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震撼的缘由
这是一种令人惊诧的生活现象——往往在不知不觉中形成一个看不到也摸不着的涡旋,人们被卷入、被沉迷、被消解而不自知。《兵者·国之大事》(以 下简称《兵者》)的开头就是这样,一次像模像样、有声有色的军事演习之后,部队干部们兴高采烈地议论着如何严丝合缝地实现了早就预定的严丝合缝的“导演计 划”。几乎所有人都按捺不住自我炫耀的欲望和满足,仿佛不如此就不能显示胆略与豪气,“英雄”感也便油然而生了。殊不知,人们似乎忘记了军演的初衷,忘记 了明朝军事家戚继光早就说过的:“练战实。夫金号令,行伍营阵,皆战事也……往时场操习成虚套……及至临阵,却又全然不同平日所习,器技舞打使跳之术,都 是图面前好看花法之类……却要真正搏击近肉分枪,如何得胜?”(见《练兵实纪》练营阵卷八)
这是一种令人惊诧的反常行为——往往在众人的目光中,他们被视为不谙世事,不明情理,不懂圆熟的憨傻,口吐真言,违逆众人,大煞风景,引发众 怒。作战参谋杨天放就是这样的人,在庆功典礼之前,他偏偏不顾异口同声的赞美浪潮,直击此次军演失败的要害:奇袭不知隐蔽,过河不知防空,中弹不知逃生, 后勤不知保密,火炮不知留有余地!如此之“憨”,憨得像《皇帝的新装》里的孩子;又如此之“拗”,拗得颇有齐国太史兄弟秉笔直书的遗风。
这是一种令人惊诧的创作胆略——《兵者》没有浮泛地高唱喜歌,而是拎出隐含在平静中的危机,大喝一声,惊世骇俗!然而,所有的严峻,所有的尖 锐,所有的“无情”都燃烧着一种崇高的情操,那就是爱国;燃烧着一种真挚,那就是忠诚;燃烧着一种理想,那就是强军,那就是中国梦的实现。
或许,这正是《兵者》令我们震撼的缘由吧。
深沉的灵魂
无疑,《兵者》的创意是对时代呼唤的高声响应,是对部队沾染四风的严峻现实所发出的一声断喝,是对跳荡不安的四海风浪的一瞥扫视,是对中国百年屈辱历史的一个交代,更是对党和人民殷切期望的真诚回答。
然而,作为军旅作品的《兵者》首先是戏剧——
尽人皆知,戏剧的最高任务就是写人,是以人的自身为目的的。人,从来都不可能是孤立的超然的绝对的自我的人,他或她都自觉不自觉被编织在某个特 定时代、社会背景下的具体生活环境之中。因此,只有精心设置并精心刻画人与人(以及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戏剧性关系,才可能揭示出人的内心世界的状态与 变化。戏剧艺术的魅力就在于将舞台上人物的“灵魂最深沉、最多样化的运动”生动精彩地呈现出来。
那么,主人公杨天放“灵魂最深沉、最多样化的运动”是如何表现出来的呢?
一开场,杨天放就面临着三重压力:战友们舆论一律,高歌赞美此次军演,在从众效应的压力下,杨天放要讲真话,逆鳞而为,无异于身陷大海,此其 一;莫逆之交赵云飞多次提醒他“说话要注意”,“搂着点”,“别再坚持了”……以友情的名义拦阻,是更有分量的心理压力,此其二;而局长钟世成是杨天放的 恩师、伯乐,当年就是他推荐杨天放出国留学的,现在,他带着对杨天放的极大不满意,冲口说出,“这是我们部队近年来搞的最精彩最成功的一次演习,胜利者不 应受到谴责”,这简直就是给了杨天放泰山压顶的一闷棍,此其三。
然而,杨天放还是口无遮拦,一针见血地直击要害,甚至当面向高级将领楚玉麟直陈:指挥员“战略思维滞后”,“如果……再不真打实练”,一旦战争来临,“等待我们的只有大败、惨败!”至此,经过反复“锻压”,杨天放那颗赤子之心已经昭然若揭了。
如果沿着这样的建构思路继续走下去,杨天放这个人物的塑造未必会取得成功。因为,他很可能成为正确军事战略思维的代表符号,或者说是一种思想或道德理念的载体。
《兵者》的主创非常聪颖地设置了一个从未出场的重要人物王海鹏——此人虽已逝去,却永远活在杨天放的心里,甚至是杨天放行动的楷模。当年,王海 鹏和杨天放同样反感演习中“蓝军总要输给红军”的模式,那就当然是“虚套”,他们决定“不按预案走过场,按照战场态势实施自主攻击,打败红军”。不料,遭 遇风暴,困厄沙漠,王海鹏壮烈牺牲……
尽管杨天放在中俄联合军事演习中颇有贡献,但他却被任命到遥远的西北某合同训练基地当副主任。也就是在这片戈壁滩里,在胡杨树的簇拥下,黄沙埋 着王海鹏的忠骨。杨天放不无失落地向着自己的楷模,也是对着自己心灵倾诉着:“今天,我也来了,像一片树叶被风刮到了这位于死亡之海边缘的孤岛。我要在这 里待多久?我往后的路该怎么走?我的梦会在这里吗?海鹏大哥……天放来找你了……在你长眠的这片茫茫大漠之上,我该想些什么,该做些什么?”在这灵魂的颤 音中,我们看到的是真实,哪怕是一丝的孤寂,一瞬的怯懦,一点的幽怨,都是这个面对虚假、虚荣、虚伪绝不苟同的汉子的真实心灵,这正是戏剧舞台需要呈现的 “灵魂最深沉、最多样化的运动”,也就是人物灵与肉的鲜活。因为生活就是这样复杂多变的,此刻的无畏绝不意味着彼时没有胆怯,此刻的铿锵绝不意味着彼时没 有呻吟,此刻的深明大义绝不意味着彼时没有顾念私情……这不是什么好与坏的算术叠加,而是性格逻辑和情感构成的必然。只有杨天放这样的人才会把没有桂冠的 王海鹏视为英雄,才会在他的墓前坦陈自己内心的柔弱。而敢于向英雄坦陈自己柔弱的人就已经不柔弱了,已经是站在英雄身边了。杨天放从始终坚守在西北边陲的 王海鹏的妻子、女儿身上找到了自己要探寻的答案:“他(王海鹏)是为他的理想、他的梦死的……他说过,人都有归宿,军人,战争时期掉脑袋,和平时期丢前 程,一样伟大”。就在这几句平实的语言中,树起了英雄平实而闪光的形象,树起了杨天放的生命目标。
最令人感叹的是合同训练基地的孟班长和他的战士们,用幽默而平白的语言,一语中的地将军事演习的某些歪风戳穿:“有真演的有假演的,有演得好的 有演得孬的,也有演习像演戏,演戏都没演好的”,“有些演习让我当红军司令也能赢……”“输了不丢人,赢了不光荣,真要打起仗来,不灵!”其实,这就是生 活的裁判,最权威的裁判。
正是这种生活的裁判和王海鹏不死的精神重新点燃起了杨天放追寻理想的力量,“我又开始燃烧,燃烧的不仅仅是激情,还有那股气,那股劲……”就因 为是这样,他才敢于拒绝莫逆之交赵云飞索要军演“随机导调”的机密,并尖锐地告诫他“在演习中怕丢分,怕丢官,将来上了战场就会丢命!”他和他的领导及战 友们以“壮士断腕的勇气”和“向死而生的气概”,在炮火连天的演兵场上锻炼着真正的威武之师。
就是这样,《兵者》的主创触及了杨天放“灵魂最深沉、最多样化的运动”,才使这个人物扎实地树立在舞台上。
出色的配角
钟世成的塑造从另一个角度展现了现实生活的诡谲,在喜剧的形态里揭示了悲剧的本质。钟世成无疑是个好同志,或许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年哪月变成这 样的自以为是,固步自封,沾沾自喜,不知谦虚谨慎为何物的。最为绝妙的喜剧情节是,他接连打靶,报靶员叫出的几乎都是十环。为了进一步显摆自己,他还非要 拿上靶纸来,一看,没有一个十环。再打,“五环——三环——脱靶”!真不知道是生活欺骗了他,还是他欺骗了生活。还好,他还能说句真话:“杨天放,我的君 子之心告诉我,我服你;我的小人之心告诉我,我恨你。”他到底是小人还是君子?这就是时代对那些沉溺于个人名利的涡旋之中,惟独丢了理想的官员们的拷问。
这个人物的设置使杨天放这个典型人物更加生动了,逼真了。
另一个重要角色是楚小虎。“将门虎子”的传统意识在他就是时时难以抑制的“派头”,他在自信中含着骄纵,在果敢中掺着轻飘,然而,在所有的毛躁 中又让人切实感受到了他的蓬勃。剧中两处精彩的细节显示了这个人物的飞跃变化——一是他当营长的时候,为了向他的将军父亲楚玉麟显摆自己带兵有方,就让部 下露出布满伤痕的后背。结果是父亲并不买账,反倒让他裸出光滑洁净的后背,让众人看看他的“心浮气躁”。再一处是他已经当上了副旅长,请求将军父亲答应自 己带兵参与演习,并且裸出自己因训练而血肉模糊的后背。的确,他用流血流汗化解了骄纵和轻飘,做到了身先士卒,率先垂范。而最后,他在实弹演习中,为了保 护战士而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他的牺牲与王海鹏的死遥相呼应,这两条宝贵的生命印证了一条新时代军人的生命信念:“军人,战争时期掉脑袋,和平时期丢前程, 一样伟大”。他们的满腔热血汇入时代的潮流,必定会掀起推动强军梦实现的洪涛。
第三个配角是孟班长。此人带着伤腿,坐着指挥战士的体能训练,一口一个“老子”,弄得战士们也开口闭口地自称“老子”。然而,这里的“老子”不 是江湖做大的语言,而是他和士兵们自豪的心声:“老子当兵走天下,不怕戈壁风沙大。老子当兵不怕苦,生来就是戈壁虎。”“知道什么叫‘天降大任于斯人’ 吗?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对,是我孟宪才的老祖宗说的!”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豪情令人热泪盈眶。或许他们复退之后,就是些平头百姓,犹如几滴水滴入江河, 再也“看不见”了。但是,一旦国家有事,外敌作乱,他们必定是怒吼的波涛,陷敌于汪洋!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倘能集得唐宋诗词两句,当是“男儿何不带吴 钩,莫滴水西桥畔泪”(前句出自唐人李贺《南国十三首》之五,后句出自宋人刘克庄《玉楼春·戏林推》)。
《兵者》是应运而生的,正所谓“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是当代现实主义话剧创作的又一个可喜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