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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戏剧学院被简称为“中戏”,是中国戏剧艺术教育的最高学府。这里的新疆班,是为新疆定向培养戏剧艺术人才的本科班,从1958年至今已举办过五届。今年即将毕业的,是2011级新疆班,全班12名维吾尔族学生,两名汉族学生,一名塔吉克族学生。2011年9月,他们来到北京学习。4年过去了,他们在学习和生活中度过了怎样的难忘时光?日前,记者走进中戏校园,探寻新疆班的故事。
——题记
“4年都没夸过你们,今天算是给你们做个补偿吧。”5月的一个上午,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教师徐平给新疆班学生辅导毕业论文,破天荒没有吝惜自己的表扬。
半个月前,新疆班的毕业大戏《青鸟》演出大获成功。作为这个班的台词主讲教师,徐平的脸上也特别有光。他用广东话、老北京话做示范,启发学生大胆进行尝试,让带着羊肉串味儿的“维普”(维吾尔普通话)成为剧中的一个亮点。
几个男生在课堂上用维语小声嘀咕,徐平回头追问“什么意思啊”,学生笑成一团。
4年里,徐平规定新疆班学生课堂上必须说汉语,甚至在宿舍里也尽量说汉语,“这已经违规了,今天真是神奇的一天。”一名学生说。
“15个学生往那儿一站,你就可以感到从里到外透出的青春气息”
“头4场400人的剧场只坐了200人,到了第五六场连二楼都站着观众。大家都没有想到,一部毕业作品能有这样一种呈现。”《青鸟》导演、主持新疆班基础课训练与教学的李雅菂老师说。
《青鸟》写于1908年,是比利时著名剧作家梅特林克的代表作,剧中描写的是兄妹俩受仙子的委托,带着狗和猫,在光的指引下历尽千辛万苦为邻居家病重的小女孩寻觅青鸟的故事。
在李雅菂看来,跟这个故事有点像的是,新疆班学生度过的这4年,“他们得到了很多东西,同时也失去了很多。”
回忆起2010年4月到乌鲁木齐招生的情景,李雅菂老师清楚地记得当时新疆艺术学院的盛况。“除了中戏,上海戏剧学院、北京舞蹈学院好几家学校都在那儿招生。维吾尔族是一个很有歌舞天分的民族,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在歌舞方面都特别自信”。
帕尔哈丁·帕尔哈提出生在艺术世家,从小学鼓,刀郎舞跳得很出色,爷爷是中国热瓦普演奏大师,曾为电影《冰山上的来客》配乐,父亲是新疆木卡姆剧团的演奏演员。“我记得他一出现,所有的老师感觉眼前一亮。他的舞蹈有一种力量,能紧紧地抓住你。”李亚菂说。
对新疆少数民族来说,语言是绕不过的一道门槛。2011级新疆班有7个“民考民”的学生,除了之前在民族大学读了一年预科汉语,一直没有离开过母语教育环境。很长一段时间,课堂上只能采用双语教学,让汉语好的学生当翻译。教研组专门编写了语言教材《汉语900句》,台词课也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台词课了,语调、发音,一切从零开始。“刚开始差不多讲一句翻译一句,慢慢可以一段一翻译了。”徐平说,以前,中戏有过直接从牧区来的学生,毕业的时候汉语说得很好,现在,已经成为新疆戏剧艺术的“大腕”了。徐平曾任中央戏剧学院台词教研室主任,现在是表演系研究生教研室主任、国家级精品课课程负责人。
石梁一骁是班上两名汉族学生之一,父母都是汉族,却长着一张醒目的“新疆脸”。从一个经常逃学、自由散漫的“坏小子”,到当上副班长、《青鸟》的男主角,石梁一骁的变化让徐平掉过眼泪。“这个孩子的变化可以用‘浪子回头’来形容,让人意外更让人欣慰。”李雅菂说,比起《青鸟》的成功,这些孩子4年来的成长更让做老师的有成就感。
因为不存在语言问题,石梁一骁2010年就入学了,那时候他把“差不多无所谓大概就行了”挂在嘴边,“一进学校就头疼”。李雅菂还记得,新疆班第一次组织汇报节目,石梁一骁就跟老师“杠”上了,越批评越不服,急了,把衣服往地上扔。上到二年级的时候,石梁一骁才开始在总结里反省自己:“长到这么大,我还没有坚持干成过一件事情,是时候该坚持做一件完整的事了。”
《青鸟》演到最后一场的时候,徐平想让两组演员一起上场。徐平认为,4年里,新疆班所有的演出没有一场是全班同学同台的,一个圆满的结局对这个集体来说“意义重大”。
“15个学生往那儿一站,你就可以感到他们从里到外透出的青春气息。”徐平自豪地说,以前,演出《罗密欧与朱丽叶》时,有人还调侃说“有羊肉串味儿”,但《青鸟》演出之后,有人感慨:“‘羊肉串味儿’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最后一场演出我心里出奇地坦然,该做的都做了”
“孩子们招进来都是千挑万选的,我们要培养的不是一群普通的时髦小青年,而是一批合格的职业演员。”中戏有句老话,经过4年学习,要让孩子们学会一个方法,创作的方法;养成一种习惯,工作的习惯。徐平说,方法和习惯都是需要训练的。
为新疆班特别制定的高强度的形体、肢体训练,在中戏其他班中是不曾有的。没有好的形体何谈演员的特质?新疆班的学生每天早上6点30分开始晨练,6点45分之前一定跑出校门,出胡同东口,到宽街,再到南锣鼓巷,从西口回学校,一圈不够跑两圈。“我的学生每天7点半已经出了一身汗。吃完饭8点半上课到10点,新疆班的学生还会出第二身汗。”跑完步是体能训练,俯卧撑、仰卧起坐、小燕飞、两头起,这是基本的4项。之后是台词,从普通话正音开始,一手举着书,一手比划声调。
自从带了新疆班,徐平经常不到早上7点就进校门了。“哪个学生练得怎么样根本骗不了我。有时候学生一上台一张嘴,我就知道今天早上没练,下去吧。老艺人有句话,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同行知道,三天不练观众知道”。
尽管孩子们的热乎劲一个星期就过去了,每天的晨功在徐平的监督下硬是坚持了两年半,直到排演《罗密欧与朱丽叶》。“每天多出一小时,一年下来是多少时间?孩子们的变化都是潜移默化的,虽然有时候他们自己感觉不到。最初他们只能做40个俯卧撑、仰卧起坐,后来一口气能做150个。”徐平说,别的班排练间隙没事干喜欢看小说,新疆班都在做俯卧撑,习惯了,不练难受。
“遇到问题,我们从来都不是绕着走,而是面对面死磕。”李雅菂说,孩子们也很可爱,被小鞭子赶着往前走,就算特别不理解不情愿,也会照着去做。因为要去希腊学习,毕业仪式,李亚菂不能和学生在一起了,但“这4年里一点遗憾都没有。最后一场演出前我心里出奇地坦然,该做的都做了”。
徐平从不举办例行的汇报演出。“去黑匣子剧场早日见观众是好事,但那里的观众都是同学,有水分。这个水分还不是毛巾拧出来的水分,而是拿水桶往外舀的水分。用这种方式增强他们的信心,还不如用有限的教学时间去解决问题”。
没有汇报演出,但新疆班并没闲着,给南非教育部长演出,给韩国中央大学校长演出,徐平看重的是和国外戏剧同行的交流。4年里,新疆班如饥似渴地汲取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戏剧营养,通过和希腊、保加利亚、俄罗斯、英国、意大利、法国、丹麦等国家戏剧同行的切磋,新疆班的学生从走进中戏那天起,便站在了一个更广阔的平台上。
“我在《青鸟》的导演阐述里说,这些孩子还没有意识到他们这4年收获到的财富,有一天他们会明白。”李雅菂说。
总有学生对徐平说:“老师,上你的课怎么从来就没肯定过我?”连那个后来星光灿烂的90级中戏新疆班的学生都这么问过。“我肯定你什么啊?你有多少东西值得我肯定?”对此徐平有自己的道理:学生进校门不是来听我夸你们的,“教师的职责是告诉学生不足在哪里”。
“要想演好戏,就必须先做人”
佳尼江·阿布拉是新疆班唯一的党员,当了两年的班长,后来在学校党委、团委兼顾了很多工作,感觉精力不够,几次想撂挑子,跑到办公室跟徐平拍桌子也不管用,直到最后,说出了自己考研的计划,徐平才点头说:“这才是你不想当班长的真实理由。”
“以前作为普通同学,想的只是自己或者关系比较好的同学,作为班长,任何事你都必须考虑整个集体。”之后被推上班长位置的石梁一骁,同样感受到了责任的分量。
徐平用“磨”来形容这4年和新疆班的相处。这个在中戏以“爱骂人”著称的老师,却赢得了所有学生的尊重和爱戴,比起“徐老师”,他们更愿意叫他“徐爸爸”。
“要想演好戏,就必须先做人。”徐平说,对于每一个进入到表演专业领域的新人来说,最先面临的问题是如何重新认识自己、认识专业,学会适应环境和与人相处。学生的任务不仅仅是简单的专业学习,更重要的是树立人生目标,建立良好的工作习惯、职业道德,成为一个对社会、家庭有用的人。
徐平并不觉得新疆班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他们同样自律性不强,惰性较大,容易冲动,不计后果,做事往往凭一时的兴趣,忽冷忽热;他们同样喜欢上网玩游戏,喜欢晚上熬夜,早上不爱起床,在做作业的问题上为了偷懒想办法跟老师斗心眼;他们同样爱美,好玩,喜欢被表扬,有些时候不够坚强;他们同样看上去非常自我,主意很正,但很多时候又表现得很依赖,遇事就慌了手脚不知所措……
“都是现代年轻人,汉族学生身上的问题这个班的孩子身上也有。”这些年,徐平在课堂上经常遇到这种情况:他提到自己小时候挨饿眼珠子恨不得掉人家碗里的事,学生就说“老师吃巧克力啊”,他说到上世纪80年代初上海外滩一个长椅上能挤3对谈恋爱的,胳膊伸长点都能搂到别人的女朋友,学生更理解不了:“怎么不去开房呢?”
比起大都市的同龄人,新疆班的孩子相对质朴很多,毕竟有的来自南疆,坐火车到乌鲁木齐都是第一次,更不要说只身来到几千公里外的北京了。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离开家,第一次自己面对一个没有父母在一旁指指点点的新集体,第一次面对表演专业这一自己以前可能只是听说过,或者只是远远观望过,甚至从来都没有关心过的专业……
刚一入学,除了严格执行学校的规章制度,徐平还给新疆班立下了很多规矩:如何面对师兄长,怎么对待烟酒嗜好,怎么把握生活交友的原则。“岂止约法三章啊?还有言谈举止,坐姿走路,生活中所有的细节他都不放过。”佳尼江说。
“表演课上我做什么都是错的,说什么都是错的,连走路都不对。”佳尼江在大一大二是班里被“打压”最多的学生了。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进中戏是一场阴差阳错的缘分。曾是部队文工团舞蹈演员的佳尼江因膝盖受伤被宣布不能再跳舞,本想报考北京舞蹈学院学编舞,结果三试被刷下来的同时,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顺便试一把”的中戏表演系录取名单上。
学舞蹈的表演上过于注重身体外在表现,走路外八字,部队演小品时养成的标签化的痕迹,都成了老师批评的对象,佳尼江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来错了地方,是不是被误招的。可也正是那两年的“打压”,强行矫正了他身上“那些不好的东西”。
去年跟保加利亚导演排演《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那3个月,每天从早上8点半忙到晚上12点,新疆班的学生快要崩溃了,候场的时候观众席中间的走廊上能躺一地,恨不得有一分钟都要睡。前一天晚上本来演出到很晚了,第二天上午还要排练,佳尼江刚回到宿舍就接到以前民族学院老同学的电话,说第二天要出国,大家在簋街聚一下。推脱不过,佳尼江去了,没想到喝了两杯啤酒就在饭桌上睡过去了,一睁眼已经第二天上午11点。打通电话,徐平问清情况后说:“人没事就好,身上有钱吗,要不要我去接你?”这个细节,让佳尼江难以忘怀。
以往,表演系学生都会被推到校外去观察生活,可2011级新疆班从入学那天起就被要求“观察自己”。“观察生活最终还是要回到自己的。”徐平的理由是,人有了自知之明,才会知道自己和角色之间的差距,才能更好地塑造角色。
“只有逢年过节那种长一点的假期我们才有可能走出校门,去逛逛北京的景点,平时的周末根本没时间出去。”佳尼江说,一说学表演有人老以为他们整天吃喝玩乐,其实每天都有上不完的课交不完的作业。
“我的最大愿望是希望他们热爱自己的职业,而不是成为明星”
“今天是周五,该吃牛肉面了。”阿卜力克木·阿卜来提有点兴奋。在《青鸟》里一人演了6个角色的阿卜力克木家在克拉玛依,他曾在电视剧《阿娜尔汗》中出演男主角,在国际大片《钢铁侠3》等影片中担当过角色,现在已经是班上的小明星了,也是新疆班被折磨最多、被盯得最紧、被骂得最狠的学生之一。
中央戏剧学院坐落在北京最古老的街区之一南锣鼓巷的深处。寸土寸金的中戏老校区,清真食堂虽然只有3张桌子,却努力变着花样为这些远离故土的学子提供家乡的美食。来自新疆石河子的崔师傅给新疆班的孩子做了4年饭,他做的手抓饭特别受欢迎。“即使到了下班时间,他也会等我们,大食堂到点儿就没饭了。”石梁得意地告诉记者,新疆班还有一个特殊待遇,“等我们的不只是食堂,浴室也通宵等我们,别的班的同学也跟着沾光:你们开始演出了真好,你们多演一会儿吧”。
作为台词主讲老师,徐平和新疆班学生几乎天天见面。徐平发现,天凉了学生们床上的褥子很薄,总有人早上起来喊腰疼,老师们为他们买了被褥,还把自己家里的狗皮护腰紫外灯都拿给了学生;冬天早上晨练,老师们为他们买帽子、手套、围巾……“都是力所能及的吧,让孩子们能缓一口气儿。毕竟他们的家离得远,在内地的亲戚朋友少。”徐平说。
因为妈妈长期透析,家在阿克苏的阿地里江·阿不都热轧克有段时间快要读不下去了,想要退学。教学小组的老师每月凑1000块钱给他,坚持了大半年,直到他顺利拿到奖学金。
中戏普通班的学生到了大三大四就可以出去接戏了,可新疆班不行,这是徐平定的死规矩。阿卜力克木是班上唯一被特许可以出去“炒更”的学生,但前提是必须按时完成作业,不能耽误学业。没有一句台词,他做过的一个练习让徐平直想掉眼泪:深夜的宿舍,同学们都睡了,“炒更”回来的年轻人轻轻打开台灯,从抽屉里拿出两个信封,分配刚刚赚来的200块钱和自己口袋里的20块钱,寄给爸爸的,留给自己的,两个信封里的钱拿来拿去,最后只留下那20块钱给自己。“心里有的又说不出来的,都在那里面了。”阿卜力克木说,家里的经济问题是从他读预科时开始的,母亲去世,父亲酗酒,哥哥智障,“那时开始我必须养家了”。那时候,阿卜力克木每天晚上7点半要去后海演出,为了赶时间,同学们5点半下课后经常陪着他一起不吃饭先排练,半夜回到宿舍,哥儿们一句“回来了”也让他心里暖暖的。
大二下学期,阿卜力克木得到了“培艺基金会”的助学金,“从大三开始我就没有再去演出,可以专心学习了”。阿卜力克木说,这几年,吃喝拉撒睡几乎所有学生的事徐平都在管,“别看他在专业上那么严肃,在生活上却那么温暖,他为我们做的很多事父母都做不到”。
每年的库尔班节,徐平都会率领大家去乌鲁木齐驻京办、新疆办事处、西域食府这些比较“高大上”的新疆饭店吃饭,自掏腰包吃烤全羊。因为回新疆的火车票特别难买,每年期末徐平都会大开绿灯给孩子们几天时间去抢票。班上每个同学的生日,徐平都了如指掌,到了那天,下了课,一个蛋糕就订过来了,当事人自己经常都记不住,生日赶上寒暑假回家过的也能准时收到他的短信祝福。更神奇的是徐平遍布各处的“眼线”,学生们的一举一动他都“尽在掌握”。“我们在排练厅玩啊,在宿舍怎么样了,他都清楚,连谁在外面吃个饭约个女朋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到了后来,大家就没什么可瞒他的了,有什么说什么了。”阿卜力克木说。
“现在想想我们和徐老师的交流,大一的时候是怕,大二还有距离,大三慢慢变得特别直接,到了大四我们已经可以和他开玩笑,很随意地沟通了。”佳尼江说,但徐老师的生日至今是全班同学都想知道的“机密”,同学们想给徐老师过个生日,可等来的总是那句话:“等你们自己挣钱了再说。”
“这里很多地方都是我们磨破的,还有我们的汗和血。”又一次走进第八排练室,阿卜力克木指着脚下的地板说。2011级新疆班是中戏老校区最后一批入校的学生,没有像其他新生那样去昌平新校区,6米宽9米长的“八排”是学院最大的专业教室,他们一占就是4年,大四所有毕业剧目都要在这里排练。《青鸟》要进剧场演出的当天下午,全班同学都在这里有说有笑地整理道具,徐平的一句“同学们,这是你们最后一次在这里排练了”让全场瞬间安静。
从上世纪80年代初留校当老师起,徐平的班上几乎一直都有维吾尔族学生,“一个班25人,最多的时候有5个维吾尔族学生。”徐平说,中戏多年来一直为新疆代培歌剧人才,新疆文化圈里有很多中戏的校友。
不过,毕业倒计时,孩子们的脸上却是阳光灿烂,看不见丝毫的阴云:“这4年除了专业我们还学会了思考,学会了怎么规划经营自己的生活,出了校门吃饭是不成问题的。”
《青鸟》演出后,新疆班的一些学生已经开始接到话剧剧组、影视剧组的邀请。“这帮学生已经具备了职业演员的基本素质,但艺术领域里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李雅菂说,“我的最大愿望是希望他们今后能热爱坚守自己的职业,而不是成为多大的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