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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妈拉巴的酥油灯(丹增)

//m.zimplifyit.com 2015年05月30日21:51 来源:人民日报 丹 增

  有这样一个酥油灯的故事,几十年来,始终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1982年,我在《西藏日报》社任副总编辑。一天,拉萨西郊大站的一个宣传干事来到报社,说是有一件好人好事需要报社帮助宣传。西郊大站其实是一个部队单位,属青海格尔木解放军总后勤部青藏兵站部。在那个年代,众多生活必备的物资,从一根银针到一双筷子,都靠解放军的汽车和地方运输车队在千里青藏线上日夜不停地运送,西郊大站则是货物集散中心。那位宣传干事站在我办公桌前,激动而滔滔不绝地讲述着阿妈拉巴的感人故事:

  不久前,部队的一辆汽车在当雄县一个牧区因道路结冰、汽车打滑,不慎轧死了一个牧民。交警部门认定部队车辆负全责,肇事士兵当时就被关了起来,可是死者家属——一个藏族老阿妈,却再三要求从轻处理肇事司机,部队送去的慰问金一分不收,送去的米面一一退回。宣传干事眼里闪着泪花激动地说,这个藏族老大妈太伟大了!你们要好好帮我们宣传一下。

  我约了拉萨市交警大队副政委尼玛一同前去当雄。当雄属拉萨市的一个县,从拉萨出发,沿着笔直宽敞的青藏公路向东两百公里便到达县城。那时县城一半是黑白相间的帐篷,一半是土坯建盖的饭馆店铺,总人口不到两千。县城四周是一片瑰丽的百里牧场,青绿的牧草,鲜艳的野花,纵横的溪水,安静得像无风的大海。我的同伴尼玛,身材稍胖,个子不高,高原的太阳让他的脸庞黑里透红。这个案子就是他负责处理的,他向我介绍了车祸的经过。

  出事那天,天寒地冻,路面积雪冰滑。部队的三辆军车前往当雄雷达站运送物资。在一个转弯下坡处,第一辆车忽然发现坡下来了一群牛羊,司机连忙踩下刹车,结果车轮在冰上打滑了,碰巧放牧的小伙子冲上道路驱赶牛羊,失控的汽车撞倒了小伙子。后面的军车立即掉头将受伤的小伙子送往当雄县医院。遗憾的是小伙子伤势太重,流血过多,没能抢救过来。

  事故发生后,部队很重视,主动承担责任,请求从严处理。汽车团团长是个五十年代进藏的军人,他跟尼玛说:“我们是人民子弟兵,藏族人民是我们的亲人,我们是为藏族人民服务的,不能侵害老百姓的任何利益。”进藏部队纪律严明,把军民关系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要。在进藏之初,缺乏后援、条件最为艰苦的岁月里,部队九个多月连蔬菜都吃不上,即使这样也从不拿老百姓的一粒粮、一块肉,还特意制定了几条纪律,其中规定打死牧民家畜、误伤群众者开除军籍。五十年代初从四川进藏的一支部队,一个士兵不懂西藏风俗,看见天上飞的兀鹫,抬枪就将它打了下来。开枪打死西藏的神鹰,这下闯了大祸,部队当即将这个士兵抓起来军法处置。打死一只鹰尚且如此,更何况轧死一个人。

  出事第二天,八名解放军把死者的遗体送回阿妈拉巴家,她才知道自己的儿子出事了。之前邻居把她家的牛羊赶回来,她还不知道儿子去哪里了。现在转眼母子阴阳两隔,自然非常伤心。当时她的一个侄儿气得跳起来要打解放军,说阿妈拉巴儿子一死,就等于房子的大梁没了。但阿妈拉巴把他拦下了,说人已经死了,快去请喇嘛来念经、点酥油灯、做超度法事吧。

  不久,拉萨西郊大站的副站长、肇事司机汽车连的连长带着几个干部和士兵,手捧哈达,身背大米,肩扛茶砖,怀揣一万元现金,来到阿妈拉巴家门口,连长带头跪在阿妈拉巴面前赔罪。阿妈拉巴连忙将连长和士兵们一一搀扶起来,说道:你们是解放军,过去进藏受了苦,现在运送物资还在辛苦,你们已经够好了;你们送来的东西我一概不能要,这钱若是国家的请用于军队开支,若是你们个人的建议拿到寺庙供灯吧。

  事故发生后的第四天,阿妈拉巴依照藏族习俗为儿子举办了丧事。她把儿子放牧的牛羊卖了三十多只,换得的钱除丧事开销之外,大多布施给穷人。剩下的牛羊交给亲戚代管,而她则在家中,默默为儿子点上了一盏常亮的酥油灯。

  我和尼玛聊完了车祸的经过,阿妈拉巴就像一座山,还没有见到,却已经有了熟悉的形象。

  我们驱车来到阿妈拉巴的家。她是一位朴素谦和得没有任何特点的老人,瘦小、黝黑,背已经很驼了。她的家是一座牧区特有的矮小土坯房,只有一个窗户,屋子里很暗,却有一盏明亮的酥油灯供在佛龛前,照着整个屋子,一个喇嘛盘腿坐在藏式木床上,闭目专注地祈诵着超度经。

  阿妈拉巴请我们在屋外坐下,由于她认识尼玛,误以为我是公安局的领导,没来得及端上茶就一再向我解释道:我的儿子死了,我不希望再有一个人失去儿子,哪家小孩不是父母的心头肉,无论什么人痛苦越少越好。一棵树死了,你不能把另一棵树的根也刨掉吧?我原谅了肇事司机,你们也要宽恕肇事司机。说着说着,她匍匐在地,双手合十,磕头。

  我后来了解到,肇事的司机叫刘志,出生在气候温和、物产丰富的人口大省河南。七十年代末,他怀揣一腔热情和对西藏大地的向往,自愿应征兵站驾驶兵,要在艰苦的千里青藏路上为藏族人民运送物资。临行前,父母怎么也舍不得,当时信息闭塞,去西藏工作,就像要到天边,到无法回来的遥远的陌生世界。他苦口婆心做父母的工作,与相爱的女朋友海誓山盟,承诺一定回来娶她。出事后,他的父亲专程从河南赶来,坐火车、搭汽车、走山路,整整用了二十五天才赶到当雄。他给阿妈拉巴带来了一堆河南的土特产和一万块赔罪钱。当时,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刘志家是普通的农民家庭,这笔巨款是他父亲东挪西借凑来的。

  刘志父亲来到当雄县,心里忐忑不安:儿子酿成大祸,人家又是独子,见了这藏族老太太,她会不会放声大哭?会不会跺脚骂人?最终他还是鼓足勇气、壮着胆子,找了一个翻译来到阿妈拉巴家。没想到,阿妈拉巴热情接待了刘志的父亲,还让他住在自己家里,每天为他打酥油茶。她对刘志父亲说,你拿来的钱我一分也不会要,如果是你借来的钱,以后要还债,你还债就等于我在还债;请放心吧,我会帮忙保你儿子出来;我的儿子不在了,你的儿子不能再失去;我已经把他也看作是我的儿子了。阿妈拉巴就是这样的人,心怀慈悲,像布施一碗酥油茶、一块糌粑一样将自己的爱惠及他人。在她看来,如果说众生皆父母,那么一个汉族儿子,也是她的儿子。

  阿妈拉巴料理完儿子的后事之后,就提着酥油茶、带着风干牛肉,跑去看望拘押在看守所的刘志。后来阿妈拉巴更跑到拉萨西郊大站、拉萨市交警队挨个给刘志求情。刘志还是被判了刑,在阿妈拉巴的苦苦哀求下,判了当时最轻的处罚——劳教三年。

  阿妈拉巴的感人故事传遍了千里青藏公路沿线。青藏线上穿梭奔跑的司机们,无论是解放军还是地方上的驾驶员,听说了阿妈拉巴的故事后,都要特地去看望一下,给老人送一些吃的、用的。一个普通的藏族老人,何以征服这些走南闯北的汽车驾驶员?我想是老人的虔诚、善良、宽厚、淳朴以及博大无边的爱感动了他们,更感染了他们。那些年在青藏线上跑的汽车,见到放牧的、朝圣的藏族同胞,只要路边站着人,都会主动停下车来,主动关心询问要不要搭车。这已经成为青藏线上的一道风景。

  再去拜访阿妈拉巴是车祸发生四年之后的夏天,草原上碧绿连天,野花竞放,生机盎然。阿妈拉巴家的老房子还在,里面的那盏酥油灯仍然摇曳不熄,喇嘛的念经声时断时续地传出屋外,不同的是在老屋的另一头,一座新房的地基已经打好,一个精壮的小伙子,一身藏装,正在那里打土坯。她看见我后,便向那小伙子招呼道:“阿吾,快来见见客人。”“阿吾”在牧区藏语里是“儿子”的意思。原来,这个小伙子就是刘志,他已经提前一年结束了劳教,自愿来到阿妈拉巴家。他父亲曾告诉他,阿妈拉巴是菩萨心肠,住在她家心里很温暖,可是屋子里入夜冷得不得了。他牢牢地记住了这句话,在心里默默地想,为了报答恩情,将来要为阿妈拉巴盖个房子。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他在劳教所专门学了打土坯砖,还向藏族伙伴学会了藏语。现在,他的皮肤已经晒得黑里透红,跟当地藏族牧民几乎没什么区别,只有从五官轮廓上,还能依稀辨认出汉族的模样。

  我们聊天时,阿妈拉巴在一旁给我们打酥油茶,一个藏族大妈,一个汉族儿子,两人时不时轻声交谈几句,真是一对和睦、默契的母子。从阿妈拉巴整洁干净的衣裳上,我看出刘志的孝顺;从刘志快乐健康的笑容里,我也看出一个藏族阿妈对一个汉族儿子的关爱。

  我最后一次去看望阿妈拉巴时,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遍了整个藏区,农牧民们逐步走上劳动致富的道路,生活设施齐全的水泥砖房取代了简陋的帐篷。阿妈拉巴左右有了好几家邻居,都是崭新的房子,我去的那天门口站满了大人小孩,都穿着藏装,只有阿妈拉巴身边一对男女穿着汉装,那男的是刘志,那女的长发披肩,白色短大衣,黑色百褶裙,面颊红润,在草原上显得十分时髦和抢眼。阿妈拉巴像对待自己女儿似的,牵着她的手,笑眯眯地向我介绍说,这是刘志的女朋友,从河南过来的。我说:“你千里寻夫,追刘志到这里来了。”姑娘的脸一下红了。更让我惊讶的是,刘志靠着一手打土坯砖的好手艺,组织了几十个藏族青年成立了砖厂。牧民有了钱,都在盖新房,土坯砖的需求量大,正是刘志大显身手的时候。他本人勤劳又能吃苦,加上阿妈拉巴和他未婚妻的支持,在不长的时间内,刘志一跃成为当雄县的首个“万元户”。阿妈拉巴家的新房里,沙发、桌椅、黑白电视机、卡带收录机、太阳能小型发电机,一应俱全,拉萨城里许多工薪家庭都还没这气派。

  环顾草原,唯一不变的是,阿妈拉巴原来低矮的老屋依然还在,那盏酥油灯的长明和喇嘛的朗朗诵经声依然还在。往事历历,心潮澎湃,我不禁在心底由衷地祈祷:油灯不灭,用慈悲喜舍的光芒,照耀苍生之爱;油灯永明,用互敬利他的光芒,激发人性之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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