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也是中国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这使我想起70年前曾风靡苏中解放区的一出话剧《甲申记》,勾起我对父亲母亲和许多叔叔阿姨的怀念,因为这出戏的诞生与他们的青春岁月和那个火热的革命年代连在一起。
这出红色经典剧目最早在抗战胜利前夕的苏中解放区由苏中公学前线剧团演出,编剧是当时的苏中公学教育长夏征农和吴天石,沈西蒙(《霓虹灯下的哨兵》的编剧),导演是我父亲王啸平,我母亲茹志鹃、二舅茹辛、二舅母余坚都在这出戏里担任角色,母亲扮演崇祯皇帝的女儿长平公主、二舅扮演农民起义领袖刘宗敏、二舅母扮演宫女。另外,我父母的老战友沈亚威叔叔(著名作曲家,大型音乐歌舞史诗《东方红》中“钟山风雨起苍黄”一歌的作曲)担任作曲,陈均阿姨扮演陈圆圆。他们当时都只有二十出头。
2003年3月父亲去世,陈均阿姨含泪送来一包《<甲申记>演出纪念集》,是1997年为纪念该剧演出五十周年编辑出版的,里面收入了许多编创人员包括夏征农的文章。文章大多是1945年写的。当时《甲申记》第一届演出共八场,大获成功,大约在第二届演出开始前组织了这些总结文章。为爸爸守灵时我通读了这本书,是对父亲的怀念,也了解到该剧创排前后的情况。
1944年3月19日郭沫若在重庆《新华日报》上发表史论文章《甲申三百年祭》。这一年,甲申轮到它的第五个周期,也是明朝灭亡的第300周年纪念。郭老在文中分析了明亡的原因,总结了农民领袖李自成被胜利冲昏头脑,骄傲自大,只做了42天皇帝就被赶下台的教训。当时抗战即将胜利,毛泽东正在抓党内思想整风,防止骄傲情绪,于是决定将此文和苏联考涅楚克编剧的话剧《前线》作为两个必读的整风文件。1944年11月毛泽东从延安写信给郭沫若:“……你的《甲申三百年祭》,我们把它作为整风文件看待。小胜即骄傲,大胜更骄傲,一次又一次吃亏,如何避免此种毛病,实在值得注意……”《前线》戏中,主要塑造了一个保守落后,不愿学习新事物,有经验主义毛病的典型人物戈尔洛夫,和专说大话鬼话,耍弄嘴皮和笔杆的新闻记者客里空。这两个人物当时在根据地很出名,与李自成一样,干部党员常拿来对照自己,警醒自己。
在这样的背景下,当时由夏征农任领导的苏中公学决定根据郭老的文章创排一出戏进行公演。从沈西蒙和我父亲的文章里可以看出,当时时间很紧。沈西蒙从苏中党校赶回来一路发愁,他对这段历史知之甚少,如何编戏?后来夏征农将教育家吴天石推荐给他,吴是苏中才子,历史诗词歌赋兼通,夏作戏的大框架,吴根据郭老的文章把故事人物分章分段写好,近似梗概,沈西蒙执笔。沈西蒙在文章中说:“那时我还年轻,牛犊初生,不知天高地厚。大约化了一个多星期光景日夜兼程,我这个不懂历史的人,在夏、吴二老把手合作下,终于草草编成《甲申记》这个剧本。”当时已排过《日出》《雷雨》《蜕变》《独立大队》等大戏,在苏中是著名导演的我父亲,则完全将他从西方学来的导演创作过程三个时期抛在一边,因为他接到剧本后的十个钟头(其中还要除去六小时睡眠)后就要转入排练,根本来不及细细琢磨剧本,“因此有时连舞台位置也是临时抱佛脚挤出来的”。基本上是边排边编边改。父亲文中说“……演员和导演是互相学习的同志,甚至演员是导演的先生……”。这出戏很多场景在宫廷,场面恢弘富丽,还有很多宫中人物,这就牵涉到大量的服装道具布景。我二舅茹辛除了演戏外,还担任服装工作,向卫生部门领了好几匹纱布染成各种色彩,发动女同志裁剪成宫女服装、腰带、披肩。文官武将的高底靴子用木料做鞋底,边上涂白粉,远看真像北京故宫的展品。龙袍、头盔等向民间戏班借。我二舅母余坚是南通人,刚进部队就碰上演这出戏里的宫女,和她一起参加部队的南通同乡宋洁阿姨演宫女婉儿,一开腔就是南通口音“洪艰(将)军……”,在沈亚威叔叔帮助下费好大力气才纠正过来。作曲家沈亚威叔叔为该剧谱写了“祝太平”“庆元宵”“迎闯王”“圆圆曲”等六首曲子,他在文中说,研究剧情历史和历史音乐花去他一半时间,后来剧中的宫廷音乐,他运用明朝士大夫阶层中流行的昆曲元素,而吴天石写的歌词很精彩,帮助他很快找到感觉“比如《庆元宵》一词——我读了第一遍,主旋律就油然而生……”这出戏大获成功,与好听的歌曲分不开。
沈西蒙文章写当时盛况:“古装话剧当时在苏中敌后出现是第一回,很新鲜。台上男男女女,个个穿明朝服饰,虽说临时拼凑的草台班子,露天舞台上却布下了一派令人眼花缭乱的宫闱,王府,古战场的景色,有说有唱,长袖起舞,加上十几盏汽油灯明晃晃,将土台上的帝王将相,英雄好汉,宫娥嫔妃照得五光十色,一时闹得喜欢看戏的工农兵大众,有游击战士,干部,争先恐后人人追看。看过的还偷去看,没看过的,几十里路一口气急行军,看完后又一口气急行军,待回到驻地已是鸡叫天明了。……”场场人山人海。陈均等叔叔阿姨的文章中说,“在抗战胜利前后的一年中,《甲申记》从宝应县固晋的土台演到新解放的城市,连续演出近50场,风靡苏中,传为佳话,产生了轰动效应。党政军干部和战士在胜利后进入城市做到纪律严明,惩治腐败,‘不做李自成’;不当刘宗敏’的警钟声常响彻耳际。直至50年后的今天,当年不少观众还能一字不差地唱出剧中插曲……”
如今,我爸爸,妈妈,二舅茹辛,沈亚威叔叔,沈西蒙叔叔等都不在人世了,才华卓著的吴天石叔叔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还有一些参加创编演出的不认识的叔叔阿姨,如今不知在何处,是否还在人世,但是他们那段火热的岁月和青春年华,永远留在《甲申记》这部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