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克玉兄走后次日，我去周宅吊唁。王昭嫂告：“他走得很平静。”克玉兄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金戈铁马，轰轰烈烈一生，如今安详地魂归故里。他从掌管全军钱、财、物的总后政委任上退下，两袖清风，清清白白。
克玉长我一岁。我与克玉是同乡，我家住阜宁县城内，克玉家住县郊陈良镇，两家相距十多华里。我们是同学，一起在盐阜抗日联中读过书。皖南事变爆发，新四军军部在盐城重建，代军长陈毅宣誓就职，通电全国并建立了著名的盐阜抗日民主根据地。为了与国民党“争夺青年”，引导青年投入抗日洪流，先后成立了“抗大”五分校、“华中鲁迅艺术学院”和“抗大”式中学盐阜抗日联中。当时我与周克玉年岁都比较小，就一起进入盐阜抗日联中同窗共读。我们差不多同一年离校参军，克玉的夫人——王昭嫂，也曾与我同在苏北文工团一起战斗过。所以，我与克玉兄为通家之好。
克玉兄为军中一儒将，他在总政任职，曾管过一段全军文艺，深为军中文友爱戴。离休后这十多年，我们交往日多。他致力于诗词创作，吟诗结社。军界内外，文坛上下，旧雨新知，常有品茗小酌、诗歌酬答。这些年，他出版了多本诗集，大都赠予我阅读，比如《京淮梦痕》《茧足千山》《天方行草》，还有他主编的《野草诗选》等大量作品。
吾邑盐阜，为淮左诗礼之乡。陈琳、陆秀夫、王艮、施耐庵，诸先辈诗文并茂；晏殊、范仲淹曾在境内任盐官。抗战军兴，名士云集，陈毅倡组湖海艺文社，一个甲子以来遗韵不泯。故乡历史文化，滋养、哺育了克玉诗的禀赋和性格。
古往今来，干城将帅写诗者，其诗作大体上都可以归为司空图所说的“壮美”一类，雄浑、劲健、豪放……克玉之诗除有这一面外，还有“素美”色彩，洗练、自然、疏野、清奇。1949年，渡江战役，他留下：“怒涛席卷江南岸，金汤一夜尽成灰。”“风卷残云追穷寇，青山几程水几程。”诗句中的那份气势，一泻千里，奔流而下。
克玉的诗，更多是在风停浪息、战争硝烟散去的和平岁月中写的，或战地重游，或“牧童拾得旧刀枪”，引来一番精彩的遐思。在诗歌中，他抒发了自己对烈士的悼念、对往昔战斗生涯的缅怀以及对战争与和平的反思。这些作品诚挚感人，绵思悠长。上世纪90年代，将军过长白山，虔诚地为抗联前辈献上诗句：“风动摇劲草，雁过唤忠魂。”1946年7月，在粟裕将军指挥下，在苏中地区，我军以劣势兵力，神出鬼没，在短短一个半月内，取得对国民党反动派进攻的“七战七捷”。50年后，克玉过苏中，写下“春泥最恋英雄血，清风年年播芬芳”。
读克玉的诗，总为他浓重的人民之子的情怀所感动。1994年，克玉晋升上将时，写下：“勿因位尊沾自喜，任重岂可忘乡梓。娘亲教我时谨慎，万变不离农家子。”1997年，我与克玉一同返乡，出席母校盐城中学70周年校庆活动。而后，他又去射阳中学拜访老师，为他的入党介绍人王彤舜老师致敬献花，执弟子礼甚恭。他对小校友讲话，谆谆相告：人之为人，绝不能忘亲情、乡情、师情。他完全没有衣锦荣归，高唱“大风歌”，“威加海内兮归故乡”那种霸厉之气。
将军本色是诗人，诗人的本质是人格的真诚。真诚的诗人，我的乡兄、学长、战友走了。我永远怀念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