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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伐木》:朋友的幽灵

//m.zimplifyit.com 2015年05月07日10:14 来源:北京日报 王 炜

    《伐木》剧照

    摄影 段超 

    “朋友们,没什么朋友”

    ——蒙田              

    舞台有一种沉默的苦役感

    戏 剧开始,舞台上方的投影屏幕播放独立演员乔安娜生前的采访视频——不了解《伐木》内容的观众也许会误以为这是导演在纪念一个艺术家朋友——这段采访可以帮 助我们理解《伐木》的主题。乔安娜,像我们周围常常出现的那种容易被认为不切实际的艺术女青年,想要教授国家剧院的演员“如何行走”——圣乔安娜如是说: “我要把被贝克特砍去的腿还给演员。”同时,她声称,她反对台词作为演员与舞台的主体。恰好,《伐木》仍然是一出以台词为主体的戏剧,它并没有表现出太多 的肢体运动——惟一强烈的肢体语言仍然来自托马斯回忆中的、以及作为鬼魂的乔安娜,这惟一的动态的人,也是惟一的动身远去者。

    当代 舞台在呈现别致的舞美设计方面已经过于出奇制胜,一如歌德在《浮士德》“舞台序幕”中通过剧院经理之口所说:“人们来看戏,他们最爱的是看。”另一方面, 熟悉了各种视觉奇观的我们已经善于处变不惊。陆帕的舞台设计——那座在旋转中更换场景的玻璃房屋——打动我的一个细节是,房屋并不是由机械装置自行旋转, 而是由四个工作人员艰难推动,使舞台上发生的一切增加了一种沉默的苦役感。

    乔安娜是那些瘫软在沙发上的人们所失去的运动能力。我们 可以注意到,在《伐木》的另一个时刻,人们甚至谈到了尼金斯基,那个身体动态艺术的大师和最终进了疯人院的人。动词“伐木”可以被视为行动的另一个名字。 乔安娜和《野鸭》中的人物一样,是相识者们不可能成为的自由人和行动者,也是一个干预者,一个例外状态,并且都以自尽告终。

    《伐木》是一首反安魂曲

    以 赛亚·伯林在自传中谈到对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这个曾在他青年时代有过启迪作用的圈子的深深厌倦,“那是一些玻璃瓶器皿般碰都碰不得的人”,伯林回忆道 ——这时他也像一个尖刻的托马斯——当G·马志尼这样的人物被这个娇气的圈子轻浮评价时,伯林大感恼火。《伐木》中奥斯伯格朋友圈——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 的模仿者们——是一群我们非常熟悉的人,这群邯郸学步的人,虽然他们有着奥地利名字,但几乎已经成为跨越国籍的原型式的存在。当他们使用一些心知有限的依 据时,他们会希望或者假装这些依据可以被无限使用下去,或者说,希望自我的一些表面的文艺化色彩可以被无限使用下去。一个同时代人因为死亡成为我们惯性的 一个暂时打断和干预者,不论她是乔安娜,还是汉语诗人马雁,后者有着与前者一样的未完成性。

    我们的朋友圈不乏奥斯伯格夫人这样的女 人,她们分不清列维·斯特劳斯和列奥·斯特劳斯,一脑子标签思维,及时建立和每个有才华的新人的联络。她那嗜酒、抬杠的丈夫言辞咄咄,但一切对抗性的逻辑 都在拧巴中自我消解。她们周围那些自视甚高的才识之士是一些模仿者,但另一方面,大家其实都智识粗疏,所以彼此也有机可乘。他们对他人进行概括,概括得越 简洁干脆、越辛辣就越好,这样就会感到已经经过了这个人,对方不再令自己好奇、忌妒和不安,即可抛之脑后。托马斯在进行了他那令人动容的长篇谴责之后声 称,这群貌合神离、令他“深深作呕”的人,也是令他深深感动的人,因为他们是城市的失败。奥斯伯格圈子的势利、冷嘲、否定和厌倦是伴随一个不论接不接受它 们的人的终生常态,它们是对一个人的消亡的预告,也是促成其消亡的构成因素;个人在这种常态中,每次或多或少被磨灭丧失一部分,通过这一过程,人们互相参 与并促成对方的一部分消亡,直至参与并促成一个人的死亡。奥斯伯格圈子是自我保护主义者的标本,也是知识分子困境的化身。我们可以进一步提问:那些已经停 下来了的人意味着什么?当我们思考“何为同时代人”这一命题时,是否需要包括那些以其消极的不一致和深入骨髓的世故深深影响了我们的人?

    一 如大不列颠的国家咒语“知识就是力量”,另一句法兰西咒语依然直接或间接地影响着我们——即蒙田的箴言:“朋友们,没什么朋友”。哲学家德里达试图在《友 爱的政治学》中克服这句过分真实的咒语,重塑人类关系中建立共同体的可能性。德里达自己,这位被认为晦涩绝伦的写作者,在晚年写下他对相继离世的同时代人 的哀悼(《悼辞集》),文风变得朴素、尊严而肃穆,像是一个君主在悼念另一些君主。在写作关于保罗·德曼的悼词(《多义的记忆》)时,德里达反思“纪念” 为何物,通过荷尔德林的诗句揭示“不可哀悼的灵魂”,因为那些灵魂是一种例外状态,是习俗所不能回应的事物。我们如何面对同时代中那些不可安魂的人?我们 如何面对半个世纪以来中国生活中那些不可哀悼的灵魂?当我们也死去,悼念我们的很可能也是奥斯伯格们,他们会不失时机地表达对他们“最好的朋友”的悲伤纪 念。而《伐木》是一首反安魂曲。

    才能在时代中的真实境遇

    《伐木》的讽刺有着非常工整的对偶结构,它与《野 鸭》的镜像关系有待进一步讨论。在为纪念乔安娜举行的吃喝会上,人们因为被迫的(因为奥斯伯格夫人的执意坚持)或不自觉的势利,久久等待着那个扮演《野 鸭》中老艾克达尔的国家剧院的名演员,而后者恰好是乔安娜的反例。一场聚会有着和一场战争同样的承载能力,在《伐木》的舞台上,这个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 中,这场聚会几乎成为了一场难堪、失败的人类文明的聚会。

    愤世嫉俗的旁观者托马斯——作家托马斯·伯恩哈德本尊的分身——依然选择 回到这个令他厌恶的圈子,从伦敦归来的他,显然没有获得以赛亚·伯林那种可以对这个圈子进行事后分析的成功与超然地位。接下来,这个托马斯早年热爱并经受 了教育的圈子,仍然在这个虚伪的长夜对他进行了一种教育,使他在长篇谴责之后,承认自己也是虚伪的参与者。不喜欢真实是不满现实的人与制造现实的掌权者的 一个共同点,两者都倾向于维持幻觉,而一个说出这些的作家必然令人反感,因为不满现实的人毕竟表现出了勇气无畏,即使是演员的勇气无畏。那些不能知行合 一、阳奉阴违的人对我们进行了更残酷的教导,同时代人之间的互不信任对于彼此而言,仍然具有某种益处,因为它可能比信任更帮助我们发现自我的真相。这是一 个伯恩哈德式的痛苦洞见,这位孤独强硬的作家因此并不仅仅是一个仇恨者。

    托马斯仍然爱着这些被他尖刻剖析的人,因为他们意味着被废 弃了的人类才能,意味着时代中的才能的真实境遇,也意味着人类能力的一种双重性:人并非被自身的无能拖垮,恰好是被自身未被实现的可能性拖垮。正是未被实 现的可能性变成汲取人的精力的魔鬼,使人死气沉沉,然后在又一轮奥斯伯格圈子中聊以度日。“潜能”是人的天使,也是人的魔鬼。在这种对人类才能的痛苦认识 中——我们都得益于伯恩哈德——托马斯承认这些有文化的废物正是因为无能而非实现,是他的“同时代人”。

    请读者原谅,我在接下来援引一段自己的诗句——在一篇评论中自我引用显然是非常虚荣和无礼的行为,但我确实认为,这段诗可以帮助本文说明《伐木》的另一个主题——而无需用散文再赘述一遍——

    “你以为是无能引起不安吗?恰好

    是那些未被应用的才能引起了不安。

    并不需要那么多才能。这也是

    又一轮年轻人来到首都而诸公

    并不感到嫉妒和害怕的原因。

    为什么要嫉妒和害怕他们?

    他们明天就会衰老。

    持久的是政权而不是人。这是

    一种必要的算术:人是速朽的。

    虽然装出知道的样子但我们是些

    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的人。

    但正是我们这样的人可以

    维持一个加快衰老的国家。”

    (《韩非与李斯》第二幕“用”,关于韩非的死)

    托 马斯——这个在舞台上宣告“首都是才能的搅碎机”的人——仍然要回到这个才能坟墓般的城市,一如每年总会有一个个曾声称蔑视北京的朋友们又回到北京。是 的,所有这一切,我们这些当代中国人是多么熟悉。《伐木》在天津引起的刺激意味深长,几乎所有人——所有习惯于自我中心视角和自我审查的人——都第一时间 被触动了中国块垒,但实际上,雄辩的《伐木》已经完成了所有我们能够发生的争吵,接下来,我们应该去做什么?伐木者陆帕运斤成风,但是,在持斧开道者面 前,我们是否可以先不注意是谁被打了耳光,而是我们有没有《庄子·徐无鬼》中那个郢城人勇敢的、涂了白灰的小丑鼻子。同样,那也是一个有关友谊的故事。

    王炜,诗人,批评家,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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