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年的大年初一,几部电影银幕争锋,而猴年看猴戏几乎成为观众的一种情结,《西游记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不出意料地取得了可观的票房和不错的口碑。这部作品背靠古典小说《西游记》丰富强大的文化资源,又注入事关当下的思考,别有韵味,称得上是成功的改编之作。
关于改编,许多人纠结于影视作品是否尊重原著,并以此作为衡量影视改编是否成功的重要标准甚至唯一标准。笔者倒以为,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对原著的理解,不同的人存在差异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有意借古人杯中的酒浇今人心中的块垒,这在文艺创作中也是寻常事,没有人能垄断对一座文化宝库的开掘权。其实,改编者与原作隔着时间和空间的沟壑,想要完全忠实反倒是不可能的。当阐释学已经成为学术界近乎常识的理论武器,与其纠结于影视改编对原著的忠实度,不如探讨每一次不同的改编给当下的观众带来了什么享受,为以后的创作带来了哪些启示,对产生改编之作的社会文化环境进行了怎样的折射。
多年以来,古典小说《西游记》的影视改编不绝如缕,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精神,奉献属于特定时代的西游故事,有的朴拙、有的戏谑,有的解构、有的重塑。除了眼下正在风口浪尖上的《西游记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由杨洁执导、六小龄童等主演的1986年版电视剧《西游记》,由刘镇伟编剧执导、周星驰等主演的电影《大话西游》,都称得上古典小说《西游记》影视改编史上的划时代之作。
1986年版电视剧《西游记》可谓是创造奇迹的作品,据不完全统计,这版《西游记》迄今已播出超过2000次,毫无疑问是寒暑假电视荧屏的“霸屏”作品之一。剧中许多特效技术并不成熟,今天看来不免显得有点土。但是,这版《西游记》已经在当时的条件下,克服了种种困难,做到了最好。据说,这么长的电视剧竟然仅用一台摄像机拍摄完成,这在今天简直难以想象。
这版《西游记》的成功,六小龄童功劳不小。六小龄童饰演的孙悟空活灵活现,融合了中国戏曲不同流派猴戏的演法,举手投足皆有风采。其他演员也各有千秋,塑造的人物极具辨识度。很多观众已经对这版《西游记》的情节、台词甚至细节烂熟于心,但是还是可以津津有味地一遍遍再看下去,其实很大程度上就是在欣赏演员的表演本身,与欣赏传统戏曲“看戏看角儿”是一样的道理。
1986年版电视剧《西游记》之所以俘获不同时代、不同年龄观众的芳心,除了精湛的表演,也与其轻松幽默同时又积极向上的基调有关,这种基调对不同的审美口味都有非常广泛的适应性。尽管取经路上千辛万苦、艰险重重,甚至不乏千钧一发、生死一线的瞬间,纵然师徒间也有互相猜疑,猪八戒偶尔嚷着“散伙”,但这并没有真的危及师徒四人的取经信念,他们总是乐观昂扬,一次次战胜困难、踏上征程。“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该剧传达了一个给人力量的质朴信念。尽管今天看来,这版《西游记》对苦难的理解及幽默化处理等或许都算不得深刻,甚至有人说这版《西游记》低幼化,然而,这份激情、自信、童真与达观恰恰准确地反映了1980年代的时代气息,电视剧中的这种调子来自那个风云际会的单纯自由的年代,其制作上的不成熟之处分明诉说着一代中国电视人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情怀,这份情怀在时光里沉淀,已经成为一种精神。在这个意义上,只要我们还抱有对1980年代的追怀,这版《西游记》就是不可超越的。
让我们再纠结一下是否忠于原著的问题吧。1986年版电视剧《西游记》深入人心,以至于许多观众认为这一版几乎就等于小说原著。事实上,这版《西游记》对原著的思想主题以及对世态人情的讽刺等表现并不多,原著中的不少对白不乏山野气息、市井趣味,这在这版《西游记》中也显露得很少。一部影视作品不可能穷尽对一个超级IP的开发,这自然也为后来人留下再阐释的空间。
20世纪90年代,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社会环境的变化,1980年代的乐观与单纯渐渐蒙上了一丝彷徨与无奈。当社会的开放使得文化日渐多元,后现代思潮、解构主义的风吹进了中国电影圈,《大话西游》作为一部港产商业片,却在内地经过“敲骨吸髓”式的解读,成为一时神作。
电影《大话西游》分为《月光宝盒》和《大圣娶亲》两部,总体上以倒叙的方式讲述了时间跨越500年的故事,这个穿越故事关于爱情,关于命运,关于至尊宝如何成为孙悟空,关于人生中那些无可奈何的悲凉事情。
《大话西游》苍凉的底色被浓浓的无厘头搞笑包裹着,这让很多人难以接受,以致当年票房相当惨淡。然而其后,当人们渐渐品味出恶搞背后的意味,《大话西游》在许多高校中受到热烈追捧,一度成为一种文化现象。
《大话西游》的故事包含着诸多错位与矛盾。香香的移魂大法让猪八戒、沙僧等人灵魂与形貌错位,这只是一个浅表层面的象征,更深层的错位在于心灵与时空。至尊宝以为自己爱着白晶晶,为了救她历经艰辛,可直到新婚之夜他才明白自己爱的是紫霞;可是此刻,紫霞马上就要嫁给牛魔王为妾,至尊宝为了救紫霞,不得不戴上金箍成为孙悟空;可是一旦成为孙悟空,尘世情缘就必须割舍,永远无法与紫霞相守。这些错位与矛盾仿佛告诉我们,人对自我的认知有时未必清晰,有些机缘让你认识清楚了,却早已时过境迁,时空参差、造化弄人,都是人力所不能改变。当孙悟空宿命般地踏上取经之路,望向城墙上相拥的夕阳武士与其恋人,最后一眼,已是沧海桑田。你越是能体会人在某种宏大叙事面前的渺小,就越能理解此刻孙悟空心中的万丈深渊。
《大话西游》的成功让人看到:颠覆性的改编也是改编之一途。在这一路径上,《西游降魔篇》的结尾略显草率、《西游记之大闹天宫》的猴狐之恋令人尴尬,但这并不意味着古典小说《西游记》影视改编的可能性已被穷尽——《西游记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改出了新意和味道。
说来有趣,在古典小说《西游记》中,与众多有来历、有后台、有人脉的妖怪相比,白骨精其实是个登不得台面的小妖,但是她成了《大话西游》的主角,也成了《西游记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主角,大概是因为她懂得用智计消解唐僧师徒间的信任,是懂得攻心之术的聪明妖怪?
仅仅从视觉上说,《西游记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就是一部只可能产生于东西方文化艺术碰撞交融的年代的作品,一打白骨精时的场景、人物造型像极了西方童话故事中的城堡、巫婆,也有电影《魔戒》的影子;影片结尾由无数碎骨构成的巨型骷髅怪也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黑客帝国》来;白骨精的魔镜也与国外一系列白雪公主题材电影中的魔镜相似。《西游记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在整体气质上更接近好莱坞魔幻片的谱系,而不是东方神怪故事。
影片对白骨精的塑造有所突破。如果说1986年版电视剧《西游记》中杨春霞饰演的白骨精阴森恐怖,《大话西游》中莫文蔚饰演的白骨精婉转多情,那么《西游记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中巩俐饰演的白骨精则带着前世化不开的怨念,对妖的身份有种执着的认同,她憎恶伪善,虽然恶却恶得光明磊落,甚至让你同情她前世的遭遇。白骨精手中的鞭子与耍猴人手中的鞭子的呼应是神来之笔,可以解读出女性主义的意味——这显然是新的社会文化环境赋予这次改编的灵感。
《西游记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中唐僧的塑造可以说融合了1986年版电视剧《西游记》和《大话西游》中唐僧的性格。从影片开头,唐僧遇见猛虎逃到山洞,到结尾唐僧牺牲自己度化白骨精,唐僧的性格随着经历磨难、对佛法的理解加深而发展。自恃比唐僧年长几百岁的孙悟空起初称唐僧“小和尚”,在磨难中体悟了佛法之后才发自内心地称唐僧“师父”。人物性格有机发展深化,是该片的一大亮点。佛经关乎世界的真相、因为害怕所以取经等理念充满禅意,佛教的、东方化的价值观念自然包裹在西方化的视觉画面底下,显得与众不同。这大抵也是新世纪以来,东西文化交流超越了简单嫁接而走向深化的一种表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