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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仁的王国(苏沧桑)

//m.zimplifyit.com 2015年06月06日19:33 来源:人民日报 苏沧桑

  千岛湖的晨光在天边发芽,然后像一棵树一样迅速长大,把天地撑亮了。

  凤联村村民阿仁气沉丹田,清了清嗓子,喊了一声:“朕起床了!”

  阿仁推开被褥钻出来,俯视了一眼他的群臣们——被窝硬硬的,保持着他睡过的样子。床单、被子,半年多没叠了,也没拆洗了,弥漫着老婆莲的味道,味道在,好像她在。衣服、裤子、袜子、鞋子,床上床下散落得到处都是。

  阿仁推开屋门,想象自己正亲自推开一座城门,俯视属于他的大好河山——晨光将湖水照得像一条朝天的白条鱼,追咬着一层白雾。风吹过来,树叶发抖,庄稼俯首,隔壁邻居家的鸡鸭停下啄食,一只猫一闪而过,都像在向他三呼“圣上”。

  阿仁准备回身问候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水缸灶头时,手机响了。老婆在电话里说,这两天嗓子疼。城里天天雾霾,雾霾你懂吗?不是咱家的雾,是屁什么二点五,你懂吗?雾闻着不呛人不害人,可雾霾呛人,有毒。这几天城里的水也有股怪味,说是上游被污染了,有毒。

  阿仁说,老婆你啥时候回来?阿仁边打电话边看着湖面,湖面波光一闪一闪的,阿仁嗓门就痒起来——你再不回来你还认识我吗?啥雾霾,不就是有毒的屁吗?你还呆那儿天天吸着干吗?

  老婆在一户人家当保姆,一直不肯回来。老婆说,你还问我,你自己死活守着橘园不肯出来打工赚钱,小区门卫,一个月两千块,还管饭,你不来,你还问我?儿女上学,这么多年,都是谁在供着?你有没有良心?!我每天有多累你知道吗?东家帮咱把女儿工作刚安排好,我就不干,有没有良心?!

  阿仁不去。阿仁哗哗喝着稀饭,嚼着玉米饼就霉干菜咸肉,心里想,我不喜欢城市,我就喜欢待家里。我舍不得泥土、牛粪猪粪的味道,舍不得火塘边烤玉米,香甜,我自己亲手杀的猪肉,鲜甜,房屋前湖水多干净,没有雾霾的天空多敞亮,都舍不得。我走点路就能看到爹娘睡的坟墓,再多走几步,就能看到爷爷奶奶睡的坟墓,我离他们近。我舍不得冬暖夏凉的屋子,是爹娘和小时候的自己,亲手一砖一瓦建的,我舍不得这田地,是一寸一寸伺候肥的。邻里亲朋间啥事都摊在桌面上,吵也好打也罢,不累。我走了,猪咋办?猫咋办?这个地方生我养我,也会埋我葬我,我到哪儿都水土不服,不自在。这辈子,我就是要老死在这儿了!

  当然,他最舍不得的,还是橘园。他有一个梦想,一直没有对任何人说,就是把橘园伺候好,存够钱,把老房子翻修了,等老婆回来一起好好过日子,带孙子。

  其实,阿仁去过城里,做过木匠,他觉得城里的一切,家具,食物,话语,都是冷的,哪怕再客气,也是冷的,像塑料。他吃不惯城里的饭,闻不得城里那些怪味,更受不得城里人看他的那种眼神。

  此刻,阿仁套着老婆从城里带回来的旧西装,挑上箩筐,左臂夹着梯子,右手拿着竹竿钩子,向他们的橘园出发。不,他一个人的橘园——他的王国。

  阿仁昂首阔步走进没有篱笆和围栏的橘园,感觉所有的橘树、枝头的鸟、天上的云,都看到了他的八面威风,它们是他的臣民。橘园,是阿仁唯一的盼头:五亩地,两百棵橘树,一年下来,外地人来收购,价格虽然很低,也有毛两万块收入,那可真是用力气和汗水换来的。橘子树如果不去管,也不会死的,可是,要打虫施肥才能长得好,这跟女人是一样的。村里人都说,阿仁家的橘子,是全村最甜的橘子。阿仁便笑,他从来不施化肥,都是自己一担一担挑上山的肥料,不往树根里倒糖精水,不乱打药,也不往摘下来的橘子上涂防腐药水。人家怎么省力气,跟他没关系,他的橘园,他一辈子得真心对待。问题是,这样的橘子,收购时,没比别人家的橘子多卖一分钱。他们不信。是啊,如今谁都不信谁了。

  此刻,橘园的春天弥漫着一种香,阿仁一走进橘园,就被浓郁的暖香包围,像一个皇帝那样自在。橘园的香味一阵阵涌上来,从鼻子钻进人心里去,在他沉默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沉默的大地便散发出一个渴望的声音。鼻子痒,想打喷嚏。心里也痒,想狠狠抱住一个人,像橘子花那么香软的一个人,在这种香气里滚在一起。阿仁想,这个王国,啥都不缺,就是缺“嫔妃”,我一个人,真是太冷清了。

  阿仁在橘园的草地上躺倒,眯眼看着橘叶漏下的光,蚂蚱跳过,蚂蚁爬过,都是他的子民。它们粘上来,很亲热的。不像城里,什么都是冷的。老婆啊老婆,城里有什么好,城里到处都是屁什么二点五。

  这时,有什么声音从远处慢慢近了,好像一小群人边说笑边进了他的橘园,有几声女人的笑声很尖,像斜出来的刺和杂草,阿仁想跳起来揪掉。

  陌生人。城里人。拍照。那个笑声很尖的年轻女人一手捧着一大捧梨花,正踮起脚尖(她也穿着他最讨厌的靴子),伸出另一只手把高处的一枝掰下来,嘴里嚷着“快抓拍啊快拍啊你个笨蛋!”旁边几个男女在哄笑。

  阿仁只觉得脑袋腾地胀大了,没有犹豫一秒钟,便以小时候冲刺一百米的速度,准确地撞开了那个架着枪炮一样的照相机的男人,一手掐住女人的胳膊,一手将她的手从枝条上摘下来。他左手很重,右手很轻,以免碰落枝条上的花朵。

  接下来,阿仁基本忘记了后面的事情。总之像小时候在橘园被一群狂蜂围攻,幸好拳脚不算重,估计城里人都阴柔,没几分力气,倒是那个女人的尖笑变成了漫长的尖叫怒骂,一直到他们走了很远,还听得见,最后一句是,这死农民,这破橘树值几个钱,难道是他的命啊?!

  腰疼。

  饭是没法做了,将就吃几口早上的冷饭,渴了起来烧点水喝。老婆打电话来,他不敢说自己打架了。老婆一定会骂他活该。

  过几天邻居老严头来看他,说了句石破天惊的话:你老婆都知道啦,说,你这个死心眼,太没用了,她就是太忙了,没空回来跟你离婚!

  阿仁听到有什么在心里叫了一声,很痛。

  邻居又加了一句:不过,你老婆又说,唉,你这个人还是好的,顾家的,幸好没离。

  阿仁透出一口大气,心里有什么又叫了一声。“幸好没离”,这四个字,是他听过的最甜蜜的话了,够他暖一辈子了。

  秋天往冬里深的时候,橘子成熟了。家家户户像打仗一样忙。好多在外打工的老乡都回来摘橘子了,一家人分工,有的摘橘子,有的排队等收购。老婆,阿仁是不指望的,儿女,都忙高级的工作,自然也不能指望。阿仁只好自己摘橘子,自己排队,如果错过,橘子就烂了。他每天4点起床,做饭,便出去忙,中午回来烧点面条吃,晚上回来热点早上做的玉米饼或冷饭吃。

  老婆,你回来不?阿仁一打电话,老婆就说,平时从来不给我打电话,一打电话,就是要我回去干活啊?!

  阿仁挂了电话,心里便又开始凉起来,秋深了,棉被要换了,以前两个人睡,一条都嫌热,现在,年纪大起来还是怎么的,越来越怕冷了。

  2015年春节过后,好不容易回来团聚几天的老婆和儿女又出发去了城里。清明那天,阿仁给爹娘上坟回来,躺在一棵橘树下睡着了,浓郁的花香把他领进了一个梦,他梦见他挑着箩筐,走在前头,老婆背着一筐饭菜、茶叶水,跟在他后头。他们不是上山去干活,是去采橘子,采橘子不是干活,不是卖,是自己采着玩,采着吃,存折里有很多钱,医院里治病全都免费了,房子翻建成新楼了,啥也不愁。老婆没有穿皮靴,穿着姑娘时穿的花衣服,时时撩起衣襟擦汗,还随地吐口水。

  醒来给老婆打电话,问她,电视里老说中国梦,怎么一个国家会做梦?啥是中国梦?

  老婆说,中国梦,就是中国所有老百姓凑起来的梦想,就叫中国梦。

  阿仁问,那到底有没有我一份子?

  当然有。你也有梦想?老婆在电话里哈哈大笑。

  阿仁挂了电话继续睡,继续做梦。梦里,他们在翻建房子,老婆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全都回来了,女儿的亲家公婆也都来帮忙了。他们七八个人在老房子底下一字排开,传递着从房顶上揭下来的瓦片,一个传一个,瓦片和他们的牙齿,都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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