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历史相隔30年,《平凡的世界》就像一个历史记忆的储存器,将一个时代的社会生活情状、时代风貌,特定时代氛围中人们的追求、欲望以及爱恨情仇,都在其中鲜活地保存下来了。路遥的价值在于,他用与自己时代生活同步的思想高度(没有拔高)、情感热度(没有零度化)、价值取向(没有调侃),用与时代生活相协调、相适应的语言方式来叙述、抒情、议论,其丰富性、立体性都因其鲜活性而得以呈现。
与自己时代的种种大的观念、思潮,细微的敏感气息同步书写,全方位记述时代社会生活的创作从来就有,即使“文革”时期的文学,也留有当时的“艺术”的、形式的影子,为什么《平凡的世界》在今天反响如此强烈,即使其表现的生活内容有很多已不为今人热切关注,但那种强大的真实性却仍然在思想上、情感上令人感动?除去路遥本人创作的经典性,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平凡的世界》表现的是我们这个时代生活的起点,是30年中国社会历史的出发处,是翻过万重山水急速前行的初步,叙述、表现的是读者、观众自己或自己父辈们的生活,是今天的人们反观、回忆、联想自己或探究、感知父辈的“教科书”,昨天的倒影投射在今天的生活中,是当今时代的续接,是一种生活感受的回味、生命体验的唤醒。
二
从改革开放初期到今天,中国的很多事情既有历史发展从未脱节的连续性、一贯性、相似性,也有令人惊讶的严重变异、相互割裂甚至相互抵触,但这种变异和割裂又和刚刚过去的“平凡的世界”里的昨天有着人皆感知的联系。这是历史的秩序,也是时代的怪圈。
比如金钱。改革之初,“为钱正名”引来争议,但最终占据上风的结论,是“为钱正名”代表了观念的突破,指向了未来的路径。然而,历史发生的变化十分惊人。比起《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安为借不到1000块钱发愁,田福军从自家的茶筒里看到一卷十元面值的钱而意识到犯罪,到今天,金钱本身以更加巨大的体量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而“金钱”的直接、赤裸裸追求却又遭到道德层面上的批判。举例说明:《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安拉砖赚了一沓钱,他与妻子贺秀莲为此亢奋、躁动,喜极相拥,这一场景歌赞了劳动的光荣,更体现了观念意识的觉醒,作为一种时代符号是令人欣慰的。试想将这样的场景植入今天的电视剧里,那恐怕是要被人诟病的。为什么?30年前,个人致富是时代梦想,摆脱贫穷是社会呼唤,挣脱束缚是观念更新,个人通过劳动获得更多金钱是社会理想中的一部分。而在今天,过多的奢华炫富充斥在影视剧里,舆论更倾向于对之保持警惕直至批判。金钱不再可以贴附到理想价值当中,它更多是一种欲望的化身,是过度占有可能导致种种失衡与危险的警示。欲望的价值虽然没有全盘否定,但其高尚性和正面力量已被默然去除。这个时代更应强调对物欲诱惑的抵御而不是推波助澜。
艺术作品里的一个场景,放置到不同的时代氛围里,就会发生价值上的严重错位。
三
《平凡的世界》表现的生活极其简陋。简陋生活如何能够适应全面现代化的今天?双水村的青年是有梦想的,但这种梦想如此微小,进一趟县城、获得一次拉砖的机会、得到一个煤矿协同工的身份,丢失一只骡子的悲伤、烧一窑废砖的痛苦,这样的悲喜如何支撑一部史诗作品?为什么仍然能打动今天的受众?《平凡的世界》的当代吸引力源自于,其中的人物始终处于内心的悸动中。个人的内心都在悲喜中起伏,都在现实的无奈与梦想的奢望中挣扎,都是在贫穷的处境与理想的追逐中进退着。人物内心处于悬置状态,人人难以平息,这种悬置又是他们生存里的烟火气、不安于现状的状态造成的。乡村秩序、宗族律令、家族亲情、男女爱情有融合也有断裂,乡友间的友情有贴合也有分裂,男女之间的爱情有甜美也有悲情。正是生存的拼搏,命运的起落,内心的悲喜,使作品始终保持着充足的张力,超越了时代生活雏形的局限,可以让不同时代的人从中找到自己。这就是30年中国的巨变,从骡子丢失到手机断电引发的恐慌,新砖出炉与上市成功带来的狂喜,这些看似互不搭界的意象,却正是中国历史发展的真实写照,它们给人带来的情感沉浮、悲喜交加程度是一样的。
四
《平凡的世界》的经典性,体现在成熟的结构能力上,应该说小说在艺术上最成功的就是其结构的纷繁、有序以及前后呼应。相对固定的空间又有所延展,相对确定的时间跨度又有所延伸,先后出场的人物又互有呼应,人物不是因为故事需要随意出场,人物关系构成一个完整的网状结构。
语言上的朴实,既留下历史的印迹,又与今天产生离间的效果。路遥的叙事间断式会加入说理、议论、抒情相混杂的成分,而路遥小说语言的风格也在这些片段中显示出来,这些语言的特色通过电视剧的画外音部分呈现出来。这些语言留有浓厚的改革开放初期思想萌动、感情意欲奔放的味道,说实话,那种语言有时候有追着思想感情奔跑,且有言犹未尽的感觉。然而它们比起今天很多作品中语言腔调、架势远远大于思想、凌驾于情感之上的做法,又有难得的纯真与质朴。《平凡的世界》的文学语言是平凡的,所发感慨、喟叹、抒情、议论,局部看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路遥并不是刻意追求朴实无华,在他那里已经是足够努力华丽了,但可贵的是他追求的根本不是华丽的词汇,不是洋派的表达,而是尽可能真实、饱满地表达人物的所思所感。他的一些议论是就事论事的并不高蹈,他的抒情也有着略有文化的农民的朴素和真挚,试想创作《平凡的世界》的上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文学正在现代化的路途上赴奔跑,《平凡的世界》在当时算不上先锋之作,然而时代就是这样,洗尽铅华,方现风流,《平凡的世界》不但因保留了社会时代最常见的语言表达风格而被人珍视,也因这种保留与今日文学语言的“隔离”产生格外的效果。
五
《平凡的世界》的可贵更因其浓烈的现实人生场景,共同的理想追求,各自跌宕的命运起伏。这是一个非凡的时代,历史在这里转型,然而路遥紧紧抓住的是一个看似“平凡的世界”,他们并非领风气之先者,更非弄潮儿,然而他们要改变命运,同时也被命运改变。小说以及改编后的电视剧,主题就集中在这样一种在毫不起眼的生活幕布后面上演的催人泪下的命运交响。孙少安、孙少平代表的青年们是改变现实命运的造梦者,虽然这些梦想不过是烧砖挖煤;润叶、兰香等青年女性们代表的是追求个人幸福与内心愿望的觉醒者,虽然她们的梦想不过是嫁一个属于自己内心认可的丈夫。这些梦想具体而真切,它们与周围环境、现实处境密不可分,惟其如此才见其真实,才见其艰难。今天再来看《平凡的世界》,其中所讴歌的对象在当年的文学急欲现代化的氛围中,很容易丢失;在今天的创作追求更高妙的深邃过程中,很容易忽略。《平凡的世界》里充满了生产劳动的场景,这在当今的农村题材创作里已属难得一见。一年四季与农业生产,城市建设与农民创业就业,这些关系可以通过小说人物的故事得到展现,可以见出它们与人物命运的关联。作家创作的叙述中也时常保持着对劳动的尊重和劳动光荣的赞颂。《平凡的世界》表达着人间最质朴的真善美,田晓霞的牺牲,孙少平向往城市但最终坚持回到煤矿的选择,润叶在丈夫残废后反而选择保持家庭,润生在救助丧夫的同学郝红梅的过程中毅然决定娶其为妻,所有这些情节选择都闪现着难得的人性光泽,是很多当代文学作品缺乏或无法艺术地呈现的宝贵品质。
《平凡的世界》直面了时代的局限但并未夸大,充满爱心与正能量的主题始终保持着足够的力量。双水村有孙、田、金三大家族,但作品中并没有过多宗族之间的明争暗斗,反而是乡情占据了上风,老支书田福堂难免自负任性,但最终突显的是他虚荣的背后仍然不失一颗善良的心。是的,善,在中国文学中始终具有强大的力量。很多爱与恨的处理都是通过彰显善而“团圆”的。《平凡的世界》里,年轻人之间的爱情悲剧为什么最后能以令人欣慰的方式收束?原因就在于善的力量成为覆盖一切的主流。润叶对丈夫李向阳态度的转变,润生对郝红梅的选择,都是在对方失去尊严之后的毅然决定。这里面当然还有艺术表现上可以探讨的余地,但“作者意图”却是文学所需要也应该具备的力量。
《平凡的世界》是茅盾文学奖的获奖作品,它的文学史地位早已奠定,同名电视剧的改编再一次激发出人们对它的追捧,也许这其中并没有多少值得今人效仿的创作法和写作技巧,但它那火一般的热情与无边无际的人间烟火,最有理由配得上“有筋骨、有道德、有温度”的创作。
(作者系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