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门槛

//m.zimplifyit.com 2014年04月04日07:05 吴佳骏

  一

  我和胡是在一所职业学校相识的。那时,我们都是学校的教师。我教语文,他教电子技术。胡原本不是学教育出身的。他当过兵,退伍后,凭借自己在部队里学到的电工技术,在家乡的小镇上开了一家电器修理店。后因经营惨淡,亏了。在家赋闲半年的他,一次在街上闲逛,偶然在别人包裹油条的报纸上看到一则招聘启事。他打去电话向对方说了自己的一些情况,对方听完他的介绍后,叫他前去面试。没想到,他一去竟成功了。

  胡很珍惜自己在学校的这份工作,知道自己不是科班出身,每天都花大量时间钻研业务。他寝室的桌子上,堆了高高一摞书。什么《教育心理学》《电子维修技术》等等,只要与他所教科目有关的书,他都买来看。正是因为这份踏实和勤奋,学校领导非常器重他,他也很受学生们的欢迎。

  我跟他住一个寝室。相处的时间长了,彼此都有了深入的了解。胡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若不主动找他谈话,他是不会先开口的。好几次,我试图探听他的家事,但他都遮遮掩掩,欲说还休。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我了解到他有两个姐姐,都已成家生子。父亲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全靠母亲一人含辛茹苦把三姐弟拉扯成人。他的母亲已年过古稀,体弱多病,住一次院,病危通知书就下达一次,幸而都挺了过来。他母亲最大的心愿,就是在闭眼之前,能看到他结婚。

  二

  在教书之前,胡先后处过几个对象。但都是在相处不到3个月时间,人家就提出分手了。要么嫌他家穷,要么嫌他人“傻”,主要是后者。跟他处过对象的女孩子,都指责他不会处世,呆头呆脑,单纯得像个孩子。一般的人情世故,他都不懂。

  胡的确是有些过于“单纯”了。在学校,领导安排给他的任务,他保证按时完成。没安排给他的任务,他也抢着去做。学校的老师们,大凡有事,只要招呼一声,胡二话不说,就答应帮忙,且帮得死心踏地。时间一长,单位上的同事都习惯了将胡当作勤杂工呼来唤去。有的老师偷懒,说:“老胡,我今晚有急事,帮我值一下班。”胡点点头:“行。”于是,当胡认真地替人值班的时候,本该值班的人却放心大胆地逛街去了。

  月初发工资的时候,胡却一个子儿也没多得。领导倒是曾多次在会议上表扬过胡,倡导大家向他学习。每次受到表扬,胡都有些不好意思。散会之后,他把工作干得愈加卖力。早晨6点钟起床带学生跑步,夜深了,当其他老师都入睡后,他还在查看学生寝室。有时候,我就劝他:“该谁干的活谁干。”他回答:“没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胡的行为,曾感动过不少老师,也曾调动过其他老师的工作积极性。但过不了多久,大家也就把他给忘了。只有在需要帮助或遇到困难的时候,才会想起他来。

  好在,胡并不在乎这些。他说:“我能有份工作,能填饱肚子,就是上天对我的恩赐了。”胡的心里,其实是自卑的。他觉得自己没有文凭,又没有接受过正规的教育,没法跟其他人比,便只好低调为人,把自己分内甚至分外的事情干好。

  三

  我能够体谅胡深埋于内心的那份荒凉和孤寂。每晚回到寝室,他一躺到床上,两只眼睛就盯着天花板,郁郁寡欢。满腹的心事,都写在脸上。胡有一个最大的爱好,就是背诵古典诗词。每晚睡觉前,胡都要拿起《唐诗三百首》或《宋词三百首》念上几首。那些时刻,他总是显得特别高兴,仿佛情感的波折、人生的不如意,统统被古典诗词所营造出的意境给消解了。胡还喜欢用毛笔写古典诗词,虽然他的字写得并不怎么样。靠床的墙壁上,贴满了他的“书法作品”。其中一幅,写的是北宋李之仪的《卜算子·我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每一首诗,都代表了胡的一种心情。

  那时,胡正暗地里喜欢学校的一个女教师。她姓张,教外语的,家也在农村,为人谦和,穿着打扮都很朴素。学校条件简陋,教师们都挤在一个办公室办公。张老师恰好坐在胡的前面。每天,胡都默默地注视着张老师的背影,有那么几次,竟忘记了上课时间。起初,张老师并不领胡的情,对这份爱意假装不知,还故意避开他。有时,为避免尴尬,胡只要碰到张老师,就立刻躲开,绕道走。但胡的内心,又是渴望见到张老师的。不止一次,我发现胡躲在寝室的窗户背后,偷偷地向外望。望一会儿,又转身看是否被人发现。那种惊慌失措的样子,跟一个盗贼没有两样。后来,通过观察,我才发现从寝室的窗户望出去,正好看见张老师上课的那间教室。窗户边上的那个缝隙边沿,被胡的眼眶磨得光滑了。

  同事们明白胡的心思,想帮他一把,便有意当着张老师的面,开他俩的玩笑。张老师倒是个开得起玩笑的人。最先,一听到同事的玩笑话,她说:“同事关系,大家别乱说。”言语中还透着几分严肃。后来,开玩笑的次数多了,她也不置可否,还跟随同事们一起笑。这时,大家都在鼓励胡,说机会来了,要把握住。可越是鼓励他,他越是上不得正场合。只要有人再开玩笑,胡的脸就憋得羞红,好几次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大家都在替胡着急,心想,这事肯定黄了。可偏偏这时,张老师却主动向胡靠近,关心起他的工作和生活来。我们都在为胡感到高兴,并对他和张老师的爱情抱有希望。在张老师的影响下,胡慢慢变得放松、开朗起来。两个人经常在一起聊天,偶尔还相约去逛逛街。那段时间,胡的脸上始终挂着幸福的微笑。

  说来也巧,正当胡和张老师的“爱情运动”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却突然遭遇了“冰霜”。那是夏日的一天,张老师觉得和胡的关系已经成熟,是该见父母的时候了。于是,专门从老家把母亲接到学校来。胡前去接站,他很早就去了。胡见张老师带着母亲从车站一出来,便匆忙迎上去,叫了声:“伯母好。”随即,胡问:“你们喝矿泉水不?”张老师回答:“要。”张老师的母亲回答:“不要。”胡转身就跑去旁边的店铺,买了一瓶矿泉水,递给张老师。张老师瞥了胡一眼,就把瓶盖拧开,递给了自己的母亲。张老师的母亲顺手将瓶子扔得老远,脸上顿时乌云密布,头也不回地走了。张老师跟在后面,一边流泪,一边追赶。胡站在原地,望着母女俩远去的背影,半天没回过神来。那天过后,张老师再也没有跟胡来往过。平时见了面,招呼也不打,形同陌路人。

  这场恋爱失败后,变得更加失魂落魄。一有闲,他就把自己关在寝室里,背诗、写字。上完晚自习,他早早地就躲在被窝里睡了,用被子把头捂得严严实实。有时,到了半夜,我会听到胡在被窝里呜呜地哭。那哭声里,除了疼痛,还有悲伤。

  四

  也许是受到了生活的刺激,没过多久,胡就辞职离开了学校。在他离开学校的头一天傍晚,我陪他到学校后面的小路上走了走。小路的旁边,分布着几个池塘。每天晚饭后,我们都要去那里散步。和胡在一起的日子,带给我许多美好的回忆。现在他要走了,心里还真有些舍不得。我喜欢他为人的耿介、淳朴、无心计。这种品质,在现今的很多人身上都看不到了。可胡却说:“是我的性格害了我啊!”

  那天,我们谈了很多的话。我从来没见胡这么健谈过。他谈的最多的是他的母亲。他说:“我对不起自己的妈,她活了一大把年纪,还在为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寸断肝肠。我想尽孝道,却没这个能力,这恐怕将成为我终身的悔恨了。”

  我问胡,辞职后,有什么打算。他说:“走一步,算一步。我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再不出去闯闯,真就一事无成了。”我说:“你走了,你母亲怎么办?”他说:“只能暂时交给两个姐姐照顾了,我的姐姐们,也活得不轻松……”话没说完,胡就背转身去,擦眼泪。他的身子倒映在池塘的水面上。一阵风过,吹皱池面上的水。胡的身影也随之晃了晃,轻飘飘的,没有重量。

  顺便说一下,我曾委托父亲,在乡下替胡介绍了一个对象。那个女人刚满30岁,一年前,其丈夫在外面打工卸货时,从货车上摔下来,死了。工头赔偿了8万块钱。她有一个10岁的儿子,怕孩子没爸,日子难过,想找一个男人入赘。双方见面,女人倒是把胡看上了,只是怎么也不相信胡没结过婚。她说:“三十出头的人了,没结过婚,不会是生理有问题吧。”女人的话,伤了胡的自尊心。之后,双方极少联系。女人最后一次给胡打电话,只说了一句:“我明天结婚,希望你来喝喜酒。”

  那天傍晚,我和胡谈到很晚才回学校。我送给他一本杂志作为纪念,那上面有我的一篇文章。胡接过杂志翻了翻,说:“我真羡慕你,可以把自己内心的秘密写出来。我要是会写的话,我的苦难一定不比你的少。”

  第二天,胡走的时候,很多老师都去送他。张老师也去了。胡的背影逐渐远去,留给我们的,只有感叹,还有离别的辛酸。

  五

  半年后,胡给我打来一个电话,说他去了广东。他的一个战友在那边办了一家工厂。他在厂里帮忙搞管理,月薪能拿到2000多元。胡说:“我目前的工资比过去教书时拿得高,但工作却比教书时累多了。工作性质改变了,个人的角色也转换了。教书的时候,面对的都是学生,相对比较单纯。如今,面对的是整个社会,成天想着怎样与人打交道,如何为单位,也为自己谋取利益。”我不敢想象,像胡如此老实、厚道、内敛的一个人,该以怎样的勇气,去与这个复杂多变的社会周旋。

  自那以后,我和胡再没联系过。一是各自都忙;二是那段时间,我也在为自己的前途大费周章。过去的好几个老师,都先后离开了学校,跳槽的跳槽,转行的转行。我也未能安于现状,从教书的县城,跑到了重庆,在一家文学杂志社做了编辑。

  有一天,我在出租屋里整理旧书籍,突然从书页里掉下一张照片,是我和胡的一张合影。那是过去学校开运动会时,我和胡作为领队,站在操场的跑道上照的。照片上的胡,穿着一身运动装,看上去很年轻。两手叉腰,笑容阳光一样灿烂。睹物而思人,我不禁又想起胡来。我当即掏出手机,给胡发去一条短信,可半天不见回复。于是,我又拨号码过去,却是空号。

  一晃3年过去了。正当胡渐渐从我的记忆中淡出的时候,我却意外接到他打来的一个电话。胡在电话里说,他已经回到了重庆,重新干起了老本行——在一家电脑培训中心教书。我又惊又喜,便提出与他见面,地点定在杂志社附近的一家茶馆。

  我深刻地记得那天晚上见面的情景。胡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他一见到我,显得有些激动,一步跨过来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因用力而有些颤抖。我们俩面对面站着,四目相对,却无语。愣了好一会儿神,我们才互问安好,落座喝茶。谈起这几年的生活,胡是悲欣交集。他说:“我只在战友的厂里干了半年,就被解雇了。战友嫌我能力差,不会处事,尽给厂里捅娄子。在利益面前,人是不讲情面的。只要我有一点事没干好,战友就骂我,像骂龟孙子一样。还克扣我的工钱。最终,被战友赶了出来。”

  胡一边说,一边不停地转动桌上的茶杯,情绪有些失控。他说:“离开那个工厂时,身上只有2000多元钱。整整3个多月,都没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好多单位,一听我没有文凭,连面试的的机会都不给我。眼看自己身上的钱快花光了,我只好忍饥挨饿,每天泡方便面吃。后来,才在几个老乡的帮助下,进了一家五金厂当工人。不料,却遭了伤残。”说完,胡从裤袋里伸出左手,让我看。他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少了一大截。胡接着说:“还是教书最适合我,单纯。我只有这么点能耐,也只有这个命。”我问胡:“成家了没有?”胡摇摇头,端起杯子猛喝了一口茶,把目光转向了茶馆的一个角落。

  茶馆外面亮起的是万家灯火。

  六

  我调动自己的圈子,四处帮胡介绍对象。只要有一线希望的,我都安排胡去见面。结果跟以前一样,总是不遂人愿。胡的年龄越来越大,找对象的难度也越来越大。越到后来,胡已经不愿再去相亲了。人家好心给他介绍,他反而不领情,以致于关心他的人越来越少。他整天把自己封闭起来,几乎不与外界接触。就连跟我联系的时间也明显减少。有时,我主动打电话找他谈心,他连电话都不接。直到他40岁生日那天,他才跑来找我。

  胡一进门,就倒在我的床上痛哭。他的失态举止,着实吓了我一大跳。待他的情绪平静后,我问他,究竟出了啥事。他半晌才说:“今天是我40岁生日。”我说:“那应该高兴才对啊!”谁知,胡听我这么一说,又大哭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胡才慢慢地说:“我母亲在上个月去世了,我曾答应过她,在40岁之前一定成家,让她有机会抱抱孙子。现在看来,一切都晚了。”胡还说,如今他母亲走了,自己一个人,来去无牵挂,过一天算一天。胡为自己想好了两条后路,一是去寺庙里当和尚;二是回乡下种地,为母亲守坟。

  胡从我这里离开后的第二天,我打去电话,想抚慰一下他的心情,但他的电话一直关机。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隔三差五地给胡打电话,可他的手机又成了空号。

  时间真是匆匆,我跟胡失去联系已经一年有余。这一年以来,我想尽各种办法打听胡的下落,但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不知道胡究竟去了哪里,他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隐了。

  我更不知道,善良的胡迈没迈过命运这道坎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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