面发出闷雷似的声音,紧张得睡不着觉,常忍不住问:班长,“龙口”会不会在咱这疙瘩开啊?班长每每宽厚地笑着,好生劝慰:没事儿,咱专选“龙口”不来的地儿!再说,不是还有安全措施吗?原来,为了安全也为了减轻执勤哨兵心理压力,上级机关特意在小木屋下安装了四个大铁桶,以备不测时增强浮力。
2011年3月,极善察风向、观水流的俄军哨兵也走了眼,狡诈的“龙口”出其不意莅临,俄军用客车外壳改建的驻勤板房突然坠湖,险些危及哨兵生命。这一意外事件催生了边防团第五代小木屋。其最大创新点,就是将板房整体置于两个并列浮筒之上,使升级版小木屋成为永不沉没的值勤平台。曾给官兵带来巨大心理压力的水击冰面声,从此变成了动人心弦的催眠曲。
说起近几年与俄罗斯边防军联袂上湖执勤,还有一段饶有兴味的故事呢!
七年前,在连续两年冬季上湖执勤之后,为增进中俄两国边防部队互信和更有效遏制越境捕捞事件,经黑龙江省军区与俄罗斯滨海边疆区边防管理局会商,初步达成两国边防部队共同在界湖执勤的共识。一次边防会晤,时任团长谢海波想说服俄边防代表伊万诺夫上校早日协调部队上湖,但伊万诺夫未置可否。年轻的团长深谙俄罗斯边防军人的性格,懂得实现转圜惟有喝酒、打枪、赛台球一决高下。但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伊万诺夫避强就虚、直击软肋,提出要“PK”团长最不擅长的台球。没有退路了。此刻,因越境捕鱼掉进冰窟冻死和致残群众的惨状,风雪夜归人误闯国境后的惊愕,引发涉外事件后斡旋的艰辛,都在团长脑海里交汇和叠加。他决定背水一战、全力搏杀。幸运之神是悲悯的,那一回他居然赢了。隆冬,风雪弥漫的兴凯湖上第一次出现风格迥异的五座小屋,中国三座,俄罗斯两座。不过,俄军的小屋委实简单了些,准确地说,只是两座披了伪装网的帐篷,内置火炉而已。有时俄军哨兵难耐酷寒,干脆在帐篷前堆个雪人,便班师回营。
(三)
来自密山市二人班乡的上士卢广东,当兵九年,已五上冰湖小木屋执勤。在卢广东的记忆里,湖上执勤最大的困难,是遭遇暴风雪。一次,他带队巡逻,手持北斗机和GPS定位系统电池因严寒都没电了,恰好湖上刮起了“大烟炮”,几个人迷失了方向,怎么也找不到跨越“龙口”的窄边,转了四五个小时才回到哨所。沿巡逻路线插设红旗,就是这次迷路倒逼产生的招法。
年复一年,边防军人在与恶劣环境的博弈中,不断拓展生存和履职空间,冰湖那些特殊的执勤和生活方式,差不多都是问题牵引创新探索的结果。严寒中手机和定位系统电池里的电五分钟就耗尽,官兵就在棉衣内侧缝上兜子,将其放在贴胸口处用身体保温。为方便哨兵一日三餐,连队将加工好的熟食运到哨所,放在屋外帐篷天然大冰箱冷藏,随时加热取用。当然,也有至今尚未解决的难题,譬如哨兵如厕。在哨所已经可以通过风力、太阳能和汽油三种方式发电照明和做饭的今天,这一尴尬仍挥之不去,夜间尤甚。去年秋天入伍的陕西渭南籍新兵田枭雄坦言,有时晚上憋得辗转难寐,也不愿起身光顾湖上水晶宫般漂亮的厕所。听他这么一说,大伙儿不由想起沈阳军区文工团创演的反映冰湖哨所生活小品里“撒尿成冰棍”的台词,全都乐了。
官兵在湖上坚守会不会寂寞?上湖前我疑虑。看到屋里网络、电视、电话一应俱全,林林总总的书刊杂志也很丰富,我的疑虑打消了。更令人欣喜的是,边防团善用驻地红色资源、着意发挥冰湖木屋铸魂育人的特殊作用,营造有着鲜明边关特色的精神家园。每年新兵入伍,团队都会组织他们到兴凯湖畔参观王震纪念馆,到将军洒过汗水和埋下骨殖的黑土地上感受北大荒精神。团领导认为,有了这一课奠基,再到冰湖上的小木屋执过勤,差不多就完成了一个合格边防军人的成人礼。清明节到来之际,六连官兵还会整装列队到龙王庙附近林地祭奠本连的烈士们。1970年4月28日,兴凯湖农场太阳岗突发荒火,李贵才、刘传江、白世臣、陈玉学四名执勤哨兵奋勇前往救火,返回途中因体力严重透支被冻死在雪野。烈士们把不老的青春定格在兴凯湖,也为一茬又一茬后来人留下了闪光的路标。
这时,巡逻的哨兵到了。走出小屋,只见六名身着白色伪装衣的哨兵驾驶摩托雪橇鱼贯而来。我握着担任巡逻组长的五连副指导员杜华魁的手,发现巡湖哨兵的眉宇和防寒面罩上凝着厚厚的冰霜。杜副指导员告诉我,他们六人早上8点从湖西岸白棱河口启程,中午在十五号浮标处帐篷用过携带的军用自热食品,一路骑行四十五公里,越过“龙口”和数不清的冰障,用时七小时返抵小木屋。
时近黄昏,我从小木屋后侧悬梯攀上屋顶,看望正在执勤的五连四班副班长李伟。这个2009年冬天从山西左权县入伍的“90后”,已是第二年上湖执勤,精神抖擞且充满自信。鲜艳的国旗在他身边猎猎飘扬,如火的晚霞映衬着湖光耀金的美景,像是国门卫士的青春在燃烧。
对小木屋的坚守者来说,这只是冰湖日日夜夜中十分寻常的一天,但在我看来,这次冰湖之旅不亚于一次朝圣和洗礼。那些在很多地方都已经匮乏但实则须臾不可缺失的东西,在冰湖奇寒中血脉传承、蓬勃生长。我想起南太平洋上澳大利亚墨尔本市,当年发现新大陆的库克船长住过的那所红色小屋,是澳洲最负盛名的景点之一;我想起美国作家比彻·斯托夫人,创作的反映黑人命运遭际的名著《汤姆叔叔的小屋》,至今仍脍炙人口。这些小屋都以其独特的价值,成为人类精神史上的永恒。冰湖上的小木屋呢?一个冬天,又一个冬天……冰湖上的小木屋犹如靖边安民的使者,让驰骋冰湖巡边守防的哨兵如虎添翼。时光仅仅为它刻下了九个年轮,它还在成长,还需要升级,还将继续书写自己的故事。但是,谁能否认,这里所蕴藏的,不正是实现中国梦和强军梦极宝贵的力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