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声中的四月,总是让人怀旧与思念。雨后初晴的一天,我和几位朋友颇费周折地走进了秦岭深处的三官庙,去为长眠在那里的曾周扫墓。
三官庙属于中国野生大熊猫密度最大的陕西佛坪自然保护区。一路上都能拾到新鲜粪团,看到采食后残留的竹茬子。我曾两次走到凉风垭,遇大雪封山,只好爬上瞭望塔望“庙”兴叹。这一回,经过三个小时骑马和攀爬,我们汗流浃背来到三官庙保护站。
刘小斌站长热情地接待我们。这位中年汉子已在野外工作了二十七年,是保护站的第六任站长。听说我们要为曾周扫墓,他便提起一把砍刀说:走吧!
粉嫩的野樱花,淡金色的山茱萸,刚打红骨朵的高山柳,还有不知名的野花,随便砍几下,一大把秦岭春色就足够编成斑斓的花束。
从保护站到曾周墓地,约六百米。我的脚步渐渐沉重。整整三十年,为曾周扫墓的愿望,在我心中深藏了三十年!
曾周从北京大学生物系毕业后,刚考上研究生,便跟随潘文石教授来到三官庙开展研究,为跟踪大熊猫迷了路,夜行时在三星桥附近坠下百米深崖。他的手表碎了,生命停止在1985年4月17日20时10分。书包里,有刚拾到的熊猫粪团,笔记本刚写下:4·17,黑梁沟有巴山木竹分布……二十一岁的曾周,实在是太年轻了,一切才刚刚开始,又戛然而止。
也许,无情的时光会抹去许多记忆,甚至忘了曾周是为大熊猫保护事业献身的第一人。但有个历史的瞬间,中国人民是不会忘记的,那就是1984年的国庆游行,天安门前亮出了“小平您好”的横幅。曾周不仅参与了横幅的策划和制作,还在同学的“掩护”下,和郭建崴共同把横幅夹带在身,不动声色地干了一件让世界瞩目的事儿。追根溯源,曾周的父亲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因一顶“右派”帽子而受尽屈辱。父子俩终于熬到苦尽甘来的一天。“小平您好”迸发出亿万中国人民的情感,也浓缩了两代人心中涌动的千言万语。
曾周过世后,1986年,在汉中召开的全国保护大熊猫大会上,我见到了曾周的父亲。他的大会发言令人潸然泪下,以至于在见面时,我不敢看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泪水干涸,痛苦得不知什么是痛苦的眼睛。他说,我和曾周是父子,更是挚友。我理解他。
之后,我获悉,曾周的父亲曾几次来到三官庙扫墓。最后一次是二十年前,由张陕宁和党高弟陪同,爬上三星桥附近的陡坡,在曾周断魂之处伫立。张陕宁哽咽着说:老爷子啊,你要节哀。党高弟紧紧挽着他,生怕有闪失。他却挣脱了党高弟的胳膊弯,双手拱成一话筒,对着大山喊道:周周,爸爸来看你了!爸爸老了,以后就来不了啦……
党高弟对我说,想不到一个瘦小的老人,能发出那么洪亮的声音。群山在呼应着,把他的喊声传得很远很远。
那喊声,一直在我心中回响。如今,七十二岁的我,终于实现了夙愿。
曾周墓在一条巡山的小路旁。几棵伟岸的华山松守护着一座不大的坟茔,坟前有一块墓碑,由佛坪自然保护区建立。
我们献上花束,向曾周默哀,敬礼。我默念着:曾周,从见到你的父亲那一天起,我就想到三官庙来看你。我们是从未谋面的忘年之交。曾周,我要对你说,你献身的大熊猫保护事业,已经吸引了众多年轻人参与。刚刚结束的全国第四次大熊猫调查,由上千名80后、90后年轻人担纲。他们不畏惧冰雹、骤雨、激流、险滩,一次次走过了刀背岩、钻天坡、迷魂凼、雪门坎……历时三年,查清了野外大熊猫数量,比上次调查增长了16.8%,达到了1864只。看到新一代勇往直前的年轻人,我总会想起你。三十年来,中国的大熊猫保护事业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绩,曾周啊,你可以感到欣慰了!
返回保护站的路上,我们反复念叨着曾周墓碑上那一行碑文:想起你,我们更热爱这片绿土!
夕阳下的山林一片辉煌。在百鸟的合唱声中,分明能听到杜鹃“归—归—”的鸣叫。刘站长说:低山的杜鹃花才开放,过不了几天,满山开遍杜鹃花的时候,才叫美呢。
我们伫立在保护站的石阶上,听“归—归—”的鹃啼声在山谷中回荡;不远处,闯过了无数隘口与坎坷的东河,雪浪奔腾,在唱着永不回头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