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卡迪哈尔,那天早晨雨一直下个不停,灰黑色的雨云覆盖了几十万平方公里的祁连山脉。我喝过你祖母烧的奶茶,又喝了阿拉善的朋友送的骆驼奶就出发了。你祖父打着伞到了路边,还是像无数次送我那样叮咛嘱咐。尽管我的头发已变得像我家那头花牦牛的尾巴,灰白色夹杂土黄色。
汽车在雨中缓缓而行,看着路旁湿透的青草和流下缕缕雨水的黄土崖,山坡上的凤头百灵正在起劲地歌唱。远处还是绿色的山峦和墨绿色片状森林。
汽车出祁连山跃上河西走廊高速公路后开始疾驰,这条路我不知走了多少遍。
你知道吗,卡迪哈尔,此刻我能感觉到大地的呻吟或歌唱,来自大地最深处的声音,如此真挚如此深切。在亚欧大草原东面一隅的这个凉爽的早晨。
到县城休息一天,我突然觉得要去看一下已经双目失明的吐蕃特老僧人洛布旦。他曾打电话让我去看他。不能再迟了,我要带你一起去。这样也可以让你看一眼我在山野间的调查和学习。
我们租了车去祁连山南麓。从祁连山北麓乃曼郭勒河畔的红湾寺小镇出发,过黄鞑子峡、白泉门、大岔牧场旧址。在雪水河旁边那个青石垒就的羊圈上,长满了金黄色的风铃花(也叫白头翁),像是一个传说中的羊圈。汽车奋力地沿盘山公路而上,那是险峻的708公路,于上个世纪70年代中苏关系紧张的“备战”时修建,本来是很好的公路,但近年来从青海那边的煤矿过来的拉煤大卡车把路面压坏了,到处是坑坑洼洼。这些年从这条悬崖路上坠毁的车辆不少。听着开车师傅讲这些,看窗外呼啸的冷风吹过刀锋般的青黑色悬崖,我的双腿有点发软。我们翻越的是海拔4000多米的祁连山主脉分水岭。
在分水岭山梁上下了车,在风中抛撒了纸风马旗(风马经幡),山巅的烈风刹那间就把我们手中的风马旗吹向万古云霄。上了车后深深松了一口气。
汽车朝祁连山南麓的巴孜图川(也译为“八字墩”)驶去。巴孜图川现在叫做野牛沟。这个地方和我们的先辈尧熬尔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四五百年前,操着蒙古语和突厥语的尧熬尔人,从西域阿尔金山南北和柴达木盆地逃难到了这里,以这里为中心游牧在祁连山南北。所以尧熬尔民歌中总是深情地唱“巴彦巴孜图”,意为富饶美丽的巴孜图。自上个世纪中叶,我们的先辈们又离开了巴孜图……
多少年来,我每到这祁连山南麓的高地,就像是到了一个白云的国度,悠悠白云覆盖着无数个山峰的巴彦—巴孜图川草原。
那是1995年的夏天,我在野牛沟乡公路旁边的草地上等待路过这里去托莱牧场的班车。我看见四五个小伙子坐在草地上喝着酒,静静地聊天。我也显得同样闲散自在,随意地走过去坐在他们旁边的草地上。被太阳晒得滚烫的青草地上跑满了黑油油的蚂蚁。夏天的白云低低地飘在我们的头顶。他们中拿酒瓶斟酒的那个人默默地递给我一杯酒,我淡漠地接过来喝了。不说谢谢,也没有问他们是谁。今天我突然想念他们。
今天的白云和当年一样,我感觉自己的思绪也是飘逸远飞而又牵牵挂挂。
我已经几年没有来过这里了。公路焕然一新,路上还设了收费站,野牛沟乡的泥巴小街变成了水泥路。库库莱山口的路碑上写着“大玉村”的标识。汽车掉头拐入大尔龙山谷,从悬崖下那座新近维修过的小桥进入了山中便道,过了几个牧民冬窝子的房屋后,是我当年采访过的人家。那个历经苦难的吐蕃特老僧人早已去世,原谅我忘记了他的名字。我只记得他和蔼可亲,高大的身躯穿着旧的紫红袈裟。如今,只有他的外甥等几个晚辈出来给我们指路。朝向洛布旦先生家的沼泽地上铺了砂石,两只野鸭款款落在沼泽泥淖中觅食,黑头黑颈背部有金黄和铜绿色羽毛。
远远看见洛布旦的儿子从崭新的砖房门口走下山坡,他打开了铁丝围栏的门。他还是那么黝黑,目光诚恳善良。矮小的奶奶也领着小孙子和儿媳来迎接我们。进屋后看见洛布旦坐在沙发上,戴着石镜扶着拐杖,他的眼睛已经失明。
8年前,他带我去那一个个沟壑和山岗下的冬窝子,访问那些默默打发余生的老人。那时他是那么敏捷而精神,如今他消瘦而衰弱,只是声音依然洪亮。他笑着说自己的眼睛看不见了,有点遗憾看不见你的模样了。他说他现在心里没有任何负担,回想无数的往事,常常忍不住独自想笑。
他像巴孜图川的一朵云。
儿子和儿媳端来奶茶、煮熟的风干羊肉。洛布旦先生说尧熬尔人的信仰,应该从巴达霍尔(9世纪到11世纪的甘州回鹘汗国)时代寻找根源。那时吐蕃特地区还没有佛教,而巴达霍尔早已信仰佛教。他还说了白哈尔大神(藏蒙佛教的护法神)的名称和来历等。洛布旦的儿子牵着幼女的手,我们一起在他家旁边的山岗上漫步,地上满是金色的哈日嘎纳、白色的火绒草,草丛中的那只旱獭匆匆朝自己的洞穴跑去,素食主义者胖墩墩的身体显得有点笨拙。远处山岗上还有一只静静出神的秃鹫。
卡迪哈尔,你知道吗?你是第一次见到我的这位老朋友和老师。出生在吐蕃特阿柔部落的僧人洛布旦,1958年他和上师普尔门活佛一起被捕入狱。释放后还俗成了家,就在祁连县的野牛沟乡大尔龙生产队放牧。“文革”结束后又穿起袈裟念经为生。
我们坐在山岗上绿草和野花丛中,洛布旦的儿子说自己今年大病了一场,左臂瘫痪后,在西宁住了一段时间医院。现在好点了,但没法骑摩托。要知道,现在的牧民不能骑摩托将意味着寸步难行。
卡迪哈尔,你知道吗?我曾在这里有许多旧相识老朋友,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去世了,野牛沟的胖老人马家阿米,拄着一根木棍的忧愤老人加木桑昂然,住在县城的驼背老人撒白勒……他们有多少故事啊,忧伤辛酸而又阳光灿烂。
我们从山岗上缓缓下来到房间,洛布旦老人和我又聊了会儿。吃了羊肉面条我们就告辞,奶奶送了我们夏天新做的酥油和曲拉。奶奶是出生在青海湖畔的和硕特蒙古人,是在1958年冬天那场可怕的大搬迁中来到了这里。
合影留念,握手道别,说找机会再来看他们。但我心里突然想这次会不会是和洛布旦老人的最后一面呢,我看着他紫红色的袈裟和黝黑的面孔。在他蹒跚的脚步下,暖暖的青草地上一群黑蚂蚁在奔跑。洛布旦的儿子跳过小溪送我们到车旁。奶奶和小孙女坐在台阶上目送我们。沼泽泥土中的那两只野鸭早已飞走了。
二
沿着巴孜图川和黑河源头的河水溯流而上,两条平行山脉间的公路蜿蜒消失在西边土尔根大坂那边。祁连山南麓的群山草原,神圣的巴孜图山川。悠悠白云飘,青青芳草地。我们就在这温暖的青草地和牛奶般的白云间走着,像青草丛中那些黑蚂蚁。
你知道吗,卡迪哈尔,凝视着山川间满目的白云,让我想起很多但很快又什么都不想了,我沉醉在白云间。
我年轻时的幻想大多已被飞驰的云朵带走了。我们站在寒冷和温暖交替的大地上,仰望那高不可及的蓝天和白云,那里是惟一幸存自由的地方,而自由和梦想永远在那里向人们召唤。天空、云和风仍然在顽强地改变着大地上人们的情怀。当你凝视着无边的山峦上那朵朵被风吹动的白云时,往往会精神百倍激情满怀,那久久缠绕着你的极度忧愁会跑得无踪无影。在清澈蔚蓝的天空上,那一层薄薄的像海浪般涌动的白云,常常会让你寂寞阴沉的心房阳光灿烂,也许会产生一种善良的情愫,会有一种想去热爱、理解和帮助所有人的强烈冲动。广阔寂寥的大地之上布满厚重的青灰色云海时,总是让人无限向往那未知的生活和难以预测的前方,而那一己的悲伤和痛苦在此刻显得多么的微不足道啊。晴朗的夏日,那一朵朵像大象或白牦牛般的白云在碧空中飘啊飘,让人心思安详而有淡淡的忧郁,是渴望还是莫名的乡愁?傍晚那火红壮丽的晚霞却让人对脚下这沧桑大地和朴实平静的生活流下热泪。有时,在高山牧场从天上到地下布满浓浓的云雾时,会让人渴望忠诚纯洁的友情。当你一个人在深秋的云雾中迷路时,当你从旷野上那座孤零零的黑帐篷走出来后,看到那漆黑的云朵和即将到来的暴风雨时,会明白人的一生中无比珍贵的是什么。而冬天在雪山之巅猎猎寒风中那一团团云,像飘扬翻卷的战旗像纵横奔驰的马群,总是让人热血沸腾,渴望和风暴结为亲兄弟,而让那人生的枷锁滚得越远越好……云,的确和梦想、精神、沉思是联在一起的。
群山草原上的云朵浩浩荡荡地向东南方不断飞驰而去。
我只想和白云说话。
天空中的行云啊,你把雨水温柔地洒向大地,你又抛下我们独自飘向灿烂的星空,你总是让人们等待和盼望着另一个友爱祥和的国度,你却又让人们在脚下冰冷恐怖的大地上绝望和灰心……
低垂在山峰上的云朵渐渐暗了下来。我在路旁的沙棘树丛中拾了一些准备用来煨桑的干柴。离开巴孜图川拐入朝北边的夏日哈达(现在叫鞭麻沟)公路,盘旋而上到了祁连山分水岭。我们下车去煨桑,把干柴堆放在潮湿的高山草甸上,柴堆下面塞了报纸。风太大,好不容易才用打火机点燃柴火。冷风中火燃得很慢,我们在火堆上放了煨桑的食物和三条白哈达,朝着桑烟磕头祈祷。
“唉!悠悠白云之下,青青芳草之上的芸芸众生……”
草甸上的泥水透过裤子很快浸入膝盖和腿。我相信,神就在云端静观。
“神啊,让这大地安宁吧……”
抬头远望,山巅的那一团团沉重如心事般的乌云,很快被强劲的秋风撩向四面八方,把雨滴洒在纵横的沟壑山谷和片片树木中后又飞走了,不知飞向哪里。
三
卡迪哈尔,你在遥远的北国之都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你像是一朵游弋在天边的白云,每年杜鹃飞渡或大雪纷纷时,你都会从那望眼欲穿的地平线款款飘来。
如今,冬天已经来到祁连山。而那来自贝加尔湖和西伯利亚泰加林的风雪首先会掠过你的头发和脸庞。你肯定会想起祁连山的云和群山。此刻,祁连山的北麓,覆盖着雪的群山随意起伏着,像是大海中的银色波涛。蓝色天幕下的雪山一片洁白,山上到处都可以看见从雪中露出的嶙峋山岩,青黑色的。雪山下是片状松林和盖了一层薄薄白雪的山地草原,可以清晰地看见从雪中露出来深黄色枯草和淡黄色泥土。夕阳下,山的阴影渐渐多了起来,就像是你年迈的祖父和祖母眼神里的那些思念和忧伤。
无论是雪山、松林还是长满黄草的山坡都笼罩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淡淡的蓝色。这比夏季我们在巴孜图川看到的蓝色要虚幻多了。
湛蓝的天幕上只有一朵神定气闲的白云,神在雪山之巅晒太阳。远处还有几抹渐渐要融化在天空中的云,淡的几乎看不清。一朵云的变幻要比人心快得多。
唉!天空中的云啊,你为什么总是像老虎一样眈视着又像是受到惊吓的野兔胆怯地奔跑。你忧郁、寂静而安详,你暴烈而疯狂,你如泣如诉又冷漠高傲,你充满了甜美的沉思和博大的胸怀,人世间有多少事在你的目光中在你的羽翼下发生。
云啊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