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布鲁克林的星光》是一部散文随笔集,是作者对家乡故园风物的追忆与缅怀,是四海行走游历八方的真切记录与感悟,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体察与思考。这些文字,或真挚感人,元气淋漓,或旁逸斜出,神游万里,或纵横古今,议论风生,或平实简洁,于无声处见惊雷。
书生行囊,山水相亲。文字甘苦,唯有自知。《布鲁克林的星光》是一本怀旧之作,更是一本真情磅礴书香弥漫之作。
作者简介:
雷雨,本名王振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江苏作协理事,南京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已出版《漫卷诗书》《书卷故人》《江南读书记》》《折角的页码》《用伤口飞翔》《龚自珍传》《江南彩衣堂》《吴梅村别传》《诗人帝王》《瓶庐遗恨》等作品。
编辑推荐:
《布鲁克林的星光》记的是作者对家乡风物的眷恋,记的是游历八方的感悟,记的是书读万卷的思考。作者记自家人的故事,也记书里人的故事和世间人的故事,各色故事,形色人等,举凡熠熠生辉者,皆收入他的“星光”里。读罢不禁掩卷揣想:书是何物?人生何为?
样章:
石磨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来到南京读书,不久,方才知道,这座城市还有许多名字,令我感到亲切的则是石头城这个名称,至于为什么,实在说不明白。
班上有一同学,姓石,来自固始,他说,这个县有一雅号,叫“乔巴”,大概是好的意思。我一看他的大号,笑了。他问,笑什么?你叫石明礼?他说, 是呀,这还有假?我说,看这个名字,一,你家一定是地主;二,你一定另外有个小名。他很惊讶:你怎么知道?我说,我们这个年龄,多少名字是红啊、东啊,而 你是礼义仁智信、克己复礼之类,你家里有人念过私塾,还是孔老夫子那一套,能念私塾,能不是地主?但家里人一天到晚喊明礼,似乎不太口语化,肯定叫石头, 或者石磙、石磨之类的,听上去结实,耐摔打,讨个吉利,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的小名叫狗剩、狗留、拴住、栓成?石嘿嘿笑,不说话了。
说人家是地主,实际上,我们家虽然不是地主,大概是上中农吧。现在许多人听到成分,觉得很陌生,有点不可思议的样子,殊不知,成分在当年把多少 人搞得压抑乃至窒息,又把多少人弄得洋洋自得不可一世?我叔叔就经常说,成分这东西厉害啊,这不是要让“地富反坏右”都断子绝孙吗?
莫言好像自己家里也是上中农,为了极力摆脱这个魔咒,他的父母,他的祖父,他的哥哥姐姐,都做出了极大努力。看莫言的文字,尤其是他在部队终于 可以不再回农村当农民的狂喜之状,远远超出他多年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情形。这样的相提并论,也许有人认为是莫大作家矫情扭捏,但我认定他是出于真诚由 衷,当年,成分这个东西真像磨盘一样压在我们心上啊!
说到磨盘,也就是石磨,当时也只能是殷实人家才有,我们家虽然不算太富足,但,石磨还是有的。
在北方农村,最为欢快期待的日子,就是过年了。妈妈忙碌着给我们做新衣裳准备年货,蒸馒头,磨豆腐,宰鸡杀羊,更阔绰的家庭,还要杀猪祭祖。那时候,普通人家里苦寒,哪舍得杀猪过年?能够买点猪肉回来,就是很了不得的舒坦日子了。
深夜时分,妈妈在纺车前看不出是急切还是从容地纺线,爷爷则在一旁的小石磨上碾磨花椒之类的调料,味道说不清楚是浓香还是清香,有点麻麻的,微 醺,弥漫在空气中,氤氲开来,闻上去,感觉年的味道似乎越来越浓了。小石磨完全靠手推动,下层固定牢靠,上层有一坚固的木棍置在中间,石磨的直径大概也就 一尺左右的样子。平时磨盘固定在庭院里干爽清净的地方,静静地卧在那里,没有人理睬它,它也摆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很有点淡泊明志孤高自许的样子,木制 的手推子挂在墙上,慵懒的人家也就直接放在磨盘上。
小石磨很少派上用场,也就是过年时候,碾磨稀罕东西才用得上。爷爷慢条斯理地用手推着,细声慢气地讲着陈年旧事,感慨着人事的变迁,唏嘘时月的艰辛,妈妈也会偶尔插上一两句话。我趴在桌子边上就着油灯,一目十行地看着早已经破烂不堪的《三国演义》。
家人闲坐,灯火可亲,门外不知何时飘起雪来。爷爷会问:咋还不回来啊?话刚落地,门吱呀一声开了,爸爸一身风雪从外面赶回来了,自然又是一阵忙乱。这个时候,爷爷会起身带着我,到他的麦秸秆苫顶的偏房去歇息了。
除了小石磨,我家里还有大石磨。大石磨可就威武雄壮多了,厚厚的两层,置放在垒砌的高台上,下层固定,上层转动,只能用牛或者马作为动力。但我 印象中,用的最多的是驴,驴往往还被蒙住眼睛,一圈圈地走来。牲口走过的地方,就格外的别致,被称作“磨道”。实际上,称之为驴道或者马道、牛道则更为准 确,但老人几辈子口口相传,就这样称呼下来了。停下来的时候,还会招致主人的呵斥。也有善解人意的东家,会晓得牲口饿了、乏了,要歇息一下。这个时候,爷 爷或者叔叔就会把草料弄过来,或者把套解下来,让驴在地上躺一会打个滚之类的,相互之间,默契自然,相互体贴,很踏实的细密绵长的日子啊!
抚摸着石磨上咬合得天衣无缝的沟槽,不能不佩服石匠的功夫了得。这样的石材从哪里采来?是从首山吗?是十二岁就开始支撑这个家族的爷爷带领五个 兄弟在首山上找寻到这样上吨重的巨石?怎么运到家里来的?没有起重机,也没有其他重型机械,难道就是靠架子车一步一步拉回来?也许是租用东家的牛车?也许 是别人转让买来的?
所有这些疑问都已经没有答案了,这一切,随着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发大洪水后的一年,爷爷长眠于地下之后,再无人说得清楚,给出权威答案了。石 材寻觅不易,凿刻成如此庞然大物的能够派上用场的石磨,就更加困难了。在如此坚硬的岩石之上,用铁锉钢钎把握火候恰到好处类似庖丁解牛一般,这得需要多长 时间啊!
似乎是四奶奶说过,每天都是让师傅吃白面馍,不然人家怎么会尽心做活?也许经过半年,也许是一年,如此浩大的工程终于竣工了。有了大石磨,既可 以碾压粮食,磨面,又可以把红薯洗干净后打制粉子,成为做粉条的原料,更重要的是,可以磨豆腐,成为农村社会非常家常也颇受欢迎的一种商品。最为重要的, 它是一个家族实力的证明体面的象征,这让爷爷他们弟兄几个会是怎样的自豪和腰杆挺拔啊!
后来,分家,据说,大石磨给了四奶奶。我记事的时候,大石磨早已经归公成为生产队的主要生产资料了。有一阵子,大石磨就闲置在村东牛屋边上,很 受冷落的样子,偶尔有人路过,还会提及,这不是某某家的大石磨吗?再后来,分责任田了,地主家的王鹏张罗着磨豆腐,大石磨被他弄去就又派上了用场。
磨豆腐,原料多为黄豆,豆腐做成后留下来的浆水,散发着诱人的豆香。那时候家里哪有什么肥皂?这些豆浆水用来洗东西,就显得特别的受欢迎。哥哥 带着我,抬着一个小桶,到王鹏的豆腐坊去弄浆水,许多人家的孩子,都在那里排队等候。王鹏就会说,这大石磨是某某家的,让他们到前面来。每每听到这样的关 照,哥哥和我心里,都有说不出的滋味,不知道是自豪,沾了祖上的荫功?还是无奈,让大石磨就这样流落四方?
后来,在南京,多次与石明礼聊天,提到我家的大石磨。石说,固始也有这种石磨,但动力是水,应该叫水磨吧?实在想象不出水磨坊会是怎样的壮观? 流动的清澈的水流,冲击着坚韧无语的石磨,在这样的悄然运动中,服务着苍生百姓,喷泻的水流,飞溅的水花,比之闷不作声的驴、马、牛在磨道里周而复始,这 是怎样扣人心弦的场景啊!后来去过信阳固始,也上过鸡公山,但是没有见到石所说的水磨,他先在北京,后来又去了印度的德里,思之怅然,又能奈何?
岁月沧桑,石磨无语。如今,电普及了,石磨也纯粹是农业社会的一种物件了,三奶奶、四奶奶也都离开了这个世界,也不知道,这大石磨沦落到哪里去了!
戏台
在叶县东北乡,民间的娱乐方式,在没有电视机之前,多是看戏。
唱戏的村子,往往是比较大的村子,人口上千人的,还有就是村子比较富足殷实的。人口较少的村子,即使富裕,似乎也很少有唱戏的。印象中,郝湾、尹湾、小杜庄、晾湿店、纸坊王、蔺庄等村子,绝少唱戏,并不是因为请不起戏团,大概是因为村子小,人力孤单,撑不起场面吧?
那个时候,唱戏的锣鼓一敲,往往是农闲时节,会有不少游手好闲之徒,惹是生非,寻衅闹事,村子太小,镇不住这些害人精,所谓压不住茬吧?还是低 调一点吧,乡里乡亲的,伤了和气,都不啊。还有一层原因吧,唱戏,总应该有个戏台吧?如果锣鼓一响,戏台子都是简陋寒酸得见不得人,幕布就更谈不上了,所 谓的道具家伙也都是缺胳膊少腿的,还不丢人现眼?再说了,一场戏,就得招待亲戚,哪有那么多白面馍招待?都是老亲旧眷的,在你家门口看戏,连一顿饭都不 管?真是小气抠门,一毛不拔的吝啬鬼。
这样说来,大的村子,未必富足,但戏台总是有的,面子总是要的,戏,往往就在初五与十五之间摆开了架势,而且,往往是几个大的村子们,几乎同时 开场,似乎就有点打擂台的味道了,好像就像如今的中央电视台与地方台,不也在春节期间,各显神通,推出娱乐节目,吸引眼球,当然广告也就蜂拥而至了。乡村 里,少了广告,但因为人的聚集,做各种小买卖的便呼朋引伴,络绎不绝地来了。
我们村子里唱戏,大多在西头,我一直以为,也许因为村子里管事的人,都是西头的吧?什么戏台啊,简直是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了,就在村子西南角四队 饲养牛的空地上,也算是广场吧!戏台并不是固定的,稍微高一点的地方,竖起来几根柱子,扯上幕布,台子下面,低洼的地方,也就坐满了、站足了看戏的人。锣 鼓咚咚锵地一响,晓她姥娘就带着自己家的外甥女们,嘁嘁喳喳,前呼后拥地来了。老太太喜欢的是《南阳关》、《寇准背靴》,老太太原来可是大户人家,每每说 起自己家原来的戏台,美轮美奂,简直是唐明皇的长生殿啊!
也许是受了鲁迅笔下《社戏》的影响,一直觉得自己村子里的戏台实在是太寒酸了,鲁迅所在的江南看社戏,摇着船,借着月光,听潺潺的水声,实在厌烦戏台上的打头和吵闹,返乡的旅程,也很有诗意啊!假如还有自己暗中喜欢的姑娘,不就更令人心旷神怡了?
机会终于来了,听到消息说,河东柏宁冈也在唱戏,人家的戏,不仅唱腔好,听说戏台也是一流的,幕布不需要人工拉动,自己就会滚动啊。还有更吸引人的,幕布上的图案,都是很生动的人物啊,根本不重复,这样的啧啧称赞,简直就令人神往了。
叔叔有一辆破自行车,叮叮当当乱响,就带着我过了汝河,奔柏宁冈而来。戏台搭在冈的半腰,场面自然是开阔多了,搭起来的高台虽然不像如今电视台 大型露天晚会那么装腔作势,也没有留着长发穿着满身都是口袋的不伦不类的衣服的所谓现场导演在那里煞有介事地指挥吆喝,让大家识相地挥舞荧光棒,但在这样 的旷野之中,天高地阔,唱腔嘹亮,或悲悲切切,或哀婉低回,真是一种很奇妙的享受。
我发现,大家之所以如此痴迷陶醉全神贯注,很重要的一点,是这个戏台的高音喇叭效果好,这样的背靠高坡,俯瞰众多戏迷,两边又有栅栏遮挡,不正 是天地间的音乐大厅?戏唱的是《卷席筒》吧?海连池的唱腔,恨恨地渗入人的骨髓,让多少人世酸楚苦中作乐都化在那缠绵幽深一波三折的独特唱腔里。散场的时 候,居然看到晓也在看戏,她是和她舅舅一起来的。戏结束了,便结伴下冈,已经是星光闪烁,暮色四合了。
看过故宫的戏台,据说是慈禧太后看戏的地方,还是觉得戏台太小,有点为皇家唱堂会的感觉;也见过嘉峪关内的戏台,这样的戏台,主要是为戍守边关 的将士服务的吧?总有点荒凉萧索之感,缺少一点草根的家常味;也看过奥地利金色大厅的舞台,悉尼歌剧院的舞台,气派豪华,洋派十足,但印象最深的戏台,还 是洛冈街的戏台。它也是方圆几十里最好的戏台吧。
洛冈街是方圆村子中最大的村落之一,村子在洛冈的西南坡,本来是很大的冈,据说,曾经是树木森森,很壮阔的样子,我一直认为它是伏牛山的余脉, 与北边的首山遥遥相望,很有点互为犄角的味道。当时的主政者,不知道是县级还是公社级的,模仿某一位领导人,不解放台湾我就死不瞑目,他也站在洛冈之上, 很有气魄地说,不把洛冈平整了,我死不瞑目。于是,洛冈遭殃了,树木被罚,庙社被拆,好端端的土冈被开挖糟蹋得面目全非。
在洛冈街的正中央,也算是最为显赫最为光鲜的地方,耸立的是完全可以称得上巍峨肃穆的戏台,它与周围不怎么讲究的房舍形成了很大的反差,戏台四 四方方,演员换装的地方也很是体面,不像其他村子里的戏台,临时搭建,看上去就有点寒碜草率,戏台之上的“出将”“入相”都是颇为考究的楷书匾额,透出几 分清秀。戏台的顶盖也是重檐歇山顶,青灰筒瓦,飞檐走兽,斗角勾心,墙上壁画,也都是严谨细致,不差分毫,演绎的是祖传多少代的民间故事传说。劳苦了一年 的乡亲们,坐着站着在戏台之下,看戏台上的人来人往哭哭笑笑,你一言我一语地评论着,当然根据的是自己朴素的简单明了的是非观,痛骂着老庞文,为杨家将鸣 冤叫屈,一旦黑包拯出场,就是山呼海啸般地鼓掌。
洛冈街的戏台,带我去的最多的,是村子里的银邦大,实际上,他比我父亲还大,应该喊他伯伯,但他一直希望娶个媳妇成个家,所以不让我喊他伯伯, 而是喊他银邦大,他为了显得自己富裕,总是推着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带着我,骑过小石桥,到洛冈街看戏。多少年,没有见到他了,他还经常去看戏吗?借 助这样的戏台,乡亲们在沉重的劳作之余,表达着自己的审美,宣泄着自己的情感,寄托着自己对人世间残存的渺茫的希冀。
有人说,六七步九州四海,三五人万马千军,更有人说,戏台小社会,人间大观园。没有戏台,“不惟戏无以演,神无以奉,为一村之羞也”,在这样的戏台之上,我们看到的是世相百态,我们感受的是中华文明的绵延声息。
马上又要过年了,仿佛又听到了戏台之上的锣鼓声,唱的什么啊?难道还是大家百听不厌的《铡美案》?
西递宏村
关于西递和宏村的文字图片视频已经似雪片如潮水一般了,实在不想凑这个热闹了,但成龙要把徽派建筑的收藏转让给新加坡的新闻,还是激起一阵阵波澜,脑海中又浮现处这两个梦幻一般的古老村落的丝丝缕缕来。
踏访西递与宏村,至少有三四次了吧?为何每次在不同季节而来,都是那样的流连徘徊仰首低眉,不忍离开?究竟是什么吸引了我?是青春不再的少年旧 梦?是幽幽小巷的神秘恍惚?是古老牌坊的伟岸肃穆?是雕梁画栋的细密考究?是村落布局的天工巧夺?还是青山隐隐水迢迢的深闺雅致?
有一次,是在仲冬时节的傍晚时分,仍旧是南湖水波不兴,彤云密布。此时天空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一人悄然立在小桥之上,看酣睡醉眠的古村,送走 了一天的喧嚣,灯火迷离,房门紧闭,这个时候归来的游子,心中会是怎样的温馨炽热啊,风雪夜归人,功名利禄,宦海沉浮,商场拼杀,再多的酸辛悲凉得意寂 寥,也都搁置脑后了吧?姓汪还是姓胡,也都是一个符号而已吧?若是攀上雷岗山,俯瞰雪夜宏村,哪里有林冲风雪山神庙的愤懑激越?人生本就一次,何必在外疲 累奔忙,还是在这里安度一生浅吟低唱了吧?
还有一次是在晚秋吧,宏村村口的枫杨树与白果树挺拔耸立,树下是密密麻麻慕名而来的游客,嘁嘁喳喳,议论纷然,大概是说西递宏村的门票都超过百 元,有点昂贵了吧。过于商业化的开发也在侵蚀着古朴的民风醇厚的天性,在一个唤作树人堂的庭院闲散无聊,主人很热情地推销着自己出版的关于西递宏村的读 物,大概是叫汪森强,自然是汪氏后人,兴奋地说着自己的书是正式出版物,其他大都是非法出版物,你看看,我的书上有责任编辑啊?叫毛晓剑,是南京的文化人 啊,和毛泽东一个毛啊!我笑着看这位老者,他的先人这个年纪是否还在江浙沪上奔波劳碌做着大买卖啊?
还有一次是夏季吧,到了西递,还有宏村,明显感到西递的游客要远远冷清寥落于宏村,西递的深宅大院也不少啊,你看她的祠堂并不比宏村的汪氏祠堂 逊色啊!还有笃敬堂、膺福堂,履福堂都是天井轩敞楹联古朴房舍俨然,的的确确是徽派建筑的经典之作啊!却原来,宏村已经被有强大资本实力的公司收购包装 了,而西递是自己管理,就有点捉襟见肘力不从心了,一个姓胡的西递人士还愤愤不平地说,当初申请世界文化遗产,用的资料图片可都是我们西递的啊!过河拆 桥,人走茶凉,真是人心不古啊!
坐在宏村的一个小巷子里闲坐喝茶,听他们讲每年还能分红,自己的经营也收入不菲,一副非常知足的神态,这个小店,初看门厅很小,但往里面走,则别有洞天,院落很大,院墙似崇岩峭壁,有万仞崛起之势,但在门口观望,却是门檐低调蓬门小户的内敛做派!
究竟是怎样的机缘巧合,成就了西递宏村?大概除了他们的先人有着别样的眼光和独到的人生感悟之外,如此远离尘嚣偏于一隅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吧?胡家先祖,大概是明经胡的一支,据说是在来金陵途经此地,看溪水西流山明水秀而发愿要在此扎根。
西递得以屡屡经营,乃有今日气象,存留下来主要也是因为她的偏僻低调吧?假如在平原沃野,一马平川,十足繁华的显眼之地,多少战乱兵火,还有癫 狂的破四旧、大拆迁之类的,这样的村落怎能幸免?这当然只是一种消极的猜测而已,偏僻荒凉不为人知的地方多了,却为何西递宏村这样风格卓然别具一格?这也 许就是徽商的人文传承了,不管在外经商还是做官,叶落总要归根,故土家园是永久的归宿之地,有了积蓄,就要置田造屋,田地局促,就在房舍上挖空心思极尽人 工之妙吧?这样的惨淡经营用心良苦,才使我们看到了如此精巧繁复的砖雕木雕。这样的躲进小楼成一统,自有一份天地,也许就是人生的最大抚慰?
不管西递,还是宏村,他们都在共同缅怀敬仰一位名叫胡重的夫人,这位来自西递的女子,嫁到了宏村,丈夫在外奔波,她在家赡养公婆,教育子侄,更 为重要的是,她带领乡邻,请来精通堪舆之学的规划师,规划了宏村的布局,南湖、月沼,还有被称作牛肠的沟渠,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唤作“田+川”,都是此位 夫人的首创之功,这样的披荆斩棘、目光深远,真是前人栽树荫庇子孙啊!
暮春时节,油菜花早已经凋落。再次来到西递宏村,这个时候,中国大部分的村落早已经是人去村空死气沉沉,除了老人小孩,再无什么人了,若是深夜 时分,在村子里闲走,空旷寂静之状,有瘆人之慨。但这些,在西递宏村,却是另外一番景象:全国各地,甚至还有来自海外的学生们、热爱美术或者以美术为业的 人,三五成群,猬集西递宏村,据说一年有几十万之众,这些青春年少的写生的蓬勃的生命,自身成为一道风景,把古老的村落点燃的生机勃勃,朝气袭人,这真是 设在山水间的大课堂啊!随便一问,有来自西北天水关的、三晋榆次的、珠三角的、姑苏的、首都北京的,还有来自韩国、日本、东南亚的,带着画架,背着挎包。 静谧小巷,南湖水边,田间地头,边边角角,散布开来,古老的村落在他们的眼中、笔下,明媚摇曳,多彩多姿。
在一个唤作荷塘月色客栈的小店悄然放下行囊,就像回到了久违的朋友家里,听着潺潺的水声流淌。在下乡里散漫而行,那是“好再来”烧饼店?范嫂还 是那样爽朗好客,非常家常地递过来只有宏村才有的散发着野菜味道的小烧饼;那是谢家的竹筒小店,唤作旷古斋。店主姓谢,排行老二,雕刻竹筒的刀工好生了 得,人也爽朗,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笔筒作假者的心狠手辣,夸耀着自己的竹筒是怎样的货真价实物有所值。
他的老妈妈已经七十五岁了吧,乐呵呵地说,自己养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老伴去世的时候,老大还没有成家,都是她一手操持,一副心满意足功德圆 满的自豪;那是宏村的一家小书店?看店的唤作方梁,他把到宏村写生的学生们的作品张之四壁,一排粲然,这样的作品错落有致地张挂起来,真是令人眼花缭乱眼 界大开啊,谁能说,这中间将来不会出现赵无极林风眠陈逸飞?方梁说,这些孩子,在西递宏村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两月半年,将来有一天,重回故地,看到这些作 品,我要给他们一个惊喜!真是一个有心的小伙子啊!
西递,宏村,我还会再来的!
布鲁克林的星光
近年来,似乎还没有过一部小说如此让我念念不忘让我牵肠挂肚让我充满期待让我难以割舍。这样的小说,在许多人看来,也许太过于老套太过于琐碎 了,甚至还有点婆婆妈妈小儿科的味道,对这样的小说如此推崇备至如此不吝溢美之词,也只能说是一种偏爱了。你也许想不到,我说的小说是贝蒂·史密斯的《布 鲁克林有棵树》。
布鲁克林是纽约的一个庞大的社区,在不少关于纽约的影视作品或者图书中,都有或多或少的涉及。布鲁克林与曼哈顿隔河而望,在哈德逊河上有布鲁克 林大桥和威廉斯堡大桥相连接,但布鲁克林到底蕴含着怎样的气韵?有着怎样的秘密?在大纽约中又有着一种怎样的地位?这实在也是一个很难说清楚道明白的命 题。
在71年前,一位在布鲁克林土生土长相当接地气的作家出版了《布鲁克林有棵树》这本书,以近乎自传的形式回望自己一家人在20世纪之初生活在布 鲁克林的如烟往事点点滴滴,看似漫不经心的成长叙述,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件,更没有悬疑凶杀色情之类的猛料骇人,也不是天马行空的蝙蝠侠吸血鬼之类 的扣人心弦,几乎都是鸡毛蒜皮的艰难成长挣扎在社会底层的似水流年,却有着撼人心魄的力量。
小说的主人公弗兰西是德国移民和爱尔兰移民的后裔,父亲是一位有着艺术细胞热爱生活但酗酒成性没有正当职业打短工的男人,母亲是一位靠给别人打 扫楼梯做些家政维持生计的坚强而姿容卓绝的女人。他们在正值青春年华的时候,有了两个孩子,这就是弗兰西和她的弟弟。在男主人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的时候, 还留下了一个尚未出生的女儿。
就是这样的家庭,在布鲁克林像一个臭椿树又叫天堂树一样顽强坚韧地成长挺拔不屈不挠。在如此困顿艰难的生活中,你如果以为每天都是皱眉不展唉声 叹气怨天尤人,那就大错特错了。即使如此卑微的生活环境,但这样的家庭还是充满了昂扬向上阳光萦怀的朝气。绝对不是说教,如此艰危的处境,但整个家庭灌输 给孩子们的理念仍旧是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家,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国家,这是一个大多数人都有机会的国家。
虽然过着近乎食不果腹、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但弗兰西的妈妈还是让她的孩子每天坚持读一页《圣经》、一段莎士比亚。这样的母亲应该有着怎样不屈的毅力和深邃的目光才能让自己的孩子在这样的环境里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啊!
每天的日子都不是空白,每天都要为自己的肚子是否挨饿操心。在这样的喧嚣杂乱多种文化交融的布鲁克林,买面包的经历,不断搬家的无奈,邻里之间 的既有温情款款也有市井鱼龙混杂的浑浊。但弗兰西还有她的弟弟在母亲的引领下,没有自暴自弃没有丧失自尊和人格。他们的父母如此不易,但还是送他们去学校 读书。而弗兰西提出要转学的要求之后,看似懦弱但却善解人意的父亲还是帮助她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弗兰西初中毕业的时候,她的父亲已经不在人间了,但在毕业典礼上,在自己的课桌上,弗兰西却收到了他相貌堂堂爱好音乐喜欢吟唱的父亲在生前就为 她准备好的一束花。看着这样的礼物,弗兰西这位少女的信中会涌动着怎样的情感波澜啊!没有了父亲,懂事争气的姐弟俩都开始为妈妈分担一切,边打工边继续自 己的学业。
到了1917年,弗兰西16岁了。在这一年的元旦,境况有所好转的一家人还是不忘瞻望未来,兄妹两个难得透过生活的重压,爬到楼顶上,去瞭望远 方,这是布鲁克林的楼顶啊:“夜色醉人,空气清凉。没有风,空气寒冷而安静。闪烁的星星低垂在天幕下。满天的繁星,将夜空衬托成钴蓝色。没有月亮,可是星 星比月亮还要亮。”
弗兰西“向布鲁克林眺望过去,星光之下,布鲁克林半隐半现,她眺望着那些平顶的屋子,看它们高低交错,偶尔中间有个旧时的斜顶屋穿插进来。她看 到了参差的烟囱,一些烟囱上还有暗暗的鸽子笼。有时候,还能隐隐听到鸽子在梦中的咕咕声,还有教堂的两个尖顶,像是在那幽暗的苍穹下默默沉思,在街道的末 端,那座大桥,如同一声叹息,跨于东河之上,然后在通往对岸的地方迷失……迷失……桥下那幽暗的东河,还有远处雾蒙蒙的灰色纽约城轮廓,宛如一个纸板剪出 的城市。”
虽然弗兰西的父亲似乎给人以不务正业无所事事的印象,但他也曾带领弗兰西姐弟还有邻居家的小孩看过大海钓过鱼,也曾带着弗兰西到过楼顶,眺望远 方。那是在弗兰西家第三次搬家的时候,“约翰尼把弗兰西带到楼顶,弗兰西眼界大开,在不远处,就是美丽的威廉斯堡桥,东河那边摩天大楼林立,清晰可见,如 同银光纸做出来的一个梦幻城市,更远处是布鲁克林大桥,和近处的威廉斯堡桥遥相呼应。”
弗兰西还有一位不识字的但是相当有远见的外婆,是她建议自己的女儿让自己的外孙女外孙子读《圣经》与莎士比亚的,她强调,“孩子得有想象力,想象力是无价的,孩子得有一个隐秘的世界,里头住着从来不存在的东西。她得相信,这很重要。”
由于这样的见识,弗兰西,这个在布鲁克林像一个树顽强成长的女孩子,“她身上还有别的很多东西,她身上有她在图书馆里看过的书,她是那褐色碗里 的一朵花。她的生命也包括那棵在院子里茂盛生长的树”、“她身上有这一切,也有罗姆利和诺兰家族没有的东西。她的生命还包括她的阅读,她的观察,还有那一 天一天的生活,有些东西在她身上与生俱来,属于她,且只属于她,不同于两个家族的任何一个人,这是上帝或是任何类似于上帝的存在加添给每个生灵的,是一种 独特,不叫世界上任何两个人拥有一样的指纹。”
弗兰西属于布鲁克林,她的故事并不因为时间的久远而让人隔膜。即使在那样的严酷的环境里,每天吃着发霉的面包,还有承担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其他杂 事,但是弗兰西的梦境仍旧温婉动人:“风儿轻轻的,香香的,暖暖的,从弗兰西头发上吹过。她手扒在窗台上,脸靠了上去,她一抬头就能看见出租房上方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