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事,本无常。坏事有时变好,好事也可能变坏。这不,尼山圣源书院出了糗事:颁错奖了。
一
书院在尼山脚下。从书院西望,五峰连峙,中为尼山。
尼山树不参天,水不浩渺,石不嶙峋,貌不巍峨。然而,尼山孕育了孔老夫子。
糗事发生在去年8月。
这天是周日,天高云淡,风轻气爽。绕过明德堂,推开演讲厅。嗬,满屋子人。台上的,着短袖,戴眼镜,模样斯文,人称赵教授。台下的,大娘挨大爷,媳妇抱娃娃,孩子挂鼻涕,都是书院邻居,北东野、夫子洞、周家庄村的。
赵教授绘声绘色,台下人泪眼朦胧。这个赵教授很会侃大山,每讲《弟子规》,都能赚眼泪。
赵教授大名法生,哲学博士,中国社科院宗教所儒教研究中心秘书长。头衔这么长,百姓记不住,只叫赵教授。他每隔十天半月,来讲《弟子规》。
赵教授讲完课,陈洪夫走上来,他是书院专职副秘书长。
嗯哼!陈洪夫清了下嗓子。乡亲们哪,赵教授辛苦,大伙儿认真,《弟子规》讲了半年,你们在家敬老爱幼,出门睦邻友好。经村里推荐,今天表彰几位,以资鼓励。
听说要发奖,台下的脖子长了一截。
老庞、老朱,你俩搭个手。陈洪夫一招呼,上来俩人。敦实者庞德海,村支书。瘦高者朱伯宜,退休教师、书院义工。
赵教授念到谁,谁上来。陈洪夫说。
台下正襟危坐。
孔令英。赵法生对着本子念。
在这呢。声音有点尖锐。一个中年女子,嚯地站起,两边一扒拉,腾腾走到台前。看模样,精明泼辣。
咦,咋给她发奖?油锅里蹦进一滴水,台下交头接耳,嗡嗡声起。
赵法生诧异,看看名单。没念错啊,是孔令英。
庞德海皱眉,朱伯宜咧嘴,都表情困惑。
奖品两样:一件汗衫,一本《弟子规读本》(赵法生注)。
孔令英麻利接过,正欲离开,陈洪夫请她稍等。
孔手捧奖品,面朝台下,眼含喜色,表情坦然。
刘德娥。赵法生接着念。
在哩。应答者,大眼弯眉,年近八旬。她有四子,婆媳和睦,妯娌团结。选她,没得说。
庞德祯。
我是。立身者,耄耋老叟,面如枣核。虽然孤寡,性格开朗。
孔庆真。
来喽。五十开外,拖着瘸腿。有人搀一把,有人说小心,端的好人缘。评她,全村人服气。
孟庆霞。
哎。圆脸短发,三十五六,侍候老、怜爱小,嘴巴甜、口碑好。
五人一字排开,四人面含羞涩,一人脸色绯红。
台下表情怪异,嗡嗡声有增无减,空气躁动不安。
错了,搞错了。庞德海捅捅赵法生,悄声耳语。
哪错了?赵法生不解。
不是这个孔令英。
不是写着孔令英吗?
俺村有两个孔令英。
这是咋搞的嘛?赵法生叫一声苦。
朱伯宜凑过来。要不,把奖品收回?
陈洪夫摇头。不妥不妥,当着恁多人,哪能扇人脸?好在奖品还有,再发一份。
赵法生干咳一声,找了个台阶。乡亲们哪,我漏报了一个,还有一个,也叫孔令英,来了吗?
来了。七旬老太,慈眉善目,悠悠而起。
台下人愣了会儿神,爆出一阵哄笑。
台上孔令英,脸皮渐渐僵硬。
庞、朱对视一笑,挤眉弄眼。
让我们用热烈掌声,向他们表示祝贺!赵法生带头鼓掌。
掌声稀稀落落。
散会!陈洪夫尴尬收场。
头个孔令英头一拧,夺门而出。
笑声乍起,叽叽喳喳。
嘻嘻,咋有脸上台领奖哩。
哈哈,也不撒泡尿照照。
她能领奖,全村人都有奖。
叫她把奖品退回来!
二
一件汗衫一本书,论价不过三四十,错便错了,哈哈一乐,乡里乡亲,何必较真?
别怪乡亲刻薄。北东野属圣水峪镇,圣水峪属泗水县。泗水有句俚语:老屎不臭,搅搅臭。话糙,在理。
北东野的孔令英,沾了一砣“老屎”。
东野乃复姓,原姓姬,周公姬旦长子伯禽之后。西周时,伯禽生幼子鱼,鱼受封食采邑于东野,后人遂以地名为姓,世居尼山脚下。
不知何朝何代,东野氏忽然蒸发。如今,隔条小沂河,两个东野村,仅剩一位东野氏,八旬老妪,无后,居南东野,已弃复姓,单姓东。自她之后,南北东野村,再无东野氏。
诡异的是,前些年,北东野打井,地下五六米,白骨累累,还掘出墓碑。碑文称,东野后裔有400人。
莫非突遭灭顶之灾?人祸抑或天灾?无从考察,不得其解。
今日北东野,均为外来户。错领奖的孔令英也是外村人,夫家姓庞。丈夫传光,上有老父,下有俩弟:传成、传民。传光寡言倔性,耳软惧内。偏孔氏强悍,无理占三分,吃不得亏,邻家鸡飞过,恨不得拔根毛。
传光娶亲后,分开另过,庞父跟着传成。庞老汉有两亩树林,见传成日子紧巴,给了他。孔令英恼了,怪公爹偏心,撺掇丈夫,与老父断交,结怨三载。
8年前,庞老汉病故。按风俗,长子主丧事,出殡摔盆子,长孙举招魂幡。岂料,逆子心有怨,悍媳恨未消,当起甩手掌柜。亏得传成、传民明事理,忙前忙后,只愿平静葬父,没与兄嫂计较。
出殡那天,夫妻俩躲在家里,还喝住俩孩子,任凭外面擂破门,就是不搭理。
长子没摔盆,长孙没举幡,葬礼有些凄惶。传成一跺脚,替兄摔盆,代侄举幡。村民愕然、忿然,鄙薄、唾骂。
鲁中南,兴厚葬。老人活着时,子女未必孝。老人去世后,却极尽哀荣,除了表悲痛,也给外人看,免落不孝名。
岁月如刀,剥蚀记忆。庞家不孝,渐被淡忘。没承想,书院无意颁错奖,竟搅动“老屎”,臭气又让人捂鼻,招人指戳。
庞家刚抬起的头,又耷拉下去。
三
“搅屎”虽无心,传孝却有意。
尼山圣源书院问世,缘于一位儒学专家。
古时庙学合一,盛唐兴起书院,传播儒家文化,“以诗书为堂奥,以性命为丕基,以礼义为门路,以道德为藩篱”。晚清时,被新式学堂取代。
元至元二年(1336年),尼山始建书院。奈何受祸兵燹,几番存毁。如今,尚存四合小院,青砖灰瓦依旧,只是人去屋颓。
8年前,一位老者拜谒尼山,触景生悲,罔顾古稀高龄,聊发少年狂:重振书院,弘扬儒学!公乃王殿卿,曾任北京青年政治学院常务副院长,退休后任北京东方道德研究所名誉所长、国际儒学联合会普及委员会副主任。同道牟钟鉴、丁冠之携手同心,立下宏愿:南有博鳌,北有尼山!泗水县委书记、县长两位主官,鼎力相助。
书院终落成,占地百亩,背倚五凤山,面朝颜母山,右接夫子洞,叶选平题院名,季羡林笔门楣,连战书堂额,迎门石碑许嘉璐撰文,欧阳中石挥毫,群贤献艺,蓬荜生辉。
沧海博鳌论经济,圣地尼山论文化。儒学之士慕名而至,中外学者纷至沓来,“尼山世界文明论坛”以此作永久会址。求学者,自发而来。授课者,多为义工。
2012年,赵法生接任书院秘书长,矢志效仿梁漱溟,推行乡村儒学,服民以道德,渐民以教化。
家庭伦理,东西不同:西方,爱情至上,亲情淡薄,老幼平等;东方,恩情至重,血缘浓厚,孝道为先。
孝道,儒家推崇之大德。《孝经》曰:“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人之行,莫大于孝”;“教民亲爱,莫善于孝”;“夫孝,德之本也”。
济宁孕育孔孟,贤达名士辈出,本应孝悌节让,敬亲睦邻。然而,深访之后,赵法生黯然神伤:尼山脚下,儒家圣地,丧失礼义廉耻,难觅儒家风范。
回首往昔,年年政教,重形式,轻实效,动辄祭出道德上线,空洞说教,令人望而生畏,状似急风骤雨,实则雷大雨小,旱情未减,饥渴依旧,道德底线频频突破,心灵之地杂草丛生。
孔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莫怪百姓冥顽,错在药不对症。空洞生硬,急功近利,不接地气,未惠草根,神仙听了也烦,何况黎民百姓?
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赵法生决定,开篇破题,先讲孝道。
在哪试点?
北东野、夫子洞、周家庄。陈洪夫说。
书院建在北东野,征地涉及十余户,村民厚道,无一“钉子”,书院回报心切。
从哪说起?陈洪夫问。
《弟子规》吧。赵法生说。
《弟子规》不是蒙学读物吗?陈洪夫问。
道理虽浅显,百姓未必知。道理若深奥,百姓未必听。赵法生说。
陈洪夫让庞德海招呼人。
庞德海挠挠头。年轻人外出打工,老年人忙乎农活,小孩子迷恋电视。若说烧香拜佛去教堂,呼啦啦一片。给他们上课?难!
试试看吧,多费点口舌。陈洪夫也没底。
行,我试试。庞德海当过兵,办过厂,管过乡工办,干事利索。他来到村部,抱着扩音器,絮叨了几遍,又挨家挨户动员。
给补贴不?村民问。
好像没有。庞德海摇头。
那不去了。有人转身。
别后悔啊。庞德海在后面撵。
四
去年1月16日,太阳慵懒伸头,北东野睡眼惺忪。日出三竿,村里热闹起来,呼儿唤女,扶老携幼,赶集一般,往书院迤逦而来。明德堂大教室,呼啦啦坐了上百人,像开社员会。只是阵容有些怪:要么空巢老人,要么留守妇幼,鲜有青壮。
静一静,静一静。庞德海连说两遍,台下还是嗡嗡声。他脸一红,低声问赵法生。你讲的是啥?他们若不入耳,会抬腿走喽。
赵法生笑笑,清清嗓子。乡亲们,我先讲个故事。
讲故事?台下支起耳朵。
从前哪,有个老汉,七老八十,光吃饭,不干活,儿子嫌弃,要把爹扔到山里。这天,他挑了一担筐,这头担着爹,那头担着儿,扔了爹后,背着儿下山。儿说,爹爹,还有筐。他说,用不着了。儿说,用得着,你老了我挑你。他一听,知道错了,又把爹挑了回来。
台下鸦雀无声,个个睁着双眼。
赵法生呷了口水。过了些天,又有个小伙子,也背着老娘上山。老娘一路折着树枝。儿问,娘啊,你折树枝干啥?娘说,儿啊,怕你下山会迷路。儿一听,哭了,背着老娘下了山。
台下,有人眼睛泛红。
赵法生顿了顿,讲起第三个故事。
从前,有个老人,手抖,端不住碗,常摔碎。儿子媳妇埋怨,干脆做了两个竹碗。老人端着竹碗,边吃边流泪。有一天,孙儿也削起竹筒。夫妻俩问,削竹筒干啥?孙儿说,做碗。夫妻俩奇怪,做碗干啥?孙儿说,爹娘老了用。夫妻俩傻眼,痛改前非。
有几人抹起眼睛。角落里,传来抽答声。
抽答的是庞德仁,七旬老汉。赵法生捅了他的痛处。
庞德仁有间老宅,弃用多年。邻居房屋小,想扩建,与庞商量,置换一块地,帮他盖成新屋。庞德仁一听,这事划算呀,满口答应。
庞德仁有俩儿,老大务农,犟驴;老二打工,孝顺。老大不乐意,吵到邻居家,说恁大事,不和俺商量,是不尊重俺。邻居说,你爹是一家之主,跟你说不着。老大脖一梗,说了句混账话,等俺爹死了,俺就是一家之主。邻居说,你爹不是没死吗?老大吵不赢,又找爹闹,父子俩闹掰了。老大记仇,十多年不理爹。
咕咚咕咚,赵法生喝了几口水,继续说。这些年轻人,为啥不孝顺呢?因为,他们不懂得做人。我要讲的,都是做人的基本道理。这些道理,从小就要学会。如果没学会,不懂礼义廉耻,长大了寸步难行。
几个红领巾一揩鼻涕,赶紧往前凑。
赵法生举起一沓讲义。我今天开讲的,是《弟子规》。它的内容,是从孔夫子那里来的,孝悌、忠信、仁爱、恭谨,这些儒家做人的道理,都在这里面,如果孩童照着做,就能学到君子风范,长大了能变成君子,赢得别人尊重。但是,这些本该孩子就懂的道理,现在连大人也不见得懂。所以,不仅孩童需要学,大人也要补课。
赵法生翻开讲义。我先念一遍: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有余力,则学文。
虽然赵法生一字一顿,众人仍听得云里雾里,抓耳挠腮。
赵法生微微一笑。别着急,这段话的意思是,《弟子规》是孔圣人的教导,学生首先要孝敬父母,尊敬兄长;其次要严谨和诚信,博爱大众,亲近有仁德的人。在做好上面的要求之后,如果还有多余精力,再去学习文化知识。听懂了吗?
懂喽,懂喽。众人松了口气。
下面,大家跟着我一块,大声念出来:弟—子—规,圣—人—训。
赵法生肚里墨水多,尽是故事,每念一句,就讲一个。台下的人,忽而悲悲戚戚,忽而眉开眼笑。
不知不觉,3个小时过去了。赵法生说,今天的课,就讲到这里。
台下嚷嚷起来。赵教授,接着讲,我们还没听够哩。
赵法生呵呵笑了。以后,每过两个星期,周末我都会来。
半个月后,赵法生如约而至。北东野倾巢出动,南东野、夫子洞、周家庄,邻村百姓纷至沓来,老幼咸集,青壮不少。有位偏瘫老叟,被后生抬进教室。
“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冬则温,夏则凊;晨则省,昏则定;出必告,反必面;居有常,业无变……”朗朗书声,溢出窗外,悠悠荡荡,飘上尼山。
五
许是先人远徙之故,北东野人头脑活络,重商重利。
上世纪中叶,商品匮乏,贸易滞凝,整个圣水峪仅有三个拨浪鼓,皆为北东野人的,就靠它们走村串户,收鸡毛鸭毛,换针头线脑、洋红洋绿。改革开放后,八壮汉骑自行车,驮蔬菜花生,贩于泗水、曲阜集市,收入超过乡镇干部。再后来,销售队伍壮大,换成柴油三轮车,全村62辆,比全镇还多。
即便卖地瓜,北东野人也卖出花样。前些天,我在村里采访时,庞德海领着去转地头,开了回眼界:偌大一片地,尽被掏空,有的像窑洞,两人多高,4米多宽,三四十米长;有的是地窖,平地一个口,直下数米,豁然开朗。
庞德海说,这些地瓜窖,少则藏几万斤,多则贮30万斤。地瓜熟时,近收泗水,旁收曲阜,远收邹城,三四毛一斤收进,搁俩月可卖六七毛,三四个月可卖八九毛。若搁半年,卖价更高。不用出门卖,河南、江苏商贩上门收。每年光这一项,就比别村稳赚百万。
可叹的是,口袋鼓了,脑袋却瘪着。眼窝浅,心眼小,重利轻义,偷鸡摸狗。每到秋熟时,总有七八个老娘儿们,人称“秋里忙”,背着粪箕子,贼眉鼠眼,在地头转悠,瞅瞅没人,拔花生,掏地瓜,藏在箕里,盖上草,进进出出,似秋后田鼠。再不济,捊把地瓜藤,回家喂羊。为这事,庞德海年年烦心,喇叭里要唠叨几遍。可是,唠叨归唠叨,“秋里忙”照样忙。
花生、地瓜收下后,若在地里过夜,就会长了翅膀。坡上的树,常剩一个桩。出门若忘锁,油盐少了,酱醋没了。狗也得常年拴,怕被人偷吃了。
因为挨着小沂河,村民从河里取水,河边掘口井,井里搁电机,管子接到家,随用随取。这些电机,年年要丢几十台。
至于邻里纠纷打破头的,老人受虐饿肚皮的,司空见惯,不以为怪。
还有,上千口人的村子,只见人当兵,没见人提干,连个营连长也没出过。村民不知反省,竟怨“孔老二”,说地脉让他占尽了。
心田如农田,需要浇灌、耕耘、施肥。否则,也会干涸、龟裂、贫瘠。
农家人,屁股属猴,坐不稳三分钟。《弟子规》再耐听,故事再精彩,还是管不住屁股。书院动起脑筋:备本签到簿,来听课时,先记个名,听完全场的,有时奖条毛巾,有时奖块香皂。过段日子,评学习积极分子。有时,还比赛背诵《弟子规》,分老、中、青、少四组,壮不欺老,大不欺小,胜者有奖。
这几招,真管用,上课抢着去,堂堂听到尾,人人会背《弟子规》。庞德祯目不识丁,边听娃娃读,边念念有词,虽然磕磕巴巴,竟然全部记住。
会背句子,懂得其意,就会自觉对照。哪是对、哪是错,哪是荣、哪是耻,评判有标准,学习有样板。
庞兴亭家风世传,敬老怜小,敦厚和睦,弟兄四个,轮流赡养老娘,由着母亲性子,爱住哪住哪。兴亭老伴孔庆真,贤惠通达,专门装台空调,不让孙儿住,独让婆婆享,冬暖夏凉,羡煞街坊。学了《弟子规》,村民纷纷翘拇指:庆真好样的,“冬则温,夏则凊”哩。
“用人物,须明求;倘不问,即为偷;借人物,及时还,后有急,借不难。”学了这一段,有人脸红,有人脸白。
红过、白过之后,村风渐变:去年秋熟时,“秋里忙”无影无踪;花生收下后,摊在地头晾晒,没少一颗;河边电机,再没丢过;坡上的树,依然迎风而立;敞开大门下地,不再牵挂瓶瓶罐罐。
以前听说过“夜不闭户”,这回见识了。庞德海说。
六
到了北东野,惦记一个人:孔令英,领错奖那位。
有个疑团,萦绕于怀:孔既对公爹不孝,当初何以坦然领奖?
思忖再三,恍然大悟:世上最妙称呼,莫过自己大名,孔乃条件反射,且素来强势,爱贪小利,乍听有奖,自然当仁不让,加上不善反省,懵懂浑噩,以至不知羞耻。
事过一年,孔令英可有变化?我问。
嗯,有一些。庞德海想了想,说。
领错奖后,孔遇到庞德海,脸红了红。老老爷(庞德海辈分大),俺没给公爹送终,别人背后怪俺,这回又领错奖,让别人笑话,怪不好意思的,俺把奖品退了吧?
不值俩钱,退啥哩,知道错就好,往前看,往前看。庞德海口上应,心里乐。
现在孝顺老人吗?我问。
唉,公婆早就不在喽。庞德海叹口气。不过,她也当了婆婆,知道婆婆难处,好在儿媳孝顺。
邻里关系好吗?我问。
这一年来,好像没见和谁红过脸。口气肯定。
我想去庞家看看。庞德海很爽快。中!我一早就叮嘱她,说有记者来采访,让她在家等着,她答应了。
北东野村庄分散,庞家在另一头,是规划的新村。到了门口,却见铁将军把着。
庞德海很自信。不急,稍等等,可能串门了,很快会回来。
等了半晌,不见人影,问邻居,都摇头。
庞德海团团转。咋回事?今天没集市呀,我去找找。出去转了一圈,无功而返。
你说记者来,可能吓着她,故意避开了?我分析。
不可能,她痛快答应的,瞧,还特地打扫过呢。庞德海指指脚下。
可不,院门外,有几排新扫帚印。
她特地打扫,说明她看重,但未必愿见记者,怕丢丑。我判断。
再等等。庞德海不甘心。
炎炎夏日,太阳毒辣,头上直冒油,连母鸡也晒焉了,蹲在脚边打盹儿。庞德海窜东窜西,打探到庞家儿媳手机。儿媳不敢做主,推给丈夫。
过了会儿,庞德海手机响,他听罢,泄了气。她儿让咱别找了,她躲起来了。
果然!
庞德海脸上挂不下,闷着头走,我拍拍他肩:别懊恼,这是好事啊。
咋是好事哩?他一脸苦瓜相。
她羞见咱们,说明知道做错事了,孔夫子不是说,“知耻近乎勇”嘛。
对哩,是这理儿。庞德海多云转晴。
最初,我是奔“颁错奖”而来,自然想见当事人。虽然未能如愿,却有意外收获。个人变化,固然可喜;全村变化,更是大喜。本欲觅一片叶子,却见满树苍翠,不虚此行。
何止满树苍翠,已是葱茏成林。如今,除了书院开讲《弟子规》,全镇还有七个点,全县也陆续铺开,志愿者踊跃宣讲。孝道之朝露,润人细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