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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即地狱?——观原创话剧《早安,妈妈》有感

//m.zimplifyit.com 2015年04月27日14:04 来源:中国艺术报  王一川

话剧《早安,妈妈》剧照

  我于4月14日夜在北京大学百年讲堂观看了原创话剧《早安,妈妈》 。这部话剧总监制陈旭光,导演祖纪妍,编剧拓璐,儿子和母亲分别由阴珉和郝蕊饰演,获首届国家艺术基金项目支持。直觉这是一部充溢着剧烈的思想风暴的校园 戏剧。由我所在的北京大学艺术学院师生及相关方面合作创作的这出话剧,把我带到一场高度紧张而又无比痛苦的思想的交锋过程中。全剧中仅有的两个出场人物 ——母与子,并非合演一次普通的母子重逢,而仿佛各自携带着积蓄长达20多年的深怨大恨前来展开一场死拼。帷幕拉开,正在医院戒毒的22岁的儿子,突然见 到从国外专程回来看望自己的久别的母亲,本来该是一次母子重逢的喜悦时刻,却相反展开了一场双方酝酿已久、积怨深重的殊死较量。

  令我诧异的是,母亲从国外远渡重洋回来,立即赶到医院看望儿子,语气中处处充满着母爱,没想到儿子却一再以冷言冷语相待。母亲对儿子的吃药、抽 烟、睡眠等细节的每一次关切,换来的却是儿子的无休止的怨恨。观众禁不住要问:这对互掐的母子究竟为了什么?特别是儿子对母亲的怨恨,究竟来自何方?

  这部戏的巧妙构思在于,通过母子两人的对手戏而实际上上演了至少四个人参与其中的思想交战。出场的母与子,其实代表着未出场而又处处在场的养父 和生父两人。随着母子争吵的纵深进展,观众才逐渐发现,儿子对母亲的高度怨恨的由来,看起来是由于母亲一再忽略自己、根本不爱父亲,而其实是在于儿子本人 对自己的生父是谁的致命质疑。自己之被母亲忽略、养父被母亲冷落等,都是表面现象,而真正的实质在于他发现自己是母亲的未婚生子这一可怕的真相。于是,这 场争吵实际上演变成儿子对母亲当年的未婚生子丑闻的无情追究与剥露历程。随着剧情的进展,他们之间的激烈争吵的结果在于,一层层剥露掉母亲身上的成功学者 伪装,揭示出她当年因诗而爱、因梦想幻灭而遭弃的惨痛内伤。

  当年作为一名酷爱诗歌的外文系女生,母亲偶然间“闯进”中文系大学生诗人聚会上,一下子就被生父的燃烧的诗情击中了:“你是闯进来的,看着我的 房间,杯盘狼藉……”他们很快就在诗的神圣名义下相爱,似乎全部人生都沐浴在诗意的光芒中。但高远而脆弱的诗情一旦遭遇现实琐事的冲击,就突然间溃不成 军,迅速灰飞烟灭。正是在一次激烈争吵中,母亲愤而打了生父一个耳光,后者充满惊异地深深看了母亲一眼后,就转身离去,从此再也没有转回来过,给她的人生 留下一个巨大的深不可测的背影。所幸,一直在旁边默默爱着母亲的养父,立即前来替补了生父留下的关键位置,但没想到却从此开始了这个三口之家的悲剧性历 程。

  问题就在于,母亲在二十多年里于自我的意识与无意识深处,从未忘记并始终深情地眷恋着儿子的生父,及其同她一道共同建构的诗意人生幻象,而对这 个现实的家庭,包括始终深爱自己而自己却根本不爱的丈夫,以及不期而来的“孽种”儿子,全以冷淡或敌意相待。显然,母亲的性格或命运是悲剧性的,其悲剧性 的根源在于,自己一代人心造的诗意人生的纯真幻象一经遭遇现实人生境遇的无情洞穿,就急剧地走向幻灭和颓败,直到将自私本性暴露无遗。她诚然曾经为诗意人 生幻象激动过并为之纯真地追求过,但她骨子里却是自私的。这突出地表现在,她之执意留恋于狠心抛弃自己的初恋情人而一点也不愿在危难时以博大胸怀接纳自己 的替补型丈夫,正是由于她太爱自己、而且始终只爱自己。她的诗意缅怀的表象背后,其实是无可救赎的自我或自私在作祟。而这一点,她当年的恋人即儿子的生 父,在挨了恋人的一个耳光后就断然背弃她,可见其在骨子里同她一样是自私自利的。

  由此看,这出戏的戏剧性反思的锋芒所向,在于20世纪80年代中国的诗意人生景观的幻灭或颓败的必然性。母亲对当年的诗意幻象的执著缅怀、对幻 灭现实的执意拒绝,和其初恋情人即其儿子生父对她的断然离弃,都深刻地说明,上世纪80年代弥漫于中国知识界的诗意人生景观内部其实早已隐伏着深重的危机 ——这种诗意人生景观本身就是先天不足的,不仅难以真正转化为积极的现实,而且极易被冷硬的现实尖刀所刺穿。正是儿子的一步紧似一步的步步紧逼,母亲才于 不得已中被逼着把自己的血淋淋的惨不忍睹的自我真相给一层层剥露出来,直到体无完肤!

  透过母亲在儿子紧逼下所做的这种无奈中的自我撕裂,可见这部戏是有着独特的思考力度和思想表达热度的。母子两人之间的敌意及其相互死掐,令我不 禁想到萨特的剧作《禁闭》中那句存在主义名言:“他人即地狱”(或“他人就是我的地狱” ) 。无论在这句话的全面理解上存在多少争议,但毕竟它本身包含着对自我与他人关系的敌对性的痛切体验。不过,我想在这里把它试改为“家人即地狱”或“家庭即 地狱”或“亲人即地狱” 。这实在是因为,整部戏中的两个人物乃至缺席而又在场的两位父亲,都构成相互敌对的对象。不过,与萨特的命题陈述了社会上陌生人对自我构成敌对环境这一含 义不同的是,这部戏甚至已经把社会敌意内化到本来是亲情充盈的家庭内部。就连家庭都已不再是宁静的港湾、而是激烈的敌对战场了,那可见社会冷漠及敌意已到 何种程度了。但重要的是,这部戏有着一种寻求改变的迹象:从“家人即地狱! ”这一带惊叹号的命题演示为开端,一步步推演到“家人即地狱? ”这一带问号的命题演示,从而体现了编导们从剥露家庭矛盾到试图为其找到化解之道的积极意向。当最后的“早安,妈妈”的呼唤响起,观众可以约略地感受到这 种从母子敌对到母子初步建立互信的转变意向,尽管这种意向还只是一种尚待明朗的朦胧影子。

  当然,不能指望这部戏能直接给我们指出一条化解家庭怨恨的坦途,而是当它把这种家庭怨恨现象本身及其心理根源以令人惊异而又感动的方式透视出来、试图唤起我们的警醒和反思冲动时,它的目的也就基本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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