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生态的历史演变
王 昉:首先您是否能谈一谈,戏曲曾经拥有什么样的生态?其发展变化的过程是怎样的?
廖 奔:戏曲是中国农耕社会自给自足经济形态晚期的艺术形式,因而它的盛期在20世纪前,它的市场是当时的农村和城市市民社会。自然经济状态下的戏曲,拥有自生自灭的原始生态,兴起于宋朝的市民社会和村镇土壤,元明清不断发扬光大。
明清以后的中国民间生活里,戏曲演出占据了绝对重要的位置,形成全国城乡遍布戏台、民众生活无日不看戏的局面。人们一年之中的主要文化生活,从祭祀敬神、年节庆贺、红白喜事一直到日常交往和娱乐,都与戏曲结下不解之缘。戏曲以民俗文化主流的姿态进入并牢牢占据着城镇村落社区的精神空间,孩子从小就在其中濡染中国文化的传统墨色,如鲁迅小说《社戏》里所描写的生动情景那样。于是,它所具有的文化特性与审美特征,就在人们耳濡目染的过程中浸润渗透为其心理结构中的文化沉淀,成为其精神家园的珍藏。
20世纪前后,受到战争、社会动荡和自然灾害的巨大侵蚀,戏曲的民间土壤迅速衰竭。尽管清末民初还有过璀璨的京剧之盛、20世纪二三十年代形成四大名旦叱咤风云的局面;更多的剧种也还在陆续生成,例如今天令人瞩目的黄梅戏、越剧,以及众多花鼓、花灯、秧歌、滩簧小戏,许多是那时的产物——我们所说的中国戏曲300多个剧种的概念,除了长期历史演变而来的基数外,许多是清末民初的生成物。然而,连年战争和农村经济破产的巨大戕害,致使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许多剧种临近衰亡。
新中国成立伊始,小农经济环境被迅速形成的社会新机制取代。强大的社会改造运动,急剧集聚起新的经济力量和文化力量。大块落后迷信民间文化空间被涤除的同时,戏曲也分离了它的旧有土壤,进入新的人造生态。我们在改造私营工商业的同时也改造了戏曲剧团,用先公私合营然后转变为清一色国营的方式,清除了民间私营成分。国营职工的身份,使戏曲艺人从遭人鄙视的下九流“戏子”,一夜之间超升为人民演员,得到了彻底翻身解放的愉悦和欢乐。然而与国营企业一样,戏曲剧团从此进入另外一种“包办”环境,并在指令性生产方式的长期笼养中萎缩了艺术生产力和市场开拓力。
新时期以后,面对改革浪潮,文化界首当其冲的就是臃肿而半死不活的戏曲队伍——5000个国营剧团和几十万从业者。为了重振国粹艺术和解除财政难题,时代要把“驯养戏曲”重新放归市场山林,让其在归返自然的野化过程中恢复生存竞争力。我们倏忽变换地为戏曲开出了一个又一个让人眼花缭乱的药方:从艺术角度的观念变革、舞台鼎新、艺术嫁接、调演振兴、评奖办节,到机制方面的剧团改制、推向市场、断奶催生、扶上马送一程、区分重点和一般院团、纳入非物质文化遗产、纳入惠民工程……然而经过30年来的扰攘,人们似乎感到事与愿违,因为戏曲今天仍然进退失据、举步维艰。
如果我们实实在在地对当下艺术市场做一个调查,就不得不承认,其中生存最为艰辛、生态环境最为混乱的艺术门类就是戏曲。我们只能不无遗憾地承认:尽管社会各方面不断作出各种努力,戏曲生态却不容乐观。
戏曲的时代价值
王 昉:戏曲今天的生存困境,难道是现代社会不再需要它造成的吗?戏曲今天究竟还有没有价值、还有没有观众?
廖 奔:首先我们应该承认,新媒体时代已经彻底改变了传统戏曲的生态,戏曲的困境是历史的必然;时代审美潮流的变迁和民众口味的改换,也使得戏曲的受众急剧减少。其次是戏曲的手工生产与营销方式——类似于手工制品要一个个制作、依赖于固定剧场的场次销售,使它既难以与远距离快节奏的都市生活接轨,也难以与青壮缺失老少留守的乡村生活接轨,因而无法与批量生产的大工业倾销式艺术品(例如影视品)相抗衡,这使它的观众群进一步锐减。
然而,这不等于说戏曲完全失去了现代价值和观众基础,而且还恰恰相反。在当今时代的中国,戏曲至少拥有下面6个方面的价值和意义:
1.戏曲仍然是民间社会的文化活动主体。中国民间600年来以戏曲活动为最基本公共文化空间的传统延续至今,尽管新中国成立以后有过几十年的低潮期,21世纪以来这种民间空间恢复了很大部分。如果说,在中国有哪一种艺术样式是全民性的,体现了最为广泛的审美趣味和欣赏口味,成为从城市到乡村众多民众的一致爱好,那就是戏曲。
2.戏曲是传播中国传统文化价值的重要载体。它善恶分明、惩恶扬善、褒忠贬奸,传达民众的理想和愿望,所体现的爱国情怀、优秀品格、善良人性、传统美德,是中华民族的宝贵精神财富。时下外来文化强势入侵,我们正面临丧失文化标识的危险。而要弘扬传统文化和民族精神,离不开它的承载物——戏曲。
3.戏曲是国宝性质的艺术样式。在众多传统艺术品类里,戏曲的艺术含量和文化营养最为丰富。戏曲是优美的综合艺术,是所有艺术门类的综合体现,包括故事情节、音乐唱腔、舞台表演、舞蹈杂技、灯光布景、服装化妆等等。她因而既是传统审美的结晶,又是历史积淀的遗产;既是地道的民族艺术,又是民众参与度最高的大众艺术,她的价值远远高于诸多文艺品类。
4.戏曲是中国人最重要的精神家园。千百年来,中国民众培养起了对戏曲不可替代的情感依赖和原乡情结。走遍天涯海角,只要听到地方戏曲调,人们心底就会涌起五味俱全的复杂情感,在外地看家乡戏的活动,常常会演变成民俗狂欢的盛会。今天华人的足迹遍及全球,我们也到处听得到地方戏唱腔在世界各地的回响。全球化背景下,乡音乡曲是中国人寻找情感寄托、身份认同和精神归属的对象,传达乡音乡情的戏曲就成为我们最重要的精神家园。
5.今天戏曲仍然是广大民众爱好和参与广泛的艺术样式,有着强烈的民间需求。各地雨后春笋一样涌现出来的民间剧团(虽然新时期以来国营剧团数从5000减到了2000多,21世纪伊始民间剧团却冒出来5000多),社区广场、村镇街头随处可见的群众戏曲演唱集市,各类火爆的戏曲演唱大赛、票友大赛甚至儿童大赛,以及戏曲进校园经常受到学子们的热捧,都说明了戏曲为民众所欢迎和所需要的程度。
6.近年全球开始重视对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中国民间存活的200多种地方戏再次进入了国人眼帘:原来我们习常见到、不以为贵反以为贱、为赶时髦随时弃之如敝屣的戏曲,特别是偏僻山乡里那些纯粹、原始、粗粝、土俗的剧种,竟然统统都是重要的人类遗产而具有不可复制与再生的文化价值,需要特别关照和保护!
戏曲市场
王 昉:戏曲今天究竟还有没有市场,有多大的市场?
廖 奔:戏曲原本不是一个纯粹的商品对象,而是一种历史性的文化创造和精神现象结晶,它的存在主要不是或者不仅仅是为了市场,有着远超市场之外的价值。今天的剧团既是经营性的演出单位,又负载了部分社会公益性职能——兼有传承民族艺术、维系地区文化生态、满足群众精神需求、维护社区文化饱盈度的功能,因而具有一定的准公益性。如果非要以市场为衡量标准,那么我认为,戏曲虽然有一定的市场价值,但这个价值在农耕时代即不能完全直接变现,今天就更加枯萎。
处于农耕时代繁盛时期的戏曲,其市场与我们今天的理解相去甚远。虽然对都市戏院来说定点售票演出是基本常态,但对剧团来说,它的常态却是经常性的城乡之间、地区之间甚至全国性“走码头”式的流动演出,服务对象多数还是年节庙会、庆丰还愿、酬神祭祖、红白喜事,演出环境多数是庙台、搭台和堂会,营运方式是庙董集资或个体包场,观看方式则是全民免票集体狂欢。而商业戏院日常性的售票演出只占很少比重,并且一直到清末,演出运营还与酒宴茶饮混搅在一起。
今天,戏曲发育并不完备的传统民间市场正在死灰复燃,戏曲民俗环境也在慢慢恢复,但决非一朝一夕之功可以奏效。而观众看白戏历史习惯的养成,城市戏剧节组织观众填场的习常做法,剧团的都市演出因种种原因甚至仅因上座难而送白票的环境胁迫,都在恶性循环、冤冤相报似的侵蚀着戏曲市场,使之远离良性轨道。至于戏曲遭受新媒体艺术、流行和时尚艺术的排挤与压迫,就更是其扼喉之痛了。
事实上,人类戏剧在今天遇到相同的商业困境。发育较为完备的西方发达国家的市场也没有足够的份额留给戏剧,通常都采取政府财政、民间基金和剧团营销的经济来源三一制。也就是说,戏剧真正能够从市场得到的回报通常只有三分之一,其他要靠社会的无偿支持。
王 昉:也就是说,我们不能把戏曲一下子全都扔给市场?
廖 奔:当然不能!这就是前面谈到的,我们的认识也有一个过程,从开始以为市场万能,到中间知道撒手进市场不仅不能激活反而会断送戏曲,到今天才明白戏曲运营机制的转型有着复杂的社会和环境条件要求。其实道理很简单:把习惯于喂养的羊群直接放归荒漠化的草原,很快就会饿死,更可怕的是一夜之间就会被狼群吃掉。这就是为什么新时期以来的文化政策一再发生变化,从最初的直接“断奶”,到中间的扶上马还要送一程,到后来又要国家拿出钱来养重点院团,再后来各地强烈要求把地方剧种纳入非物质遗产保护的范畴,现在又有很高呼声要求把戏曲纳入国家惠民工程以获得财政支持。
政策可以摸着水里的石头走,不行了就改。但是,戏曲却在这30年中被“折腾”得颠三倒四。奇怪的是,戏曲在我们这里似乎是要被“甩”掉的敝屣,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丑小鸭,在人类非物质遗产挽救者那里却成了最为重要的宝贝!国家惠民工程近年发挥了很好的作用,送给了民众许多好的文化产品,但有些既不对胃口也不解渴,却长久遗忘了戏曲——广大城乡地区,尤其是落后地区、偏远少数民族地区的文化贫困群体,对戏曲欣赏可望不可及。
戏曲院团改制
王 昉:那么,为什么还要进行国营戏曲院团的改制?
廖 奔:我认为,是要改变过去“等靠要”的旧式思维模式,解决长期以来束缚艺术生产力的体制弊端,建立符合艺术生产规律同时也符合市场规律要求的运行机制、用人机制、经营机制和分配机制,从而在体制创新中焕发生机与活力,增强艺术创造性与市场竞争力,以便出人出戏出作品,承载起继承与弘扬优秀文化的使命,更广泛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精神文化需求。
其中的关键在于给戏曲培育出一个良性生态,以便更好地出人出戏出作品,满足观众的观赏需求,而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国家有关政策的设定,尽管走过弯路,眼下已经回到上述轨道了。
王 昉:但是,在政策的具体执行过程中,还会忘记或者说并不理睬这些根本目的,经常是一窝蜂地走向极端,或者干脆一刀切下来。
廖 奔:是的。因为执行者的任务往往变成了落实政策要到位本身,而忘记了政策制定的初始目的或根本目的,在做法上甚至与其背道而驰,那就南辕北辙了。例如执行者会用简单命令的方式,要求剧团在某一个时间节点一定要做到如何如何,而不管其他。如果以为设定一道命令、一个时间关卡,剧团按期执行,就实现了转制,那真正是天方夜谭!其结果是徒引起生态扰攘,更加搅乱了出人出戏出作品的环境。
王 昉:戏曲院团改制长期难以奏效,您认为症结在哪里?
廖 奔:原因比较复杂。总体来说,一是历史包袱太重,二是惰性观念抵制过强,三是缺乏市场出口——没有一个良性演出市场与社会保障机制的必要支撑,四是并不具备乐观的市场前景,最后,它又经常性地受到主管部门扭曲政绩观的干扰而被拉回原轨道。
改革初期,5000个国营戏曲院团大多队伍老化,管理机制陈旧,结构单一、机构臃肿、人财物浪费,严重平均主义,习惯于躺在那里吃财政饭,习惯于伸手讨要乞,难出和少出作品与人才。舞台艺术的主导地位逐渐被电视和网络等大众传媒所取代、演艺市场被多种现代文化消费方式严重挤压后,戏曲的生存空间又大大缩小,更是雪上加霜。根据文化部计划财务司《2004中国文化统计提要》,剧团的经费自给率,改革开放初期是40%左右,20年后则不足30%,可见演出市场的萎缩度。国营戏曲院团的演出只占有很少的市场份额,而外部缺少市场竞争力,内部缺少经济增长点,演出又少有回报,很大程度上是多演多赔、少演少赔、不演不赔。
众多的国营戏曲院团在城市已经丧失了适宜生存的土壤,而深入乡村一是“降低了身份”,二是增加了艰苦度,三是提高了路途成本,四是要和众多的民营剧团形成竞争,五是乡村市场也受到“空巢”与城镇化的挤压,因此不易推行。全国戏曲院团的布局结构也不合理,一些地方重复设置,与需求市场不对接,不能形成合理的供求关系,不利于实现市场对资源的优化配置。又缺乏良性演出市场,白看戏习惯使得人们普遍缺乏买票看戏的基本意识——此情形尤以北京为严重,因为全国各地为评奖和其他目的都会送戏来然后免费组织观众。而眼下知识产权保护的法律与政策实施还都不到位,致使院团的文化产业链割裂,艺术产出无法有效形成辅助收益,使之更成为市场经营中的弱势群体。
王 昉:您认为戏曲院团改制政府应该做些什么?
廖 奔:戏曲院团改制是一项综合治理工程。要顺利而平稳地推开,就需要先行致力于相应社会配套政策和措施的设立与完善,从而为院团改制扫清障碍、铺平道路,使之有一个可持续发展的良性推进。它应该得到下述支持:
1.对于国营院团的财政支持总量应该是不减反增,根据财政收入的上升幅度逐年适度上调——这是国际通行的社会必要文化事业开支。当然支持方式和渠道可以探讨不同的路子,例如改变投入的结构和方式,以着重体现分类指导和重点扶持;在固定数额的财政拨款之外,利用剧目资助、公益活动资助、艺术探索资助等不同名目,分渠道拨款,以鼓励服务与创新等。这是眼下正在实行的政策。
2.分级设定财政支持的国营院团重点对象。眼下政策只明确了国家支持代表国家和民族艺术水平的院团,各级政府也应根据不同文化生态需要来确定支持代表地方文化特色的院团,以增加从业人员的稳定心理。当然,这个过程决不是将剧团按照不同类别一划了之,即使是明确为国家和地方财政重点支持的院团,同样要大力推进体制改革和机制创新。
3.帮助所有国营院团开辟固定财政支持渠道。前若干年国家对院团的财政划拨经费缩减后,并未建立起辅助的财政支持渠道,院团大多度日维艰,眼下是通过各种方式各种渠道到处讨要,而主管部门则拨款渠道不一、人为性随意性较大,院团吃偏食的情况普遍。这种情形必须打破。
4.加大力气培育良性演出市场。这是各级主管部门推动院团改制应该做的主要工作,包括:第一,要从一点一滴培育良性演出市场做起,做艰苦细致的工作,并带头维护和不破坏演出市场。第二,通过调整、合并、转制等方式,合理配置文化艺术资源,改变院团设置不均、服务单一状况,充分发挥院团在区域文化和社会公益事业中的作用。第三,保证剧团能够制定常年规划、固定全年演期,不受临时计划冲击,维持一个与固定观众的平衡观演生态。即使是巡回演出,也要由剧团根据内部需要来计划和实施,而不是受制于外在行政干预。第四,帮助和扶植剧团建立与地域文化资源、地方文化特色相结合的演出市场与剧种、剧目品牌,创造出不同级次、不同内涵、不同形态的演出生态环境。第五,通过调研制定良性演出市场标准,监督各级主管部门切实遵照实行,并以之作为检验其工作的依据之一。
5.制定合宜的税收和保障政策。例如开设社会对文化资助的减免税制度,帮助建立或鼓励设立各种演出基金,以支持院团从事艺术探索。维护演出院团的剧目知识产权和人员使用权,建立相应法律法规和纪律,以避免社会强势团体对演出节目和院团人员的无偿占有和使用,摒除剧团养人他处用人的怪象,以维持演出生态。
6.提供国营院团的改革成本。国营院团改革是一项综合性、系统性非常强的工作,它与劳动、人事、财政、税收、分配、社会保障、行政管理等许多方面的政策互相联系、相互衔接,有关配套措施涉及财政、税收、工商管理、投资、融资、国有资产处置、收入分配、人员分流、社会保障等多个方面,只有综合解决这些问题,才能为戏曲院团转制提供有力的政策保证。
王 昉:管理部门应该注意避免些什么问题?
廖 奔:尽量消弥掉一些不恰当做法的干扰。例如不鼓励、最好是制止党政领导直接抓创作。除了个别领导出于个人爱好动用手中权力为自己做戏外,通常一有政治任务,某级领导就会说:写一个戏吧。政绩工程的最便捷抓手就是戏曲,因为各地都有剧团,剧团都青黄不接拼命寻找生路,给钱就演。投资立即见效,几天就可以排一个戏(大跃进时期有过3天排一个戏的记录)!命题作文对戏曲的伤害和对观众的驱赶,越加置戏曲于死地。
值得提出的是,形象工程在经济建设领域已经注意克服,在文化领域仍然十分兴盛,给国营院团改革增加了很大阻力。这需要中央果断决策,明令禁止,杜绝行政冲击市场行为,像否定单纯经济指标一样否定单纯文化政绩工程。在此基础上,才能培育与规范演出市场,制定配套的扶持政策,保证改革的顺利进行。今后看哪个地方和部门的文化政绩,就看当地的演出市场是否达到良性要求,当地表演院团是否能够在市场上良性运作,真正为百姓而不是为领导提供了优秀剧目和人才。
戏曲评奖办节
王 昉:为激活戏曲的创造力,近30年来的习惯做法就是评奖办节,实际上带来很多问题。评奖办节究竟对戏曲起了什么作用,是满足了其内在生长的需要,还是仅仅为之注射了强心针?
廖 奔:这个问题同样比较复杂,是一个需要进行冷静理性思考的事情。让我们来分析一下它的历史和现实作用。
封建时代晚期有过戏曲进京为皇帝、太后贺寿的举动,明显是地方官吏讨好皇室和粉饰升平的动力所促成,其经济支撑除了皇室、地方官、盐商与其他商行赞助外,剧团自身也承担风险——戏曲剧种的流动演出、开辟市场特性支持它冒这个险。一个看得见的积极成果,就是乾隆末期徽班进京、扎根京都,最终孕育形成了清末民初风靡天下的京剧。京剧在20世纪20年代有过评选四大名旦的举动,是在崇旦心理支配下的商业行为,由报业发动戏迷投票,但对旦角艺术流派的形成影响巨大。
新中国成立初期热衷于举办戏曲汇演,除了提振信心增强热力的作用外,其积极意义是让人们注意到并引起对众多地方剧种的重视,也确实促发了全社会对民族艺术的热情,促进了戏曲艺术的舞台创作积极性,提升了当时戏曲剧团的演出活力。但那时不评奖。
新时期以来的评奖办节效果,就需要进行具体分析和客观认定了。它的正面意义是:在生存环境日渐恶劣的背景下,肯定和张扬戏曲艺术的魅力和价值,褒奖与推掖优秀从业者和创作成果,在一定范围内暂时性招徕公众的注目与热情,一定程度上缓解戏曲被娱乐聚焦旁置的心理焦虑。例如,评出的优秀演员就具有更大的公众影响力和市场号召力,该剧团的生存条件也就相对改善。
然而,评奖办节也带来越来越大的负面影响,因为目标决定结果。参加评奖办节使得剧团不是瞄准市场和观众,而是瞄准奖节和评委;剧目创作不是为演出,而是为争奖;布景服装制作不是依据实际能力和演出需要,而是迎合争奖需要;常常一个戏的投入完全没有回报,而且节奖结束即再无演出可能。在当下体制转轨的艰难阶段,由于缺乏市场的托助,戏曲用节奖来增加维系力的结果,却是使自身更加脱离市场、失去原生土壤。还有更大的艺术后遗症,后面还会提到。
总括来说,评奖办节正面的积极意义日益缩小,负面的消极影响日渐扩大,尤其是它对正在艰难拓展的戏曲市场形成一波又一波的冲击波。几乎任何一个剧团和演员,说起评奖办节来,都是一肚子苦水、一言难尽。所以我在20世纪90年代就说过,对于处于时代焦渴状态的戏曲来说,评奖办节只是一种饮鸩止渴——暂且维系生命,但中毒日深。
但是,我们那么多的管理和服务部门,出于部门重要性和政绩的需要,甚至只是自身的生存需要,似乎认定了对戏曲的“抓手”就是评奖办节,因而积极性非常高,一度弄到终年不断、连篇累牍的地步。如果不是因为社会舆论的督责,以及受到了上级政策和强硬指令的限制,早就泛滥成灾了。
承办奖节、参加奖节、争夺奖项,成为管理部门的热衷点,其动机和目的基本与艺术无关。当夺取奖项不用力在提升艺术水准而是动用权力、财力和人情来打通关节时,评奖办节的味道就变了。其极端体现是一度公开出现“攻关办公室”之类的官方组织,堂而皇之地对评奖办节开展腐蚀活动,对组织者和评委进行物质拉拢情感投资甚至权力威逼。当我们看到在艺术的名义下推衍的是卑劣行径的时候,评奖办节受到了极大的讽刺,而最终受到身心伤害的是戏曲。
这里我们扪心自问:评奖办节难道真的都是为戏曲吗?或者有多少是为了让戏曲生存得更好?更有多少是为了让戏曲回归到良好生态?
王 昉:您是否主张一概取消戏曲评奖办节?
廖 奔:当然不是。主管部门应该适当举办有关评奖或调演活动,以促进艺术提升与演出繁荣,但前提是不能冲击演出院团的正常市场运营。评奖、调演是社会主义文艺的优势,是文化发达、国力强盛的标志,但主管部门不能以此作为工作重心,而应把主要精力放在培育和规范演出市场上。举办此类活动的机制也要逐步探讨和摸索,使之专业化和民间化,政府不直接出面,只负责行政保障与监督。拿奖主要应该是艺术创作人员的功劳,而不是领导的功劳,当然,领导的服务是基础。
戏曲生态现状
王 昉:经过30年的改革阵痛,新体制孕育成型了吗?戏曲眼下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存状态?
廖 奔:改革冲垮了旧有秩序,新的秩序又长时间未能有效建立,引起戏曲新的生态失衡。时下体制输血、造血和抽血的情况同时存在,戏曲夹在其间惶惶而不可终日。
国营院团眼下生存的最大困惑就是:既回归市场又未能真正进入市场——不被市场所接纳,而旧的输液龙头又被关掉或者拧紧了。于是,过去不愁嫁的皇帝女儿,现在只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地到处求乞,手段和方式五花八门,或是通过旧的渠道“哭奶”,或是通过新的项目制“跑部前进”,或是靠向公私企业“傍大款”。更常见的是到处接手“任务戏”(包括英模戏、行业戏),无惶艺术立场、无惶创作原则、无惶风格要求,谁给我钱我给谁写戏,谁捧我场我给谁演出,谁付代言费我给谁做广告,成为政绩工程的宣讲者,成为行业需求的代言者,就是不管观众的审美需求……
变革中的国营院团背负着管理和经营的双轨制,一方面在走向市场时遇到很大的障碍难以跨越,另一方面又没有真正脱离传统管理体制的制约,夹杂于市场与权力的坚壁中无所适从。其价值实现仍然以评奖为动力,围绕着行政的指挥棒转,但创作与演出市场严重脱节,得奖剧目得不到普及推广。多数剧团缺乏市场、负担重、营运艰难、艺术创造难以开展,从业者的收入低于当地平均水平。而由于经费困难,除演员外,无力负担编剧、导演、舞美、音乐等艺术创作人员的工资;人才流失、断层现象严重;剧场、排练场等设施破旧,生存环境恶劣。少数有票房号召力的剧团,市场又受到白送戏的冲击和干扰。现行资助政策遇到的具体对策则令人尴尬:剧团用狗熊掰棒子掰一个扔一个的办法排戏从而认领创作资金,用空头计数的办法来冒领场次补贴。
民间剧团那里则又另是一种面貌。民俗环境的恢复,民间生活空间的打开,为民营剧团生长提供了新的土壤。然而目前尽管基层市场需求旺盛——这也是民间剧团喷涌而出的基础,剧团却严重受制于演出市场不完善、法规和管理混乱、生存条件恶劣的限制。民间市场无序和恶性竞争,不法中介欺行霸市从中渔利,剧团用工合同缺失演员缺乏保障,流动演出存在严重安全隐患,而政府监管不是不到位而是基本无作为。多数剧团无力于艺术建设和人才建设,只能把利润作为最高标准,因而饭碗第一、质量低下、剧目老化、设施简陋、粗制滥造、偷工减料、挖角跳班、盗版侵权各种现象丛生,而基层民众则难以看到艺术成品。
眼下戏曲的利益诉求,或是建立在评奖机制上,刺激起来的是政绩欲,或是建立在商业机制上,刺激起来的是票房欲,都不是戏曲内在生命力迸发的体现。这是当前戏曲创作在外在利益驱动下所带来的矛盾。而上述国营和民间剧团两种不尽相同的生存状况,陷入的则是同一个困局:造成今天戏曲的迷失,一方面是艺术的缺失,更重要的是人文精神的缺失。
王 昉:您刚才说到戏曲人才的流失,究竟是什么情况?
廖 奔:编导人员许多都干其他的去了不提,单说无法转行的演员。国营院团演员的流向是一部分进入了民间剧团,这尚可说是英雄有了一些用武之地;一些则脱离舞台、转行到文化馆等财政全额支持的单位去搞普及文化活动,这让我有些痛心疾首,毕竟培养一个专业的戏曲演员不容易。
近年来各地投资建设了许多基础文化设施,例如三馆一站(文化馆、图书馆、科技馆、文化站)、公共剧场、城乡文化中心等,然而常常是公共文化服务硬件具备,软件缺失,没有制作,设施缺乏内容的填充,缺乏活的东西——活的东西是需要人才通过创造性的劳动来填入的。一方面是到处剧场林立,另一方面是剧团气息奄奄。我们不得不反思:以为投入就能够产出,用经济和商业的办法来处理文化,只能是方枘圆凿。而人才流失掉了,文化一旦中断,再接续就难了。
当下的戏曲危机
王 昉:现在的戏不好看了,我们再也见不到当年京剧《借东风》那样的戏,也见不到地方戏曲百花齐放、遍地开花的情形。您认为是什么原因?
廖 奔:戏曲遭到了综合性的全方位的冲击。单从舞台艺术角度讲,例如缺失了幽默诙谐的喜剧成分。传统戏曲中喜剧占有很大的比重,事实上戏曲最初诞生就是从喜剧开始的,最早的参军戏、杂剧都是喜剧为重,最早的演员副净、副末、丑都是喜剧角色。现在因为要表现时代的宏大主题,戏曲摒弃了民间生活情趣,只剩下了正剧,亲和力感染力就极大减弱了。同样的原因,戏曲的行当减少,难以见到舞台上行当齐全、角色个顶个的完整大戏,尤其是专门承担喜剧任务的丑角即将绝迹。
难道是我们的时代不需要喜剧吗?非也!你只要想想近年来小品的火爆就知道了。群众在戏曲里找不到喜剧因素了,于是转而到小品里去寻求代偿。同样的问题:难道今天的观众不再欣赏地方剧种的美了?亦否也!你只要看看老腔的复活就知道了。当代已经几乎无人知晓而质野古朴的陕西老腔,经现代导演搬上舞台和银幕,竟然在观众心中产生长久遗忘了的审美震撼!
王 昉:除了生存危机以外,您认为眼下戏曲本身还存在哪些危机?
廖 奔:首先是观念危机。现在反思一下,60多年来我们一直倡导的戏曲继承创新,实际上继承只是个说法,创新成为重点。于是,众多的传统剧目从舞台上消失了,今天的演员早已不会演,或者很少会演。而创新,对于作为传统艺术样式的戏曲来说,任务又过于艰巨了。我们理想的境界是:戏曲经过脱胎换骨,能够成为表现当代生活的艺术形式,而从帝王将相那里走出来。事实上脱胎换骨谈何容易!更致命的是,时代并不按照我们的良好愿望进展,选择戏曲来作为其审美中介,而只青睐时尚艺术,这时候的戏曲现代化就成了自说自话!
其次是人才危机。戏曲演员的培养本身就是困境,因为需要从小做起,梅兰芳等名角都是十几岁即出道成名了。新中国成立后院校培养演员的方法已经与戏曲生态矛盾,二十几岁毕业就快要过演出盛期了。眼下培养多年的戏曲演员又大量轻易流失掉了,造成的损失是巨大而无法挽救的。而编、导、舞台创作和乐队人员,因剧团难以养活被迫转行,对综合艺术戏曲的伤害则是致命的。
其三是上面提到的表演行当消亡的危机。作为综合艺术的戏曲,要靠生旦净末丑各行角色的整体配合,“手眼身法步”各种技能的全面发挥,“吹拉弹拨”各种乐器的帮衬烘托,才能够完成一台美轮美奂的大戏。现在丑行消失,净末衰竭,生旦则“四功五法”不通,通常只会站着干唱。于是眼下的演出,只见“唱戏”难见“做戏”。演出中做功极少,“手眼身法步”难以见到;“千斤唱四两白”的念白也几乎消失;武打则许多成了单纯的场面热闹,而丢掉人物塑造的根本。其结果是戏曲的绝活无传、韵味减弱、特征流失、风情尽亡。
其四是地方特色泯灭的危机。一是地方戏创作受制于统一受过概论训练的公共导演、编剧、舞美、灯光设计,而缺乏为自己量身定做的技术力量,全国一个舞台、“一盘棋”。二是地方戏独特而丰富的音乐与表演特色,随着演员与舞台人员的流失,随着新式乐器和表演方法的掺入,迅速减弱和丧失。诸多因素的促动,例如舞台审美标准的整齐划一:一个冠冕堂皇的说法——提升舞台水准,就使得地方小戏的表演风格靠向了大剧种,使戏曲极大减弱了多样性。最后,评奖的导向作用——评委们只有“公共”标准,忽略地方戏曲的特征评判,使得获奖作品整齐划一、个性泯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