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医·明妃传》号称“古装传奇励志剧” ,却无非是当下职场戏“嫁接”宫斗剧的热潮中产生的又一“变体” 。近年来,国内古装电视剧一改早年间《努尔哈赤》 《雍正王朝》 《汉武大帝》 《康熙王朝》等以男性君王为主导、以“国家史观”构建为目的的历史正剧书写方式,而是游走在后宫的高墙深庭中,通过女性“互撕”的“上位”争斗和女性成长的传奇叙事来构建消费奇观。“后宫戏”本身也具有可生长性,其沿革过程并未止步于对深宫妇人各色心思的管窥,更不断试图将宫斗的战场拓展至前朝, 《陆贞传奇》 《芈月传》 《班淑传奇》分别以中国第一位女相、太后和女傅为主人公原型, 《女医·明妃传》接棒讲述开辟了女医制度的谭允贤的故事。但是,该剧也延续了多数“后宫戏”重情爱轻历史的弊病,在恣意搬弄史实、歪曲古人的宫廷狂欢中消解了历史叙事的殷鉴古今之义。
《女医·明妃传》甫一开播就遭遇各方诘难,有学者深入考据剧中人物和历史真相,有媒体讨论其中各式药方、膳食方是否具有治病效力,有剧评人直斥剧作漏洞和粗糙制作。凡此种种,都显示出电视剧所具备的强大的“议程设置”功能,可惜的是,《女医·明妃传》却将自身放置在大众舆情不断攻击的标靶位置上。
“后宫戏”均以女性成长作为叙事线索,彼时男权社会中女性意识的觉醒与无处不在的礼教压制是形成戏剧张力的绝妙情节要素,但《女医·明妃传》却将谭允贤塑造为“不食人间烟火”的“白莲花” 。故事开篇即点明了女性被程朱理学所“捆绑”和束缚的困境,谭允贤是“知识改变命运”的典型,为了挽救童年无知铸下的人生大错,始终在学医一途上保持着“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的姿态。套用一句流行语,她明明可以靠“颜值”吃饭,却偏偏要靠医术。
《女医·明妃传》强行将才子佳人的传统叙事母题硬套在三男追一女的角色关系程式中。谭允贤在放纵乖戾的明英宗、
温柔体贴的明代宗和骁勇善战的瓦剌太师也先三人中徘徊,除施术救人外时刻以“傻白甜”的制式微笑面对周围人物。可惜之处在于,影片未能触碰到女性意识觉醒的深层社会历史动因,反而局限于描述谭允贤成长为引领一时风骚的明朝首位女医者的历程,简单通过“职场”斗争的表层观念对历史进行肤浅的演绎。在影片苍白的叙事笔法下,谭允贤只能不断向父亲、师父和丈夫求证个人价值,在学习男性话语的过程中找寻自身定位。
与谭允贤的“白莲花”形象相较,明英宗朱祁钰的“符号化”抽象程度更加严重。古装历史剧稍不留神就容易落入为封建帝王歌功颂德的“陷阱”中去,故而多以汉武帝、唐太宗等开创过一朝盛世的贤德皇帝为主人公。朱祁钰因“土木堡之变”而沦为瓦剌阶下囚的不光彩经历,常常令他作为“反面典型”出场。 《女医·明妃传》却一改此前朱祁钰饱受诟病的形象,将孩子气十足的“霸道总裁”植入宫廷阴谋与政治斗争中,并将其表述为身披太后权力的“枷锁”却仍旧自强不息的聪慧帝王。甚至在皇帝误信奸佞输掉战争后,谭允贤还不断试图以“好人”之名为其开解。略加思索就会发现其中可怖之处,该剧从奴性视角出发来审视历史,编剧刻意摒弃古代王朝的黑暗面和民不聊生的社会惨况,只按照自己的心意来随意装扮历史,甚至为荒唐无能的帝王正名。
除历史设定存在漏洞,剧中还出现了“偏方”为王的情况,不禁令人疑惑,传统中医的文化自信何在?谭允贤出场即自带“扫把星”气质,走到哪里都有重要角色或者普通路人倒下。更为匪夷所思的是,剧中虽屡屡言明谭允贤医术基础较差,但她却靠着鸡粪、狗脑、土鳖虫等“重口味”偏方和主攻精神疗法的“祝由术”来救死扶伤,在与一众男性医者的对垒中未尝败绩。细究起来,这位女医惯常在不确定的情况下采用“先试试再说”的做法,似乎与寻常医婆、药婆并无太多不同。姑且不论偏方与精神胜利法的真实效用如何,但看每集开篇映入眼中的“戏剧场景需要”的说辞,就不必对《女医·明妃传》中出现的药方太当真。
关于《女医·明妃传》的一个非常有趣的争论,就是剧中主人公身着服饰究竟是姓“明”还是姓“朝”的问题。有观点认为《女医·明妃传》服饰上抄袭韩剧《大长今》 ,也有观点辟谣说朝鲜衣冠本身就是对明朝服饰的模仿。对比流传下来的明代人物画像,似乎后者更为可信。若将两者观点结合到一起,就能够生发出一幅带有时间印迹的大众文化传播路线图:明朝的国家综合实力和文化传播能力均强于朝鲜,因此朝鲜要学习明朝风物,服饰也属其中一部分;如今韩国的电视剧率先输入中国,在无缘一睹古人风采的部分国人脑中,形成了朝鲜民族服饰即为如此的思维定式,甚至会导致《女医·明妃传》中明朝服饰为何皆用韩国式的疑问。考虑到近些年来韩国不断试图把李白、孙悟空等历史名人和文学形象据为己有,打捞和展示传统文化就具备了守卫文化安全的意味。
但凡历史题材影视剧,都需要在艺术虚构与历史真实这一对反作用力之间进行巧妙平衡。尽管《女医·明妃传》不断标榜主创人员的“考据癖” ,编剧也声称参考了金庸整体精准、部分演义的小说创作手法,以求为剧集博得历史正剧的身份。但是,谭允贤与朱祁镇本非同一时代生人的史实早已击穿了兄弟两皇同爱一女的成人童话,而也先意图弑君反遭雷劈的桥段竟然颇具抗日雷剧“手撕鬼子”的“无厘头笑果” 。文化批评家弗雷德里克·詹姆逊早已注意到影像符号由于疏离历史真相而“欺骗”观众的本质:“这种崭新美感模式的产生,却正是历史特性在我们这个时代逐渐消退的最大症状。我们仿佛不能再正面地体察到现代与过去之间的历史关系,不能再具体地经验历史(特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