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听说最近又有人在华光湖看到水怪了。就在上次他们炸湖底之后。作为旅游杂志的记者,李毅南奉命去探查采访,首先要做的是,先浏览网络上的新闻,其实什么也没写。那些关于水怪的传闻,还不都是从那几个论坛抄的,图片底下的网址一盖再盖,越裁越小,跟他之前写的报道一样。
要到这个位于山区的华光湖,从市区要搭好几个钟头的车。当华光湖的轮廓进入眼帘时,他才想起很小的时候好像来过这里,从这条路进来时山的形状有点眼熟。但山坡上现在有好多欧洲城堡一样的民宿,另一头还有览车跨过山脊直通湖边,而这次的事件地点,就在缆车站不远处的湖底工程。
一下车,李毅南就被拉客的团团包围,即便他摇手挥开,还是有几个不死心的绕着他跑。他沿着车站走向湖边,再沿着湖边走,看到一间像是被大饭店挤到角落的小旅馆,便走了进去。房间像是很久没人进来过一样,干净但有股灰尘味。瞬间他好像想起什么,但就那么一瞬间,不够他想下去。窗外,工程并没有因为水怪而有一丝减缓,隐约还是可以听见打桩之类的声音。他听说,等水下设施完工,集团的“山水一日游”不知道会吸引多少游客来这边。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来打水怪?他忍不住想,也许我可以搭上这顺风车也说不定,但想到自己先前的打算,又觉得被干扰而心烦。
老板娘开门打断了他。她进来把水瓶放在深绿斑纹的大理石桌面上。“谢谢。”他直觉地说。
“不用。”老板娘没看他一眼就走出房门。他生疏地从脑中挤着一些天气好不好、赚多少钱之类的问题,但眼看老板娘快要下楼,他只勉强说出一句:“老板娘,你知道水怪吗?”
“水怪?”老板娘回了个头,“不清楚。”说完便转身走下狭小的木板楼梯,好像硬塞过去一样。
二
下楼时李毅南没看见老板娘。他把钥匙收进包里,走出大门。一没了行李,刚刚那些拉客的就没什么反应了,李毅南轻松走过车站,靠近湖边。有几个工人坐在路边吃便当,他向他们表明来意,尽管他从来没真的采访过,但工人好像也察觉不出来。“记者喔?哪个电视台的?有没有带女主播来?”一个人问。其他人一阵哄笑。
李毅南还真的想了一下怎么回答,“没有啦,我们是平面媒体。听说之前爆破湖底的时候有很多人看到水怪,你们有谁看到吗?”
“有!有!”一个人大喊,凑了过来,“那天,我在水边要看他们爆炸,底下轰的一声,然后一大团白白的就这样……”他两手像在摸着一个大屁股似的,“呼!冒出来,那时候我就看到啊,中间有一团黑黑的东西,还听到它在叫,叫好大声……”
没想到随口一问就说了一大串,李毅南连忙拿出纸笔补记,还认真地拍了那人的照片。“先生!先生!”转头一看,是刚刚那群工人中的一个。“我跟你说,你不要理刚刚那个人。他脑筋怪怪的,乱讲话,本来根本没有要他回来的。”
“本来?”李毅南问。
“对啊,本来那个原住民跑了,炸水底前几天。只好找这个神经病回来。他之前就这样,看到人就爱乱讲,你不要理他喔。好嗯,再见。”他便转身要走。
李毅南不悦地点了点头。“噢。那你有看到水怪吗?”
那人回头,眼睛东看西看的。“呃……好像有……没听到。”
三
李毅南沿着湖畔往回走,华光湖一片平静。偶尔有几个黑点浮起,但他懒得多看。小时候他也以为那可能是水怪,因而在水边看了一整天,家人怎么叫也不肯回去。后来很快他就知道了,那不过是水波,没什么好稀罕的。那之后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呢?李毅南纳闷了一下,继续走向缆车站底下的便利商店。在超市面湖的落地窗外,李毅南看到一个奇怪的摊贩。上面大大的字写着“水怪专家”,摊位上有名信片、玩具和一堆看不太清楚的纪念品,但没有游客停下。李毅南把便当盒塞进垃圾桶,走了过去。“喜欢都可以看喔。”那人的喊声带着些许疲乏。李毅南看了看商品,都是些乍看有趣,细看粗糙又东抄西抄的二等货,像是改成小鸭风格的蛇颈龙之类的。还有些图章、陶笛,甚至还有藏宝图。他翻了翻藏宝图,看到狭长的湖岸标满了密集的时间和人名,都附上模模糊糊的图片,印刷质量低劣,反而看起来还真像那么一回事。李毅南拿起地图。“这些目击记录都是真的吗?”他故意问。
那人苦笑了一下,“看你信不信啰。”
“你不是水怪专家吗,怎么连你也不相信有水怪啊?”
那人没打算讲下去。李毅南才想到忘了做啥,连忙又拿起旁边那个难看的蛇颈龙小鸭玩偶和地图,放到那人面前。
“我信也没用啊。”那人点了点钞票说,“现在谁还真的信这个,大家都只是KUSO而已啦。我也就做生意而已啊。”
“只是做生意的话,这个地图也太费工了吧?”
“你说这张喔?”李毅南注意到那人眼睛亮了起来,“那是以前花不少时间弄的……一笔一笔数据抄下来,你还没看背面,都是从以前到现在的水怪目击历史喔!”
“所以你还是相信有水怪嘛。”李毅南趁机掏出名片。
“我小时候很迷水怪的。”那人说,“像你们那种杂志写有水怪的我都会买,还会把水怪的照片剪下来贴成一大本。后来有一阵子忘记自己都在干啥了,然后有一天忽然翻到那本剪贴,就想说,干脆来卖水怪好了。一开始也还OK啊,可是后来大家就没兴趣了。现在大家都在等那个山水一日游,就算之后真的要拿水怪卖钱,也没我的份儿啊。”
“不过他们应该也不是真的看到水怪吧。”李毅南说。
那人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因为我自己也看到了。”
他平淡的表情让李毅南一头雾水。“水怪专家终于看到水怪,怎么你好像一点都不开心啊?”
“我说过啦!”那人提高音量。“早就想说算了。待了那么久,从来没看过水怪,有些后来的照片还是我自己丢模型到水里拍的咧,还不是一样没人要买。本来都想好要收了,结果咧,偏偏这种时候就真的看到了,你说奇不奇怪?是不是莫名其妙?”他转头瞪了湖面一眼,不说话了。
李毅南也不知道该问他什么。但他好像知道那种不开心的感觉。他收起地图和玩偶,问那人:“那你看到的水怪是什么样子?有拍照吗?”
“有啊。”那人低头翻了翻,拿出照片。李毅南连忙拿过来一看,和地图上那些照片没有什么差别。“我看也是别人弄的吧,跟我以前做的差不多。”他苦笑了一下。
回到超市的空调里,李毅南打开那份地图的背面,数据之详细连网络都难以相比,不禁令他赞叹。原来在传说时代,就已经有水怪了。古书里提过东方海上有个大岛,岛上都是人身鸟头的怪人,住在一个大湖边。大湖里有像猪又像蛇的怪物,只要向它献祭,就能平息灾祸。后来到了他看过的历史时代,曾经有大将军来岛上抓鸟人,却在湖边被震耳欲聋之声大败而回。接下来才是网络上那些传来传去的内容,像是第一个来岛上的传教士看到湖中浮起撒旦的巨角,或者是殖民地的动物学者接连在湖上看到像蛇颈龙那样的巨兽。后来还真的有人开潜水艇下去找水怪,最后上来却只说,因为湖底地形太复杂,而且还有好多不知道通到哪里的洞穴,所以就算有水怪,恐怕也找不到。最近一次目击记录已经是5年前,那照片看起来太清楚是假造的,大概是哪个专家自己拍的吧。他抬头看向窗外,那人连摊位都已经不在了。
四
没有什么新收获,李毅南心想,早跟你说“做大”了不起就那样,又不是没有别的事要做,就这样一边抱怨一边回到房间。打开笔记本半天,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天色已暗,他心想干脆去观光区随便吃点然后写美食介绍算了。走下楼梯,却看到老板娘一个人坐在客厅吃着晚餐。老板娘低下了头。李毅南静静地吃着饭,还真的有点家里的味道。他忽然觉得这里好像就是他小时候来时住过的那个大饭店。“对了,你白天不是问我什么水怪吗?”老板娘突然问。
“嗯?”
“我后来好像……有看到什么。他们炸过之后。”
“真的?”
“可是不是什么怪兽,是人。”
“人?”
“对啊。那天我在后面收东西,忽然觉得水边有东西在动。我吓一大跳,就喊啊,结果那个人就站起来了,一个小女生,好可爱的!我正想问她在那里做什么,她就往湖里一跳,然后越游越远,忽然往下一钻,就不见了。”
五
李毅南梦见自己在巨大的水族箱里,像是被一股水流推着但能自在地游动。到处是鱼,被关在洞穴里。他继续往前,忽然发现在最大的洞穴里,有一头什么正要冲出,发出尖锐的声响。是手机。他抓起来一看,是总编,也才8点多,自己怎么睡着了。
“您好?”
“你有没有在看新闻?你那个总裁死了。”
“我的?”
“华光湖的爆破工程啊!赶快看一下,你再多写一点,不用马上交,嗯。”电话挂断,他打开电视,只有几个无线台,但至少有新闻。主播一如往常的表情念着:“就在刚刚收到令人震惊的消息。宏创集团总裁王拓山意外身亡,目前只知道死亡地点就在家中。至于是自杀或他杀,目前还没有进一步消息。由于宏创集团最近在华光湖的水下开发计划引发不少争议,他的死也对这计划投下另一颗水、下、炸、弹。”
在记者自以为巧妙的譬喻之后,只有医院外面的空画面和家属掩面穿过记者的画面在轮流播出。李毅南吐了口气,躺回床上。本来以为可以混过去,结果越来越难混了啊。他想着,之后的事等这个弄完再说吧。
王拓山的死讯喧腾了几天。媒体带着人们拼命讨论起他古怪的死因──在自己的浴缸里溺死,临死前最后看到的印佣,却说水里面有老虎在咬着他;好事者猜测着为什么洗澡时身边的人是印佣,随即兴致勃勃地讨论起王拓山身边的女人和遗产分配,好像自己也有一份儿那样认真。没有人讨论为什么好手好脚的王总裁家里会有印佣,即便有零星报道山水一日游开发案的环评争议,到了众人口中,也变成了“触怒山神”、“败坏风水”之类的报应。果不其然,在最当红的谈话节目中,主持人谈起了华光湖的水怪传说,用的都是水怪专家那张地图,但制图者早就被改成“节目单位制作”了。节目嘉宾拿着地图和网络的数据大做文章,但忽然有一个嘉宾一开口,就让整个节目静了下来。
“未知生物并不是只有用科学上的分类才能描述其存在。这只是西方思维殖民下的一种模仿。而当地传说的地位更不应该只被放在‘神怪’或‘迷信’这样的框架中,而是有它自己解释世界的脉络。”
李毅南忍不住停下打字,把这位嘉宾的话一字一句听完。现场一片宁静。但主持人把话锋一转,“好,我们谢谢赖教授!接下来我们继续深入调查,王拓山是否在10年前的一场外遇中,就已经显露这次惨死的征兆?……”
六
在晃动的车上,赖教授不停地把各种神秘图片秀给李毅南看,并解说那些图片的真相和意义。
“像这个怪兽的名字,其实在当地只是一种河流改道的现象。但不熟悉当地语言的白人探险家,就硬要说这是恐龙,到最后还生出这张恐龙的照片……”
“像这个只是观光旅游的纪念照,100年前的人在开玩笑啦。没想到后来传到网络上,就有一堆人说是巨型昆虫怪了……这个更经典,照片传一传,居然一堆人在网络上说这是他们从小就看过的神秘生物……”
“我很怕新闻又乱写。说什么山地人下咒语害死平地人的。哪有那么厉害!可以害死的话早就把那些坏人都杀光光了啦。”他笑了起来。
“我也觉得不可能。”听李毅南这样讲,教授皱了一下眉头。但李毅南还是问了下去:“只是说,为什么你觉得有人想抓你呢?”
青年沉默了一下。教授连忙接话:“先不管那个了。我比较想知道昨天晚上的仪式是什么。”
“那是我们部落真正的传统祭典。”阿刚说,“我们的祖先以前住在湖边,可是湖里面有怪物,会发出像是熊又像打雷的声音,然后鱼就都不见了,大家就要饿肚子。有一个小女孩,只要饿肚子就会哭,哭啊叫的时候,全村的人都要捂耳朵,那时,湖里的怪物就变安静了。可是等到大家都吃饱,湖里的怪物又会叫出更大的声音,大家没办法,只好在小女孩身上绑一根树藤,把她送到湖里面对着怪物叫。结果怪物晕掉了,小女孩却再也没有浮上来。所以之后我们有事情就会去问水里面的怪物和小女孩,他们在湖里面很深的洞里睡着了,偶尔才会醒过来大吼大叫。可是后来我们的爷爷被赶走了,只好每次要祭典的时候,去湖那边把水拿过来。因为他们都还在水里面。”
“所以昨天那个水是你特地去湖边拿的?”李毅南问。
“对,不对。我……”山地青年阿刚结巴了一下,“我本来到处当工人,结果没想到要我去帮忙炸祖先的湖……我怕了,就赶快打电话问妈妈怎么办啊,长辈他们就跟我说,你赶快带水回来,大家一起问问以后怎么办。所以我就跑了。”
李毅南忽然一惊,“你就是那个逃跑的原住民?”
“你,真的不是来抓我的?”阿刚警戒地看着李毅南。
“不是啦!我……我本来是在写……水怪的东西。”
“他是作家啦,旅游作家。”教授也连忙瞎扯起来,“可是不做就不做,干吗抓你啊?”
“老板说,我去做的时候就有签约了,一定要做满……不然我就欠他们钱,如果跑了会有人来讨债,很恐怖的……可是我怎么可能自己把祖先炸掉啊……”阿刚自言自语着。
“别担心啦。”教授拍了拍阿刚的肩膀,“你老板已经死了,现在一团乱,没有人有空找你。倒是,你们昨天问了祖先,有问到什么吗?”
“我看到你们在树林里面就怕了,后来什么都没看到。他们其他人看到,也不会告诉我要怎么做。”
“那,你有看过水怪长什么样子吗?”李毅南问。
“水怪?你说湖里面吗?从来都没有啊。”
七
回程路上,教授飞快地浏览着笔记本上的内容。李毅南看着逐渐远去的华光湖,脑中整理着这几天的所见,却觉得要下笔还少了点什么。“教授,你对阿刚说的有什么看法?水怪真的存在吗?”
“我自己吗?”教授转过头来,“我之前说了啊。这件事我觉得最有趣的,是人用了哪些方式来传递他们所接收的现象,以及这些方式,或说这些仪式又怎么顺应着生活条件的变化而不断改变适应。我未来更期待看到这些仪式怎样在网络上发展,也许未来山大王他们又会有新的方式来改变这个水的信仰。水怪不止一直都存在,而且我觉得它还会持续存在,不会被那些理性啊、演化论啊、生物学之类的绑死。只是说这样的话你要怎么写啊?”他问。李毅南苦笑了一下。
周一,李毅南交出了一篇不痛不痒、东扯西扯,但就是一点儿都没写到的水怪特别报道,连同辞呈一起交了上去。不论是哪一个,都没有引起总编太大的反应。几个月过去了,经历了人事斗争、弊案揭发,以及原住民部落连同环保团体的抗争,山水一日游的水下工程已变成了临时的废墟。但新的饭店仍不放弃地继续在湖畔兴建,李毅南在湖边,都可以清楚感觉到借着水传递过来的打桩的震动。
“准备好了吗?”小船上的教授问。
为了这一刻,李毅南这几个月都在准备。他决定放下那没人在乎的工作,专心探索湖底。不为了报道,只为了自己从小就想看到,一度放弃又重拾的谜底。他朝教授点点头。
“你知道我从来都不认为这是惟一探索的方法,但任何一个认真探索的人我都全力支持。你自己小心。”教授拍了拍李毅南的肩头。
李毅南双手一放,往水底下沉。原本清澈的湖底,自从工程进行以来就变得混浊,即便停工也没有改善。李毅南勉强在浓烟一样的水中,寻找着爆破的痕迹。伴随着沉闷的呼吸和黏腻的水中声响,从他头顶射出的那道光柱,寂寞地来回扫动。忽然一阵力量推开了阻碍,让他看到了那个巨大的爆破口。他逐渐靠近石块散落的中心,似乎有一个垂直向下的洞穴。他游到正上方,头一低,让光束往底下一照。忽然间无数的声响钻进他的耳朵,好像他瞬间被丢在车站大厅的正中央,每个经过的人都拼了命讲着他们的一生,那声音强烈到让他仿佛看见画面,看到野兽在水中互相撕咬,血染红了视线;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降,巨爪刺进了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尖叫的小女孩一个接一个掉进水中,在他面前挣扎着断气;狂风暴雨还是呼啸的子弹打进水中,拉出一条条带着污血的气泡。那些声音和画面疯狂地飞驰撞击,纠结成一道巨大的黑影,带着他在迷宫般的洞穴中穿梭,并朝向惟一的洞口喷发而出,在脱离的那一瞬间,他看见了那个他遗忘了太久的印象——那个巨龙般的黑影,正看着溺水的他,毫不留情地要把所有的故事一口气都告诉他……
“你没事吧?喂!”李毅南看着教授的脸在空中俯看着自己,身体被他摇动着。
“我……我在哪儿?”
“你忽然就浮上水面了,一动也不动,我还以为你挂了,吓死我了。”
“我好像看到水怪了。不,我觉得像是听到了水怪,又好像是所有水怪的故事……”
“那太好了,恭喜你。”
“你不问我是什么样子吗?搞不好是我的幻觉?”
“我说过,只要是你发现的,就是这水怪的真相。先躺一下吧!很快就回到岸边了。”
插图:孟浩强
※kuso:台湾网络用语,原是骂人的口头禅,后来演变为“恶搞”之义。
唐澄暐:1981年生。毕业于台南艺术大学纪录所。作品有文集《超复刻!怪兽点名簿》、纪录片《大怪兽台湾上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