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谓,字文长,沛国谯人。当朝丞相曹操也是谯人。所以,陈谓和当朝丞相曹操是同乡。但陈谓在岁数上比曹丞相小了许多,曹操当上汉丞相那年,陈谓才6岁。
有的人少年早慧,有的人大器晚成,更多的人庸庸碌碌一生。后来成为大隐士的陈谓,6岁时并未显示出早慧的迹象,智商与同龄的孩子没有多少区别。而陈谓后来成为大隐士,或多或少与他父母的死亡有直接的关系。
1
先说陈谓的父亲。曹操当上汉丞相那年,谯县起了轰动。因为小小的谯县,不但出了一位当朝丞相,还出了好几位大将军——都是曹操的叔伯兄弟和侄儿。而且,曹丞相是最有人情味儿的一位丞相。在谯县,凡是和曹丞相沾点亲带点故的,能提拔的都提拔起来。连一个口齿不清、种田的事做不来、只会干劁猪活儿的人,因为是曹丞相的表弟,也进了许昌城,当上了劁猪令——管理天下劁猪匠的官,官拜正七品。那时候,谯县的老百姓走到外地,都昂首挺胸的,只要一说是谯人,都比其他地方的人高了一个等级似的。但如果不出谯县,谁也不把谁当回事,大家都津津乐道于曹丞相的家事,恨自己这辈子没有成为曹丞相的亲朋故交。
陈谓6岁的时候,他爹还抱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思想。陈谓的爹是乡村的私塾先生,如果用现在的职务来套,相当于某某乡某某小学的校长。如果你一定要说相当于教导主任也可,因为那家私塾,除了陈校长外,没有额外的教师编制,学校里的一切事务都由他一个人挑着。
陈谓的爹后来倒了霉,根子就出在这“一个人说了算”上。因为,他觉得自己能把一所小学校管理得井井有条,何尝不能把一所大学校管理得井井有条?能把一所大学校管理得井井有条,何尝不能把全国的学校管理得井井有条?自己有这样的才能而未遇其人、未得其时当个小学校长未免太屈才了。他捶胸顿足地想,自己若与曹丞相是表亲,一定早就官拜国子祭酒了——相当于今天的教育部长。但陈谓的爹与曹丞相不是表亲,既非旧识也非故交。这件事若是搁在一般不识字的老百姓那里,也就罢了。但陈谓的爹是文化人,文化人肚子里的小九九多。
果然,陈校长研究家谱和族谱,转了五门的亲戚,终于可以与曹丞相攀上表亲了。陈校长按捺不住心头的狂喜,以后言谈举止间不免时不时地透露自己家族的贵族基因。
这天早上,陈谓的爹整理了一下长衫,迈着方步正准备出门。县令派人来唤陈校长了。
陈谓家距谯县县衙有40里远,娘扯住爹的长衫问:“他爹,不知你此去县衙是吉是凶?我这颗心不知怎的突突地跳个不停……”
爹拨开娘的手,怒气冲冲地说:“咄!乌鸦嘴!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爹马上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不对,与礼不符、与身份不符,又改成和颜悦色的模样说,“当然是吉了,夫人!此番我去县城,县太爷一定是找我商量一些大事,曹丞相和我是表亲,县太爷没准还会顺便送你一些珠宝和绫罗绸缎呢!”
娘拉着陈谓的手,目送着爹的身影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2
陈谓的爹终于见了县太爷。县太爷不提去许都找曹丞相的事,也没有送给他什么珠宝和绫罗绸缎,而是面沉似水地问:“你这厮怎敢宣扬曹丞相是你表兄呢?”
陈校长第一次见县太爷,从县太爷的语气里听出了说曹丞相是自己表亲的不妥。他想,有什么不妥呢?难道只许别人认表亲,偏不许我认表亲?陈校长举出家谱和族谱作证。但县太爷不吃这一套,他冷笑道:“曹丞相选拔干部惟才是举,举贤勿拘品行。而你这厮却宣扬自己与曹丞相是表亲,假如有朝一日真的举于草野之间,岂非说曹丞相在人事安排上有严重的不正之风吗?”陈校长没想到攀个表亲还弄出这么严重的问题,被县太爷问得额上直冒冷汗,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县太爷何等样人,他刚才也就是咋呼一下。如果陈校长不卑不亢地说出一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他没准走到堂下来,对陈校长打躬作辑地说:“哎呀呀,陈先生,刚才的话,不过是和你逗着玩的。”然而,陈校长是如此惊慌失措,县太爷一见,气便不打一处来了,把惊堂木一拍,喝道:“你这厮到了这儿还敢狡辩!着实可恶!身上哪有一点圣人门徒的样子!来人啦——把这厮拉到衙门前,重打20板。以儆效尤!”
读书人好面子。而陈校长被两个衙役一左一右夹着带到衙门前,20板子还没打,颜面就丧失殆尽,连去死的心都有。
谯县的老百姓都有很强的好奇心,一听说有人要挨板子,一传十,十传百,奔走相告,蜂拥而至,把衙门前挤得水泄不通。陈校长羞红了脸皮,心里只求衙役手下留情。但这两个衙役平时受衙门里的师爷压制,心里恨透了读书人。这会儿摁住了陈校长,就如摁住了师爷一般,才不会顾及陈校长内心的感受呢。一个人摁住了陈校长,另一个人还要动手扒陈校长的裤子。陈校长拼命地揪住自己的裤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汉朝的法律,重打20板就是要打屁股,板子要直接落到屁股上,隔了一层纱都不行。
3
陈校长挨了板子,不想活了。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直到围观的人都散了,那位赶驴车的人走到跟前。陈校长决定还是活下来,雇了那辆驴车,一路呻吟着回到了家。娘扶着爹躺到床上,陈谓天真地问:“爹,是不是县太爷赏了你珠宝,你怕别人抢了,所以趴在车子上?可现在到家了,我和娘又不是歹人,你干吗还要趴着呀?”
爹闭着眼哼哼唧唧的,脸痛苦得走了形。陈谓还想摸摸爹身下的珠宝是什么样子。但娘一把扯开他,说:“小孩家的,哪来的珠宝?你爹趴在床上,是因为从驴背上跌下来摔伤了屁股。”
陈校长这会儿躺在床上,真是又疼又羞又愧:“屁股上的伤易养,心头的伤难养啊!今后我陈某人何颜再去学堂,再去见那些学生娃呢。”
娘端着一碗黑黑的草药汤,安慰着爹说:“县城离咱们家这么远,兵荒马乱的岁月,谁有闲心去县城打听你挨了老爷的板子?他爹,依我看来,那老爷的板子也不是人人都能挨的。你且在家安心养伤,要是有学生娃来问先生怎么许久不去学校呢,我只说先生不小心从驴背上跌下来摔伤了,你们先上自习吧。”
听了娘的话,爹把眼睛睁开了,睁开又闭上了,末了又睁开了,叹了一口气,说:“也罢!”
如果陈谓的爹从此不去学校,那么大汉朝也许就不会出现陈谓这样的大隐士了,亏得陈谓的娘是个伟大的女性。每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个伟大的女性,此言不虚也。
4
屁股上的伤易养,半个月后陈校长回到了学校,有恍若隔年之感,他以为他的学生们在学识上多少该有点长进。然而,这些调皮蛋一点长进都没有。让他们背一点经文,一个个都咧着嘴,像刚吃了黄连。这让陈校长很生气。特别是一个叫杜乙的学生,入私塾两年了,到现在连启蒙读物《三字经》还背不全。杜乙不会背诵不要紧,关键是他来到先生跟前,一点羞耻感都没有。陈校长不由得怒向胆边生,恶狠狠地吼:“背不全就打板子!”
杜乙对着先生撅起屁股,笑嘻嘻地问:“半月前,是不是县太爷让先生背诵经文,先生背不来,所以也挨了板子?”
“啊呀呀,你这厮真是气死我了。”陈校长大喝一声,一口鲜血喷到墙上,开成一朵灿烂的红花。回到家,没几天便郁闷而亡。陈谓跟着娘趴在爹的坟头,哭得个死去活来。用史家的笔法形容陈谓的悲伤程度是:“撕心裂肺,几欲绝。”
5
往下的日子,陈谓跟着娘过。陈谓的娘也姓陈。陈氏老实本分,一个字也不认识。鉴于丈夫的死与挨了县太爷的板子有直接的关系,她的内心深处对当官的有了一种本能的抵触。所以,她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去识字。识字有什么用?陈谓的爹要是不识字,内心的小九九就不会那么多,也就不会琢磨与曹丞相攀表亲了,如何能挨县太爷的板子?!
陈氏领着儿子在谯县种地。据有关史料记载,陈氏一共领着儿子种了3年的地。第一年,收成一般。政府征粮,征去小麦300斤,大豆200斤,地瓜200斤。陈氏领着陈谓吃麦麸度过了第二年的青黄不接时节。
第二年,收成不错。曹丞相用兵,政府征粮,征去小麦500斤,大豆300斤,地瓜300斤。陈氏领着陈谓吃麦麸和草根,那活着的滋味真的是“生不如死”,“乱离人不及太平犬”,好歹活过来了。
第三年,年成不好。百年不遇的大旱,土地干得冒了烟,板结如石头。用锄在地上刨出个小坑儿,狗跑过来尿了一泡尿,眨眼间变成一团水汽。假如这么一直干旱下去,这一年谯县的老百姓连树叶和树皮都没得吃了。老百姓天天向龙王爷祈雨,几乎每个村庄都设了祭坛。有的老百姓为了表明自己对龙王爷的虔诚和孝心,在祭坛前一跪就是一天一夜。有的跪着跪着,身子突然往下一倒,龙王爷没见着,去见阎王爷了。据统计,这一年,谯县有18人因为祈雨见了阎王爷。当地的老百姓说,这是因为他们对龙王爷太虔诚了,虔诚得让阎王爷吃了醋,所以,把他们收去了。
这一年从二月初六到七月十五没有下过一滴雨。七月十六这天,诚心终于打动了龙王爷。龙王爷把积攒了快半年的雨水在这一刻泼洒下来,刹那间,电闪雷鸣中大雨倾盆而下。可老百姓没有谁因为雨大躲在家中,而是在雨幕之中奔波、忙碌。老百姓之所以要在雨幕之中忙碌,是因为现在的季节还可以赶种地瓜。新扦插的地瓜苗喜雨。所以,老百姓种地瓜,都选择在下雨的日子。
日子过得多难,如果不是儿子才9岁,陈氏连死的心都有。大雨也洗掉了陈氏脸上的忧愁,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里,她领着儿子在家里剪好了地瓜苗,就要到雨中去扦插。地瓜苗分装在一个小铁盆里,一个大竹筐里。陈氏心疼儿子,要背着大竹筐走。而儿子又心疼娘,无论如何也不肯让娘背大竹筐,抢过来背到身后。
陈谓背着大竹筐在前面走,陈氏端着小铁盆跟在后面。陈氏看不见儿子的腿,只看见竹筐上面的小脑袋,大竹筐一颠一颠的,仿佛不是儿子背着它走,而是它在推动着儿子往前滚动。就在这时,“哗啦”一声霹雳,陈谓看见一团火球穿过雨幕落进了自己的筐中,惊慌慌地回头,原来那团火球并非落进了自己的筐中,而是落到了娘手上的小铁盆里——娘被雷电击中了。
埋葬娘的那天,陈谓的哀号声让全村人都止不住地流泪。用史家的笔法形容陈谓的悲伤程度是:“撕心裂肺,三欲绝。”
6
9岁的陈谓成了孤儿,三个舅舅牵挂着他的日子怎么往下过。
三舅搓了搓手,说:“要不跟我去曹丞相那当兵吧。只听说战死当兵的,没听说饿死当兵的,当个兵崽子也好混口饭吃。”陈谓的三舅是当兵的。
二舅不同意,瞪着血红的眼睛说:“咱姐最恨当官的,那当兵的听谁使唤?怎么能让咱外甥去当兵呢?不如让他跟着我,走村串户地打铁,也好谋个营生。”陈谓的二舅是打铁的。
大舅在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听了二舅的话,把烟杆在草鞋上敲敲,抬起愁苦的脸,说:“这年头,走村串户打铁,哪里填得饱肚子?还不如跟我摆弄一亩三分地,虽说也吃不饱,但这年月干什么能吃饱肚子呢,没饿死就算命大了。”陈谓的大舅是个种田的。
陈谓一直在摇头。三位舅舅都困惑地看着他,不知道小外甥葫芦里装着什么药。最后,陈谓抬起一张苦瓜似的脸,问三位舅舅:“舅舅,人为什么要来到这世上?来到这世上为什么要受这么多苦?像我娘来到这世上,一天福没享到为什么就匆匆地走了?”
三位舅舅吓了一跳,谁也没有想到9岁的孩子肚子里有这么多小九九,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三舅先开口回答外甥的话:“这孩子没发烧吧,八成说胡话了。人来到世上是由不得自己的,人要走也是由不得自己的,‘阎王要你三更死,不会留人到五更’。”二舅走村串巷,见识比三舅广些,说:“人哪,本来都在阴间,在阴间是享清福的,什么都不用干,也不用当兵,也不用打铁,也不用种田。有谁得罪了阎王爷,或者阎王爷瞅谁不顺眼了,就踹谁一脚,谁就来到世上了。你没看到刚出生的婴儿,屁股蛋上都有青青的一块吗?嘿!那就是被阎王爷踹的。”大舅又往草鞋上敲烟杆,愁眉苦脸地说:“人来到世上本来就是受苦的,你没看你大舅这张脸长的,一对眉毛一对眼睛,下面一个鼻梁一张口,组合起来不是一个‘苦’字又是什么!”
陈谓听了,郁闷得不行,低着头一下一下揪扯自己的肚皮,问:“舅舅,难道人就没有避免这苦的办法吗?”三位舅舅都摇着头说:“这孩子,人哪能找到避免这苦的办法呢,人要是能找到避免这苦的办法,除非说是学道成仙。”
陈谓眼睛一亮说:“舅舅,我要去学道成仙。”三位舅舅都大吃一惊,说:“仙山茫茫,仙家渺渺,孩子你上哪儿去学道成仙呀?”
陈谓咬着牙说:“我一定要去学道成仙!”大舅和三舅茫然无措。毕竟二舅是吃百家饭的人,见多识广,沉吟了一会儿说:“我听说吴侯那边有个叫孤云子的大隐士道行高得不得了,要是找到他,没准跟着他就能学道成仙。”
陈谓急切切地问:“二舅,那怎么才能找到孤云子先生呢?”
二舅挠了挠头皮说:“孤云子先生离我们很远,行踪不定,听说南边舒州桐城县,县内有个龙眠山,龙眠山里有座老虎岭,极高极陡,孤云子先生一年当中倒有大半的时间住在老虎岭上。那是东吴的地盘,且不说山高水险,单是雄兵列边境,你想越过边境也很难啊。”
陈谓朗声说:“为了以后不受苦,为了能得道成仙,再怎么危险,再受多少苦我也不怕。如果我找到了孤云子先生,学道成仙了,将来我也要让舅舅们不再受苦。”
7
9岁的陈谓毅然决然地从家乡谯县往南出发了。这一路,风餐露宿,遭的罪就别提了。从谯县出发的时候是深秋,到了东吴边界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一路走来,身上的衣服破成一条条的,一条腿还被恶狗咬了一口,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手中拄着一根竹棍,一张小苦瓜脸干巴成冬枣,浑身散发着恶臭。曹丞相这边驻守边防的士兵一看,哟!来了个小叫花子。这样的人,早一点撵出曹丞相的地盘才好呢!哦,要去桐城老虎岭啊,快滚吧!出了边防,陈谓松了口气,他怕驻守边防的士兵反悔,连滚带爬地到了桐城县。
老虎岭上,果然有位孤云子先生,一个人在山顶上筑了间草庐。草庐不大,在山底根本看不见,快到山顶了,视力不好的人,还以为那草庐是鸟巢。“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陈谓不知道先生是否云游去了,怀着一颗忐忑的心,爬到草庐前。好在孤云子先生并未远游,这会儿正在草庐里面睡午觉。
这位孤云子先生,从前在湖南乡下做游方郎中时,给人治治头痛脑热跌打损伤的毛病,成功概率也有百分之五十。自从有一次采草药不小心滚下山崖后,成功的概率只有零了。可怜他在湖南乡下成了过街老鼠,人人见了都想打他,实在待不下去了,只好辗转到了湖北。自然还是以行医为生,自然治病成功的概率依然只有零,可怜他在湖北乡下也成了过街老鼠,只好辗转到了舒州桐城。筑庐老虎岭后,他不再行医了。回想前尘往事,不免心绪久久难平,觉得冥冥中似乎有只无形的手在牵引着自己的人生。孤云子先生开始“究古今之变,穷天人之理”了。
筑庐老虎岭,夜夜与星辰为伴,日日与清风放歌,不知不觉间成了闻名的大隐士。当然,越有名气、越有能耐的人一般都是远方的人先知道。一开始,孤云子先生的大名在远方响一些,吴侯并不知道他的治下还有这么一位闻名远方的大隐士。
山下的人更不知道孤云子先生的名气那么响了,都把他当成一位算命先生。谁家丢了东西,丢在哪个方位?能不能找到?谁家生了个儿,这儿将来有没有造化?山下的人都上老虎岭问孤云子先生,他测算的成功概率也达到了百分之五十,有时候极准,有时候极不准。然而,山下的老百姓都把他当成了神仙。
孤云子的大名终于传到了吴侯的耳中。吴侯走失了一匹心爱的宝马,派人来问宝马走失在何方?孤云子先生掐指算出宝马走失东方,结果吴侯的手下在西方找到宝马。如此沽名钓誉之徒把吴侯气得须发毕张,不但派人打了孤云子先生几板子,还想将他赶出东吴的地盘。
孤云子先生自然不能领到政府的薪水,他又不事稼穑,虽说山下的老百姓把他当成神,可山下的老百姓日子也过得凄惶;远近也有两家富户想把自己的儿子送来学《易经》,但孤云子先生的规矩又非常苛刻,谁想学徒,先得帮他砍6年的柴。所以,一直到现在,孤云子先生还没有收下一个徒弟。他也常常填不饱肚子。
陈谓来到草庐前时,孤云子先生还是在早上吃了一碗野菜粥。现在,躺在床上不敢起来。他怕起来一折腾,这半碗粥就折腾没了,肚皮要遭罪呢。
陈谓的脚步声传进孤云子先生的耳中,随着脚步声的还有一阵恶臭。孤云子先生从床上探出半截身子,扒开草庐的墙缝往外看,他凭直觉知道这是一个远方慕名而来的人。这个人不会是吴侯派来的,因为吴侯要掐死他的心都有。也不会是曹丞相派来的,更不会是刘备或刘表之辈派过来的,因为那些人找他即使不肯三顾茅庐,大约也不会派一个小叫花子过来。远道而来的小叫花子,自然也不是来找自己预测的,算命先生到处都有,他没有必要跑那么远的路嘛!那么,这个小叫花子前来,一定是来拜师学艺的。我怎么这么倒霉,好不容易来了个徒弟,还是个小叫花子。孤云子先生越想越沮丧,后来干脆躺下来,用被子蒙住了头。
照孤云子先生的本意,他才不想出来见这个小叫花子呢。如果他一直不出来,一天一夜不出来,那小叫花子一定就会滚得远远的了。但他躺不稳了,因为,早上喝的那碗野菜粥太稀,有一多半是水,这会儿水推开了草庐的门。
陈谓就看见一位糟老头子从草庐中窜出来,像一只麻猴一样,一点仙风道骨的样子都没有。陈谓迟疑了一下,但他立刻就跪了下去,给人一种毫不犹豫的感觉。
孤云子先生的膀胱实在涨得太难受了,而这个小叫花子又直直地跪在他的面前。于是,他铁青着脸,返回草庐,拿出了一把柴斧,“当啷啷”一声扔到这个小叫花子面前,自己急匆匆地拐到草庐的一角了。陈谓从山下经过时,已经听说了要砍6年柴的事,于是接过斧子,对着孤云子先生的背影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响头,下山砍柴去了。
孤云子先生排泄完,觉得膀胱不涨了,虽然肚子又觉得有些饿,但慕名者来了,还是不能太孟浪。于是,就倚在一棵树干上,放声唱了起来:“道人飞来朗风岑,玄都上下三青禽。傅桑已作青海断,鳌丘又逐罗浮沉……”龙眠山树木很多,枝繁叶茂。歌声中,陈谓已经砍了一担柴,担到岭上来。
8
6年辛苦不寻常,当年9岁的陈谓,现在已经长到15岁了。6年的朝夕相处,使少年对孤云子先生的道行疑窦丛生。然而他只是怀疑,最后两年,去或留像两只小兔子在他的胸腔中跳动个不停。可是他到底还是坚持到了最后一天,这一天是他修行,或者说砍柴生涯的极限。于是,这天的午后,少年丢了斧头,盘腿直定定地坐在孤云子先生的面前。这6年,孤云子先生也老了许多,总给人一副睡不醒的感觉。瞧他这副死不开窍的样子,不点化两句,结局还真不好收拾呢。孤云子先生只得微微睁眼,试探着问:“道学玄妙,不知你想学点什么?”
少年一颗虔诚的心浮上来了,说:“师父,弟子想学道成仙,长生不老,像白云野鹤那样自在逍遥。”
孤云子先生闭上了眼睛,悲怆地说:“世人皆说神仙好,有谁见过神仙了?就是为师不久还要死呢!哪来长生不老,自在逍遥?”
这一刻陈谓失望极了,6年的柴岂不是白砍了?他心有不甘地恳求:“师父,那你好歹告诉我怎样避免受苦的方法吧。”
孤云子先生鼻子一酸,差一点就老泪纵横了,他说:“做人哪有不苦的?快乐都是在别人眼里的。没钱的人有没钱的苦,总是担心吃了上顿,下顿吃什么;有钱的人有有钱的苦,总是担心自己的财物被别人借贷、被做官的强夺;种田有种田的苦,做官有做官的苦。总之,人日日夜夜有数不清的烦恼,一生就这样在困苦中度过。”
陈谓恼火得很,他瞪着眼睛,站起来问:“师父,既然如此,那你还让我砍6年的柴干什么?”
孤云子先生比陈谓还恼火,陈谓就觉得自己鲁莽,语气中虽然还有些懊恼,但毕竟忍气吞声了:“师父,我披星戴月地砍了6年的柴,你总该教我点什么吧,不然,我怎么下山呀!”
少年的目光迎上来,里面开始还有点闪烁的东西,但很快飘走了,只剩下不屈不挠的坚定。这坚定让孤云子先生一下子瘫到卧榻上,他沉吟了半晌,方才说:“也罢!为师不能让你不受四时、肌肤之苦,可是为师能让你心中无苦。”
陈谓恭敬地问:“师父,那要如何做,才能让心中无苦?”
孤云子先生伸出三根手指说:“心中之苦皆由‘三怕’而生:一曰怕官,二曰怕自然,三曰怕流言。你思量看,你心中的苦,是不是皆由这‘三怕’而生?只要做到‘三不怕’,心中无苦,苦便无存。”在少年的眼里,这三根手指粗糙得像三根枯树枝,每说完一怕,师父便收起一根手指,少年的眼前便消失掉一根枯树枝。
孤云子先生的“三怕”理论皆有现实根源:一怕官,源于他曾经被吴侯打过屁股;二怕自然,源于他曾经采草药不幸失足跌下了山崖;三怕流言,估计是孤云子先生还想做个好人,留个好名声。
少年立刻恍然大悟。因为,他爹也是被官打过屁股的,而他娘的不幸正是源于大自然的雷电。至于这流言,少年还是有点不理解,问:“师父,这流言不过是别人议论是非短长,有什么可怕的呢?”
孤云子先生说:“这‘三怕’中,只有这第‘三怕’最可怕,你要是连流言都不怕,你就超出为师的境界,你的人生也就无苦了。你下山去吧。”
少年听了,还是有一些受了欺骗的感觉,便问:“师父,我砍了6年柴,你就教我这点东西?”
孤云子先生痛苦地喊:“‘三怕’是为师来龙眠山才悟出的人生精髓,为师已把精髓传授给你,你还想怎样?”
没奈何,少年只好对着师父磕了三个头,下了山。回家的过程虽然艰辛,但几次机灵地躲过了兵匪之患,也就算顺利了。6年之后,家中已经物是人非:当兵的三舅战死沙场,打铁的二舅在战乱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种田的大舅尚苟活于人世。陈谓在大舅的帮助下,以耕田为生。不几年,娶了邻村田家女为妻。
9
陈谓在老虎岭修行,曹丞相地盘上的许多人都听说了。然而,当时的东吴却没有几个人知道陈谓的名字。陈谓回到谯县,谯县的老百姓喜欢向他打听在龙眠山都学到了什么法术。譬如,天干旱的时候道行高的话向龙王爷作法,天就下雨等。陈谓解释说自己其实没学到什么法术,只是在龙眠山里面砍了6年的柴。然而谯县的老百姓谁也不相信陈谓的话。这和今天一个在国外混了几年,回来却说自己一无是处的“海归”一样,我们这些没喝过洋墨水的人一定都会认为他是谦虚,退一万步说,即使他真的什么都没学着,至少一门外语还是顶呱呱的吧。
谯县的县太爷也知道了陈谓的名字,要请陈谓掌管谯县的县学——谯县中学的校长。但陈谓牢记师父的“三不怕”,他不怕官,自然就没把县太爷的话当回事,依旧在谯县的乡下种田。这个县太爷和从前打他爹屁股的县太爷不是同一个人。
10
曹丞相做了魏王后,谯县的老百姓到了外地,走到大街上,都趾高气扬的,仿佛是自己做了魏王。当然,回到谯县来,还是做自己的老百姓,谁也不把谁当回事。
陈谓18岁那年,曹丞相去世了。曹丞相的儿子曹丕做了魏王。这个魏王野心比他爹大,刚当上魏王就到处寻觅天下的异人。他手下有个谋士出来说,有个叫陈谓的大隐士,还是您的小老乡呢,也是沛国谯县人,据说道行很高。魏王一听,喜上眉梢。
使者来谯县宣魏王旨意的那天,谯县县城都轰动了,谯县的县太爷派出仪仗队陪使者前来,开路的锣鼓手敲了40里的锣鼓。
大隐士陈谓当然不会把魏王的旨意当回事。魏王使者来到他的跟前了,他和老婆在田地里耕作,连头都不肯抬。至于让他去魏王那里做官呢,那更是连谈都莫谈了。
使者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心里窝着火,然而又不敢对陈谓怎么样,只好回去向魏王复命,添油加醋地说:“那个陈谓,一听大王要宣他,就丢下了锄,跑到河边去洗耳朵。”
魏王手下的一名将军听了火冒三丈,说:“叵耐小厮,还摆这么大谱!我派一个小班长去,捆了他来见大王。若敢不来,割了他的头,看他来是不来!”魏王不语,只是轻蔑地看了将军一眼。
那名举荐陈谓的谋士说:“大王!对于陈谓那样的大贤,派个使者去宣,可能还是轻慢了,要以卿士之礼待之。”魏王频频点头。
谋士受了鼓励,又说:“启禀大王,我从大王与陈谓都是沛国谯县人出发,专门研究了陈谓的家谱,如果转六门的亲戚,陈谓也可算是大王的表弟呢。”
魏王大喜,说:“那就有劳卿请寡人的表弟过来一叙。”
这一回,魏王的谋士亲自充当使者跑到谯县,并捎来魏王给陈谓的一封亲笔信。魏王的谋士来到谯县的那天,整个谯县都轰动了。谯县的县太爷亲自陪使者前来,一路披红挂彩,锣鼓喧天,开路的锣鼓手敲了40里的锣鼓。
谁也没想到陈谓居然当着使者的面,把魏王的信扯了个粉碎,他一脸不屑地说:“他娘的,想当初我爹想和你爹攀个表亲,还挨了县太爷的一顿打。现在你来信又说和我是表亲。即使真和我是表亲,我也不稀罕了。”
陈谓扯魏王信一事立刻震动了谯县,一时之间人们议论纷纷,说什么话的都有。不少人为陈谓的生命安全捏了一把汗。
刚开始,陈谓根本不在乎别人说他什么。可大舅每次来,都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陈谓的心里就忐忑起来,一丝念想从忐忑中升起,他努力地把这丝念想按回原处,然而这丝念想偏偏像漂浮在水中的葫芦瓢,按下了又浮起来,按下了又浮起来。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了,就让老婆到外面去打听别人现在都议论他什么。
田氏问:“夫君,你不是已修成‘三不怕’了吗?为何现在还要在乎别人的议论?”
陈谓立刻羞惭万分,说:“夫人,看来我的修行还没有到家啊。我还得再去龙眠山一趟。”
11
当年陈谓下山后,孤云子老迈了许多,在草庐中躺了三天三夜才爬起来。陈谓走后的这些年,他一直在想,自己带出来的第一个学生,是教成功了?还是没教成功?他苦苦地思索着检测的方法。后来他想,如果陈谓真的修成了“三不怕”,路途遥远,3年之内必不会再来找自己。反之,若是3年之内再来找自己,必是没修炼到家。陈谓是修炼到家了?还是没修炼到家?孤云子先生心里实在够不着底,就这么日日站在岭上眺望。
这日突然看见那个少年的身影,孤云子先生大惭,觉得自己一张老脸实在无处搁,立刻颤巍巍地从后山溜走,不知所终。等陈谓来到草庐前,草庐已空无一人,岭上惟见白云悠悠,松涛阵阵。
再说魏王知道了陈谓扯信的事,正好那日魏王心情很好,一笑了之。然而有一天,魏王心情很不好,不知怎么又想到陈谓扯信的事,勃然大怒,派人捉拿陈谓。捕快来到谯县,方知陈谓已逃逸,只好画了他的头像,四处盘查。
这一天,陈谓垂头丧气地下了山,刚到魏王的地盘,就见一支军马呼啸着向他卷来。他愣了一会儿,然而“活捉住他”的呐喊声指向明确,分明就是为自己而来。这一刻,他无法做到“三不怕”,立即钻进一片树林,抱头鼠窜,树枝刮破了他的衣服,树根绊掉了他的草鞋。然而,风还是把人喊马嘶声带过来,似乎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陈谓呼哧带喘,没命地奔跑。树木纷纷倒退。过去的岁月就像这快速后退的树影一样在他脑海中一幕幕闪过……他突然发现一直以来,自己都是在隐逸,都是在逃避,他不想再逃避了。树林里很安静,皓月升起来了,夜虫开始鸣叫。陈谓停了脚,慢慢地回头……
大隐士陈谓不知所终。有的说他被魏王的手下抓了回去,有的说他去了吴侯那边,还有的说他又跑回龙眠山修行。总之,他隐逸到历史的迷雾中了,找也找不到。
插图:孟浩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