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的艺术语言、形式,依托于具有一定思想性的汉字文本。但就其固有的艺术特质而言,它应该属于抽象表现艺术。抽象艺术所拥有的特点,书法几乎都拥有。如整个视觉语言体系不具备和客观物象形式的对应性;语言构成“语义”相对模糊,不能“叙事”;隐含的点线、笔墨的意蕴,是具有多维度的指向性的“召唤结构”(伊瑟尔);审美过程的实现,受制于观众自己内心的“阅读”和“期待”;等等。因此意欲对书法的美作出阐述,很可能坠落柏拉图讥讽诗人时所说的境界,所得者,乃是“影子的影子”,和真理隔三层。
唐朝一代英主李世民,也是一位很有造诣的书法家。他在为《晋书》王羲之传所作“赞”中,对于王羲之有这样一段评述。他说:“详察古今,研精篆、素,尽善尽美,其惟王逸少乎!观其点曳之工,裁成之妙,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觉为倦,览之莫识其端。心慕手追,此人而已;其余区区之类,何足论哉!”政治家对世事的敏锐,果然是非同一般。李世民对王羲之的评价,虽是用平常家语说出,却道及书法艺术的根本:点曳之工(点线的精巧)、裁成之妙(造型的美妙)、烟霏露结(连绵的笔墨情态)、凤翥龙蟠(活泼的行篇布局),可命之书法“四美”。
精巧的点线,是书法表现的基础。“点”是汉字最基本的单位,也是汉字书法最基本的技术元素。“横如千里阵云”,“点如高峰坠石”。无论多长的线、什么形态的面,书法的“视觉叙述”,一定从“点”开始。“点”的不同轻重、方位变化延伸,衍生出所有书法笔画和点线,构成“书法抒情”千变万化的艺术语言“交响”。所以书法的美,首先在仪态万端的点线。不同的书法家,创造的基本个性符号,立足点也在于此。以楷书为例:被誉为楷书之祖的钟繇,他的点线是精巧、古雅、含蓄的。梁武帝给他的评价,是“云鹄游天, 群鸿戏海”,如此虚灵飘逸的楷书美学形象,基本的点线形态,正是其风格成形的基础。又如唐代楷书大家褚遂良,他的楷书体势修长,整体造型婀娜、飘逸、华美,张怀瓘评之“若瑶台青琐,窅映春林:美人婵娟,似不任乎罗绮,铅华绰约,欧虞谢之。”其个人风格的起点,也正是灵动多变的“褚体”点线。
书法美的第二个元素是结字,即汉字点线的结合方式,也就是李世民所说的“裁成之妙”。汉字是抽象形式的编织体,在书法的世界里,蕴藏着无穷多的汉字结构体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每一种体式,都显示一种独特的美。近代学者林语堂指出:“中国字,尽管在理论上是方方正正的,实际上却是由最为奇特的笔画构成的,这就使得书法家不得不去设法解决那些千变万化的结构问题。”(《吾国吾民》)林语堂认为,每位书法家都力图用一种不同的韵律和结构来标新立异,因此在这绝对自由的天地里,各种各样的韵律、结构都得到了尝试和探索。“在书法上,也许只有在书法上,我们才能够看到中国人艺术心灵的极致。”林语堂此语似乎夸大,其实并不过分。试想,《康熙字典》收入汉字5万多,汉字可是笔画参差,字字形别;加上历史上大的历史分期,有篆书、隶书、楷书、行书、草书五大书体;细分篆书有大小篆,大篆里有金文、石鼓文,金文里有《毛公鼎》《散氏盘》……任何一个历史分支深入下去,里面都枝枝杈杈,可以再区分出很多层级。同一种字体,有端庄典雅的,有平和宁静的,有刚健雄强的,有洒脱婀娜的,有稚拙高古的,有萧散疏淡的,有浑朴醇厚的,有突兀奇险的,有苍茫野逸的……所有不同的字体,不同的风格趣味,都会在结构体式上相应体现。这样几个几何级数一叠加,可以想见,书法的形式创造空间有多大。所以说在书法中,蕴藏着中国人艺术审美的最辉煌的创造智慧,当是毫不为过的。
书法美的第三个元素是笔墨韵致,即李世民所说之“烟霏露结”。书法的点线要求通过特殊的运笔技巧,在宣纸二维平面上创造“虚幻”的三维空间,通常书家一言以蔽之曰“笔墨厚度”。所谓“虚幻”,就是说它是肉眼直观所无法看到的。没有经过专门的训练,眼睛不能感知这种“厚度”及其蕴涵。但形象的比拟,可以给我们提供认知的向导。所谓“烟霏露结”,那烟是团团上升的,露是晶莹剔透的,都是有体量、占有空间的。书法的笔墨韵致就是这样一种美,它如空中烟、雾中露。如果当面对质,你是说不清的。但千百年来,它又是实际存在的。袁昂《古今书人优劣评》中说王羲之的书法,像“王谢家子弟,纵复不端正,爽爽有一种风气”;说羊欣书如“婢作夫人,终不似真”,阮研书如“扬州伧父”,开口就露怯。凭什么?“书为心画”,书写是一个人内在精神世界、格局的图像外化。艺术都是由内发外,书法也不例外。笔墨的气格,就是内心格局的延伸和传写(当然,构成人格情境的视觉符号系统,不止于笔墨情韵,还有其他因素)。笔墨韵致,有技术,也有精神。书卷气、金石气,可能更多传导的是美学意义上的精神倾向。贵胄气、帝王气、文士气、义士气、师爷气、霸气、匪气、痞气、村气、妇气、脂粉气、蔬笋气,则恐怕更多是笔墨躯壳掩盖下的人心了。
书法美的第四个要素,是整体的布局、章法。李世民书论中,表述为“凤翥龙蟠”。那一个个点线精美、开合有度、情酣墨饱的黑色“编织体”,在白茫茫一片的虚幻艺术昊空如何集结、盘旋、飞翔?每一个书家都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整体的空白与创作的实体——“汉字”黑色编织体,在书法中同等重要。计白当黑,是中国书法艺术一个重要原则。一个书法家的个人风貌,既体现在黑色文字织体的构建、创造上,也体现在白色空间的独特切割方式上。钟繇书如“云鹄游天,群鸿戏海”,光有点线和结体,没有疏阔的空间作底衬,它的风格独特性则是无法实现的。所以,大到一个书家一生致力营构的艺术个性,小到一个作品的具体效果、黑色部分和白色部分的关系,都是艺术家必须精心去关注、构思、雕琢的。黑色部分所展示的格局、样式,是书法作品的“正相”,笔墨奇伟,气势酣畅淋漓;作品的“反相”即白色部分,也一定别具情怀、有惊心动魄的美。反之,点线的连接半温不火,白色部分也一定黯然无神。李世民对王羲之的书法的整体布白印象,是“活”“矫健”——强烈的动感,似“凤翥”,似“龙蟠”。强劲的曲线,时而如巨龙扭动摇摆在高天,时而似灵凤高翔盘旋在云上,刚健雄击,飘逸低回;刚柔交替,交叉飞舞,延绵翩跹,构成一个令人触目倾倒无限神往的美妙境界。
所有的书法作品,都是书法形式和文本的共舞。精致的点线形式美,多变的体式造型美,深沉的笔墨内在情韵美,大开大合的整体布白章法美,是书法形式美的四个基本要素。任何一个书法家,任何一种书法风格样式,无不可以由此切入,探骊得珠,感受其美学灵思,寻绎其艺术理想。甚至,藉此我们进而可以操戈深入,探微索隐,俘获其审美世界的精神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