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学术界围绕着西方文论在中国的影响,有过一些争论。大体说来,人们持两种态度:一种是全盘接受,觉得西方人说的句句是真理。这些学者常这样写文章:开头是某位大师说了什么,然后是他再说了什么,他还说什么,他又说什么,最后,是他终于说了什么。文章到此结束。另一种态度是,中国文论本来就成体系,西方文论来了,中国人不说自己的话了,一味学语,最后把自己的东西全丢了。他们写起文章来,除了批国外文论外,就是呼吁回到古代文论。古代文论是在对古代文学的点评和论述中形成的,其根基在古代文学。时代变了,我们日常说话都不再“之乎者也”,而说现代汉语了,文学当然要变。于是,这后一种学者是在说着一些与我们当下的文学实践毫不相关的东西。前者是“西化”,接受普世主义价值观;后者是“中化”,寻找纯粹的中国性。这两种态度,都很有号召力,可以无限争论下去。事实情况是,这么一争,文论家们就吵得不亦乐乎,听众们也迅速跟进。有人立场鲜明,气势雄壮地选边站;有人在两者之间作各种各样廉价的折中。吵来吵去,学术好像是繁荣了,但结果是文论离开文学实践越来越远,越来越在术语的辨析里钻牛角尖。这时,又出现了一种说法:要研究“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或者干脆叫做“理论”。这种说法可能最初出自国外的某个书斋,是万千种国外学说中的一种而已,但传到中国,却仿佛找到了土壤,生根发芽,疯长起来,对文学理论园地里的健康生态,产生了巨大的破坏性。
文学理论与文学的关系,应该是毛与皮的关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文学,哪来的文学理论。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文学创作和欣赏实践,可以构成一个三角的关系。一方面,文学批评是对文学实践的反思,而文学理论是对文学批评的反思。从这个意义上讲,从实践到批评,再到理论,构成三个层次。但另一方面,文学理论并不能满足于这种间接性,它又受文学创作和欣赏的实践启发,并对这种实践产生直接的影响。由此,构成理论、批评和实践的三角关系。在这个三角关系中,文学创作和欣赏的实践,应该是具有基础的地位。其他二者,都是依附在它之上产生的。
只有在此基础之上,才可谈论文学理论的中与外的关系。我们无论对古代文论还是对外国文论,都应取一个“用”的态度。古代文论在古代是“体”,在今天就不是“体”了,外国文论在这些文论所产生的国家和时代,也曾经是“体”,但对我们就不是“体”了。它们只是“用”,也只能是“用”。因此,还是那句老话:“古为今用”,“洋为中用”。
具体到外国文论,需要做的,是这样三件事。
首先是“拿来主义”。外国文论,还是要“拿来”。鲁迅先生说得好,拿来不是送来。西方送来了鸦片,我们不能要,但不能由于西方送来过鸦片,就把门关起来,拒绝一切来自西方的东西。晚清的那些迂腐的士大夫们就这么做,关门大吉,做着“天不变道亦不变”的迷梦。更有甚者,还有人一边吸鸦片一边喊关门,结果错过了现代化的历史机缘,误国误民。我们要去拿我们所需要的东西。过去100多年来,无数的志士仁人,当盗火者,拿来了许多有用的东西,这才有了民族的新生。改革开放后,中国人再次取“拿来”的态度,促进了文学理论的大发展,也推动了从“新时期”到“新时代”的文学繁荣。
什么是我们所需要的东西?标准只有一条:实践。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文学的创作欣赏的实践,是检验文学理论的标准。回到“皮”与“毛”的关系,文学理论要依附在文学实践之上。外国的理论我们要接触、要研究。这是专门的学问,需要这方面的专家,要熟悉其语言,了解其背景,了解其与所有生长出来的文学实践的关系。我们要有各方面的专门学问家,他们在一道,就构成一个合力,就能使我们了解这个世界。这对于我们这样一个大国的整体学术实力建设,当然是极其重要的。但是,在将国外的理论纳入到我们的文学理论体系之中时,就需要选择。选择的标准,是当下中国的文学创作和欣赏实践。对于理论,我们不能持教条主义的态度,不能自说自话。在文学理论的会议上,我们常常听到这样的声音:接地。文学理论要接地,要接上地气。不接地的空头理论,没有前途。
我们需要做的第三件事,就是自主创新。我们听到了太多的理论终结、美学终结、文学终结、艺术终结,以及形形色色的终结说。这些终结说,不少是大言欺人,故作惊人之语,是叙事策略而已。但是,如果不“接地”,如果不创新,理论终结倒是真有可能。过去的30多年,60多年,90多年,也就是从改革开放起,从新中国成立起,从五四运动起,中国文学有太多的经验需要总结。当前,文学所遇到的种种新情况、新成就、新问题,也需要我们进行分析和介入。更进一步,文学批评中也形成了种种争论,需要理论的思考为其释疑解惑。这些都是理论的素材,为当代中国文学理论的发展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在谈到当代中国文学艺术理论、当代中国美学以及当代中国文化理论时,有这样一种现象,这就是一些中国学者受种种影响,不承认这些成就,特别不相信中国人可以有理论创造。说起理论来,不是外国的,就是古人的。产生这些状况的原因,有“贵远贱近,向声背实”的人之常情,也有长期积累的海外汉学影响。对于一些人来说,不被海外汉学家所承认的中国学者,就不是有成就的学者。而对于海外汉学家来说,长期形成的西方出理论、中国出例证的研究传统,很难一下子根本克服。于是,当代中国人所创造的理论,很难进入到他们的视野之中。他们会不自觉地形成当代中国理论虚无论。这些理论虚无论,又恰好与前面所说的“西化”论者和“中化”论者合流。各种力量构成了一个合力,对当代中国的文学理论进行围剿。
然而,不管有多少不利的局面,不管面临怎样的围剿,既是当代的又是中国的文学理论,仍是我们所需要的。过去90多年,60多年,30多年,以及新世纪以来,中国的理论家们的一些理论努力,以及他们所获得的成就,需要我们认真的总结。当代纷繁复杂的文学文化现象,中国作家、批评家们所取得的成就,为理论创新提供了基础。日渐强大的国家实力和安定的学术环境,也为理论思考提供了良好的条件。今天,到了既具有当代意义的,同时又是中国式的理论成果的时候了。能不能做出无愧于时代的成就来,这需要我们有攻坚克难的精神。这是我们的责任,也是我们的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