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真正的好电影,不只是满足世俗的情感表达,更应提供审美愉悦以及价值选择。尽管“我们家门口的风景”似乎很美,但令人遗憾的是,我们超越风景之外的想象却远远不足。
如果说,“中美合拍”是2012年中国电影圈的关键词之一,那么,2013年的关键词一定会有“国片崛起”。仅仅是上半年,《北京遇上西雅图》(简称《西雅图》)《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简称《致青春》)《中国合伙人》(简称《合伙人》)等一众国产片纷纷“登陆”银幕,赢得超高票房。而几乎是一年之前,因为受“中美电影新政”影响,提高了引进片的市场配额,《超级战舰》《泰坦尼克号》《黑衣人3》等好莱坞大片冲击中国本土市场,《杀生》《匹夫》《黄金大劫案》等国产片几乎是折戟沉沙。未有人会料到,只消一年时间,国产片便似乎迎来了自己的春天。
其实,这样的结果未必只是偶然,自2002年的产业化改革以来,中国电影就一直在寻求出路。从《英雄》《夜宴》等古装大片的华丽出场,到《建国大业》《风声》等主旋律电影的商业化探索,从《失恋33天》的都市治愈系电影风格的彰显到《泰囧》喜剧类型的精准定位以及多部国产片的集体突围,中国电影气质的每一次重新塑造都是一次向观众和市场靠近的努力。中国本土电影逐渐开始褪去依靠“大导演、大明星、大制作”暴发户式的市场气质,呈现出清新自然的装扮。
说国产电影全面复兴可能为时过早,因为我们对市场规律的掌握还在逐渐摸索中,但无可置疑的是:本土文化和当代生活已经开始成为本土观众的选择。我们欣喜地看到,中国电影开始逐渐摆脱架空的历史以及虚妄的表达,用当代的戏剧故事征服大众情绪,而经过好莱坞视觉“喂养”的观众,开始被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中国好故事所吸引。这正如人生的某些阶段,我们总去遥远的地方寻找风景,一不留心发现,最好的风景却在家门口。这是何等的令人欣慰。
一部真正的好电影,不只是满足世俗的情感表达,更应提供审美愉悦以及价值选择。尽管“我们家门口的风景”似乎很美,但令人遗憾的是,我们超越风景之外的想象却远远不足。不妨让我们以今年上半年的3部影片为例,进行一番考量。
《西雅图》关注了海外生子和婚外情等热议话题,在类型上比较工整。但它的别扭之处则在于气质上的拧巴,犹如蓝莓树上结南瓜。《西雅图》参照了美国生活剧的创作模式,掺杂了诸如《西雅图夜未眠》《玛丽和我》《电子情缘》《漂亮女人》《当哈利遇到莎莉》《真爱无敌》等故事套路。但是,它在拷贝美国生活剧的时候显示出极端的做作。世俗生活的戏剧点都被当作一些小冲突、小浪漫的戏剧依据而廉价处理。当挖断了人物存在的生活根基,套上他国类型片的外衣,也就难以呈现直指人心的情感力量,遑论审美和更高级别的价值认定?
《致青春》主打了青春招牌,但是未能还青春一个公道,叙事视角混乱、叙事节奏断裂、镜语表达太过业余,这些都注定了影片只能成为一部话题电影而不能进入到专业讨论范畴。《致青春》被过度追捧,其实暴露出中国观众的整体接受层次相对较低。电影对于很多观众而言,只是故事和情绪而已,电影化的手段却远未在考虑之内。
相对于《西雅图》和《致青春》,无论是叙事的完整度、技巧成熟度,还是影像质量上的考究,《合伙人》无疑要高出很多。当然,这其中有新老导演在戏剧和场面调度中的经验问题。如果说《致青春》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人的青春企图,《合伙人》传递了一种“50后”、“60后”人的梦想和情怀。陈可辛将《甜蜜蜜》的年代化叙事和细节化设定以及《投名状》中的人物关系组织到该片,同时又借鉴了《社交网络》的戏剧元素和部分框架,最终诠释了梦想的精髓——梦想就是让你觉得坚持是一种幸福的东西。《合伙人》无疑是一部质量上乘的商业电影,如果稍微挑剔一下的话,影片其实缺少了深层的力量感。真正的好电影最终归结为价值判断,它应该提供一种反思和批判精神。大卫·芬奇的《社交网络》同样根据真人事件改编,都是聚焦创业梦想,但却将落脚点放在对人性的反思上,影片最后一个镜头令人印象深刻,主人公马克反复用鼠标刷新前女友的facebook主页,而这个页面恰恰是自己一手经营的最大的社交网站的产物。影片用一种与叙事高度黏合的视觉化手段,将主人公事业的成功与情感的落寞形成强烈对比,并且与片名形成一种呼应,让我们对人物产生认同,继而反观自身。与此相比,《合伙人》则止步于世俗的道德拷问与情怀理解,未能进入到人性的批判层面,因此少了一份电影的力量感。
用世俗手法表达世俗生活,这基本成为国产片当下的包装方式。近年来,集体怀旧成为风潮。当我们开始怀旧的时候,就意味着对现实不满以及对未来焦虑,这是一个时代的症候。诗人纪伯伦说过,我们走得太远,以致于忘记了当初为什么而出发。当人们欣喜鼓舞地踏上了现代化的道路时,却发现自己未能跟得上社会的脚步,在磕磕绊绊中踉跄前行甚至被撞倒。此时,淤积的情绪需要疏导,我们的电影恰恰给了这种情绪一个出口。我们无意于让每个电影创作者都担负开启民智的重任,只是说不应该将所有的电影全部当做是社会情绪的集散地,倘若人人都以青春或情怀为由逃避现实的话,则无疑缺乏了直面现实的勇气。
在匈牙利电影理论家伊芙特·皮洛看来,电影是在世俗生活中寻求神话式的表达。对于中国电影而言,这种世俗生活,便是热气腾腾的中国社会和时代气质。中国的电影创作者应该是幸福的,转型期的中国每时每刻都提供着丰富的世俗故事:为买房子假离婚、为找工作而分手、为奋斗而无视家庭、为不劳而获当情人……中国不缺乏世俗故事,缺乏的是神话式的表达,一种对生活和生命的抽象认知。中国电影在艺术处理和价值观的选择上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仅以2012年同档上映的《一九四二》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为例。前者以无尽的苦难情绪回溯了一段悲怆的岁月,后者则将一个人吃人的海难故事通过人与动物的友情表达出来,同时,呈现出高度隐喻的生活和人生。二者的区别在于价值观统摄之下的艺术处理——举重若重还是举重若轻。《一九四二》已经算是国产电影中比较有开拓精神的尝试之作,很可惜的是,我们更多的电影则是举轻若重,充满着矫揉造作和无病呻吟。
虽然我们的国产电影在各种数据方面开始刷新某些纪录,但是这不应该成为我们乐观的理由。因为我们当下的繁荣隐含着太多不稳定的因素,票房与电影本身的品质未能完全挂钩,《富春山居图》的超低口碑与超高票房的现象亦不在少数。每当诸如此类的“现象级”电影被催生时,都会有人推出相关解读,但每次推理到最后,还是到了观众这里——是观众的选择完美了影片的票房。此时的电影已经不是影片本身,而是介入到消费社会的取向问题。
在中国现阶段,让主流观众都去观看《逆光飞翔》这样的诚意电影也是不现实的。我们可以尊重观众选择,但不意味着可以迁就创作者的态度,因为在电影产业高速路上,烂片的横冲直撞会殃及其他影片的正常行驶,严重的话,还可能让整个交通系统瘫痪。这绝不是危言耸听,国产惊悚恐怖片的市场现状就是一个鲜活的例子。毁掉一个类型片种很容易,但重塑一种精神和气质却需要更大的努力。
到底是什么样的观众决定了什么样的电影?还是什么样的电影培养了什么样的观众?这个问题就如同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争论本来就没什么结果。但可以肯定的是,电影观众会随着电影市场一起成熟,而这一过程正是意义和价值所在。但愿,我们的电影会让我们看得更远,让我们的生活更有诗意,让我们身居其中可以感到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