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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树画画:我和大家一样焦虑,只有艺术能让我内心柔软

//m.zimplifyit.com 2015年10月08日14:29 来源:北京日报
去一个明媚的地方,有树。去一个明媚的地方,有树。
昨日入山中,梅花一树红。折来欲寄远,青山千万重。昨日入山中,梅花一树红。折来欲寄远,青山千万重。

  平时总在忙碌,端午倒也清闲。兄弟相约到山前。不见还有思,相会却无言。

  过去常常做梦,最近天天失眠。爷们老去有谁怜?懒得说时事,只能话当年。

  老树的花开在夜里。

  在水边溪畔,在山涧田埂,在一个长衫男子的案上脚下怀中心头……一夜一页,墨色在纸上晕染。

  渐渐,这花仿佛一枚刻着“民国中人”的闲章印在了都市人的喧嚣焦虑中,顺着这四个字,唐宋元明清的月色纷纷被打捞起,许多许多的现代人以他的画为境做起古代人的梦。

  在北京的一间地下室里,老树坐在案前,用毛笔在纸上细细勾画,瞬间,一个散淡清雅的男子现于笔端,而他,刚刚还嬉笑怒骂的豪爽也瞬间变作凝神静气的认真。

  “在家拈针绣花,出门提刀杀人”,他说,用手比划挥刀状:“一路杀将过去,毫不留情!”

  脑中跳出《挑滑车》中的戏词:“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恍惚一下,眼前这个光头黑面的山东大汉和他画中偃仰啸歌的白衣书生合体了。

  1 老树

  老树不是画画的,他是个教书匠。想他的工作经历,若简化,大约一行字就够:1983年南开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在中央财经大学任教至今。

  老树本来不叫老树,叫刘树勇。也许像他说的,因为很小就长成了很苍茫的样子,在他很年轻的时候,学生们就“树哥”“树叔”地叫他,要叫到“树爷”的时候成了“老树”,既然自己的本名叫起来有点不大顺口,他就找个大家都叫得顺的名字用起来。

  老树幽默,幽默的男人亲和,“我的长相太凄凉了,上下五千年提前都长好了。”他自嘲地呵呵一笑,大家跟着乐了,初见的拘谨和陌生就渐淡渐散了。边聊边给每位到客递过来沏好的茶,茶壶杯子都是自己烧的,“(19)85年、86年吧,迷上烧陶,很上瘾。这些都是自己烧的残次品,烧成的都给人拿走了。残次也好,有独特的味道。”

  老树书教得好,学生知道。评定学校老师的好坏,社会体系里,职称、职务、文凭、论文、获奖花样百出。学生喜欢老师却不会去参照这些,学校里谁课讲得好,学子间自有评定。老树老师便是中财大届届口口相传的传说。

  早先,他讲公开课,什么大学书法、公文写作、当代文学、当代美学、摄影欣赏等等,无论什么,有他的课,大家便奔走相告,直到大教室里满得站不下,四五百人,他要喊着讲,才能让每个学生都听见。

  学生描画他教授公文写作课的状态:“铃声响过,晃着进门,低头看一眼课本,抬眼扫一下我们,然后滔滔江水般流泻出真知灼见、性情心声。他讲西南联大里中国文化界的翘楚、讲风华绝代的林徽因,讲钱钟书的《围城》,讲张艺谋的《红高粱》,讲卢梭的《忏悔录》,讲诗经,讲高更、塞尚,讲波普艺术、解构主义,还有好些我们闻所未闻的新鲜事……这些完全无法用‘公文写作’涵盖的东西听得大家如痴如醉。要下课的五到十分钟,他才会懊恼地讲一会儿课本,期间还夹杂‘公文写作,神马东西’之类的抱怨,直到下课铃响,仿佛扔掉了课本的郁闷,说声‘去也’,踹门而出……”

  “学生那么喜欢你的课,你喜欢教书么?”

  他无可无不可地笑笑。

  “不必满口道禅,不必装神弄玄。认认真真吃饭,凭着良心挣钱。”他写这样的打油诗在画里。所以大约无所谓喜欢或者不喜欢,在他,教好课是本分。“我觉得人该有点专业感,这个专业感不是别人要求我们,不是别人觉得好不好,而是我能不能就目前我的智力我的能力做到最好。”

  老树博闻强记,他的研究广泛涉及文学、绘画、电影、书法等领域。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他转而关注当代中国摄影发展及传播过程中存在的相关问题,有大量批评文章行世,著作数十种,策划诸多影像展览,摄影圈里,提到刘树勇,是响当当的名字。只是,他不把自己的博学当个什么了不起的事,这些不过是“看过些杂书,想过些事,码过些字”罢了。他那些别人一掷千金想求的画,在地上桌上椅子上箱子里随意堆放着。对他,画的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画画的过程。“把内心关注放在怎么做好一件事上,解决这个具体问题就可以了,最终东西拿出去别人说好,不重要。是让自己的内心丰富起来,而不是去炫耀,不是表演给人看,你要相信这一切东西都是解决你自己的问题,让你自己通达、精细,对自己日常生活起居坐卧有要求,你这个人慢慢才像个样子了。”

  作家杨葵曾著文评说老树:“如果纯凭个人喜好,我甚至想说,老树文字第一,书法第二,画排其三。”又说:“老树文字有股特殊的稳,并非四平八稳那种寡淡之稳,亦非精巧设计那种做作之稳,更非所谓风轻云淡的鸡汤之稳;他是左冲右突,纵横捭阖,却又胸中有丘壑,可点百万兵的动态之稳。快人快语,口无遮拦,得意处长篇大论,愤怒时脱口骂娘,论人事也常有论据不足便下大结论之嫌……按说这么个写法非常危险,容易跌入莽撞汉子夸夸其谈的恶境,但是没有,得力于几点——力量、心智、修养。”

  看他写的《中国摄影界的四种病》,那种杀将过去的痛快淋漓,让有些人将他看成是中国最激进的摄影批评家,而杨葵所言的“力量、心智、修养”,却又把控住这些激进。

  老树的微博,粉丝近百万。他也曾开过博客,其思想其语言其风格吸引了大批簇拥者,2006年,他以一篇《走了》叫停了自己的博客。有粉丝留言,用“阿甘不跑了,我们怎么办”来形容心中的迷茫和困惑。其实阿甘跑或者不跑都不为什么,老树也是,博客想开的时候就开了,想停就停下,没有,也不想为什么。

  老树讲粗话:“世间破事,去他个娘!”“青春啊!×他妈的!一晃,过去了。”“年过半百了,再像过去那么傻×,有点不好意思了。”这类的话他放在画里写进文中,坦坦荡荡、心平气和的。老树烟抽得很凶,穿着随意,走路咚咚咚的。但你看他,怎么瞧都是个读书人,身上有“士”的气。

  因为生长在山东,老树向往南方。恢复高考,报志愿他报了南开大学,以为那是座南方的大学,通知书来了才知南开大学在天津。1981年,老树第一次去了南京,“刚过了春节,北方一片肃杀之气,麦子都没有返青,绿皮火车一过徐州,看见窗外的油菜花,惊艳了,扒火车窗户上,眼泪哗啦啦就下来……到了南方,什么都变柔软了,有些黑乎乎的地方,忽然见一树花开得稀疏而明艳……太感动了。当时想,他妈的,这就是江南呀!”

  后来,这个北方男人满脑子的江南想象一直蔓延到画里,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2 老树画画

  “我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艺术是唯一让我们内心柔软的东西。” 老树说。

  老树喜欢画画,小时候就喜欢。虽然上大学前一直生活在农村,虽然处在一个知识极度匮乏的年代,对绘画几乎没有概念,但他崇拜村里画忆苦思甜画和大批判画的画匠,那个画匠笔下的旧社会、那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逃荒人在寒风凛冽的荒野中跋涉的凄凉,深深印在他的记忆里。

  1979年的秋天,已成为南开学生的老树和同学去天津艺术博物馆看展览,那是黄宾虹、齐白石、徐悲鸿三人的画展。第一次看见画家真迹的老树深深被打动,他有了学习画画的冲动。“我回来之后就找了一支铅笔,把同学搪瓷脸盆上面的两条金鱼给描下来了。可惜那张画找不着了,那是我的第一张作品。”

  那次展览的震动甚至强烈到他想转学去天津美术学院,为此焦躁不安得饭都吃不下,只是转学之事操作起来极其复杂,终于未能成功。

  却由此开始业余学习画画了。“一开始就是临摹,但那时画册什么的极少。我记得那时经常去天津的一家旧书店,买不起就站着看,画册里喜欢的画,一点点地琢磨。一回学校,就赶紧根据记忆画下来。后来发现看着印刷品画来画去的,笔法章法都不对。所以后来就尽量去看原作。天津的画展少,有时也坐火车去北京看画展,每一次有画展,都是无比快乐的观看体验。”

  大学时期的老树,除了生活必需,所有的钱几乎都用在了画画上,所有业余时间除了读书就是画画,有时甚至不吃不喝不睡,猫在学校美术学社的地下室里画。

  毕业后他选择去北京,去大学教书,私心里是为了画画:大学里不用坐班,有时间;在北京,画展多。“但真正来了北京,感觉不是那么回事了。画还是天天地画,但不知怎么画了,那些大家的画都摹仿了个遍,画谁像谁,可就是不像自己。再去看越来越多的展览,就更泄气,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儿。后来结婚有了孩子,生活一下现实了,为衣食奔命,画画的心就冷了,那段,除了给文学杂志画插图,没正经画过什么了。”

  1993年,老树因为工作关系去圆明园画家村采访拍照,跟那些主流艺术圈之外先锋画家走得很近。“以前我挺渴望那种放浪形骸的艺术家的自由生活。但没几天,看着他们披头散发啸聚荒村,看着他们酗酒、泡妞,打架、到处借钱交房租,我一下子就失望了,那时候就觉得在画画这件事上我是彻底废了。”

  2007年,老树的父亲因癌症住院,心中烦乱的他又捡起了画笔,“什么也做不下去,睡不着觉,就用过去笔墨旧纸画画,天天晚上就是画,一画画到天亮,想怎么画就怎么画,以前那些个规矩章法都不管了,就是放松快活地画,又找回当时着迷的感觉了。”

  而在微博上发出这些小画,缘起偶然,动机简单,只是希望自己重新画画,希望有明眼人会在技术上给个指点。但渐渐就火起来,他对现实境遇的表达,他的所思所感,他不着天地的梦想,打动了看到他画的人。

  对于画画这件事,他写文说:“作为一个业余绘画爱好者,持续的绘画过程给我带来的影响谈不上有多大,但却很具体。其中一个具体的影响是,它改变了我个人跟外部世界各种事物的关系。比如,在没有画画之前,每天出得门去,眼睛投向一个混乱嘈杂的远方,内心充满抱怨和没来由的愤怒,与无数活泼泼的生命擦肩而过,从无数奇妙的事物旁边匆匆走过。自以为对身边的一切熟稔于心,其实却是一无所知。正是因为画画,开始注意到四季的移易、风物的变换,开始仔细地观察不同花儿的样子、颜色变化,叶子是对生还是互生的,从某个角度看过去物体的阴阳向背,物体表面的不同肌理,马路上的一条裂痕,横亘眼前的一根树枝,等等。这个变化似乎微不足道,但对于我来说就很重要。能够觉察到自己的这个一无所知,心中开始有了谦卑,老实多了。在这个惶惶不安的时代里,在我这个年龄上,能谦卑一点地活着,复归于对周边事物的好奇与专注,并因了这种好奇与专注,渐渐有了一种持续的喜悦和平静。”

  3 老树画的画

  也许因了这持续的喜悦和平静,老树的画中人,悠闲简静明朗。却并不是那些所谓的隐士形象,是街头巷尾市井喧哗滋味饱满的世俗常人,他们性情、生动、自然,关切现实又洞明人生。

  “我画民国男子,只是觉得民国男子的长衫特别好看,我无端地觉得这样。而且我无端地觉得,长衫在北方人穿起来更‘民国’些。”

  老树喜欢民国的趣味,而这民国又非确然的民国,只是他心里想象和希望的趣味——“女子温婉良顺,男子温文尔雅,世俗活泼生动,自由自在,一切都是慢慢的、闲闲的。人们的脸上看不到急切的欲望,一切都是无可无不可的那么一种意思。”

  而他只是心中放松地带着一点小得意画出心中这小小的趣味,没有想要去表现什么,只是迷在笔墨的游走顿挫点染中,迷在画中人坐在家里什么都不做的闲散中,迷在自己和画中人渐渐走近,终于舍身画间的乐趣中。

  画中那个长衫男子一会儿树下独坐,一会儿花旁独立,一会儿山间独行,一会儿屋中独酌,独来又独往,却怡然自得。

  “性格原因吧,从小就不大合群。就是和同学在一起也是旁观者的心境,也许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老树说小时候自己家里住在离村子比较远的独院里,父亲在外地工作,很少回家,母亲也非常忙。所以他记忆里很深刻的印象就是带着弟弟妹妹看家,一个人玩,在院子外开地种菜,用泥巴做各种东西,用树枝什么的做弓箭等等。好容易妈妈回来,可以外面玩一会儿时,小朋友都回家吃饭了,只能自己坐在黄昏的院外,看麦浪起伏,看远山如黛,看蝙蝠掠过……

  “这样一个人的经验,让我上了大学还是不合群,现在想,其实就是内心有很大的自卑和不安全感,不愿意与别人交流,尤其不喜欢参与群体性的活动。虽然后来教书了,不得不说话,但没事还是喜欢一个人待着,不爱凑热闹,对一切成为潮流的东西抵触,对急功近利的人事厌恶。我也曾经尝试改变,像有人劝我的那样活得积极一点,但越是尝试,就越觉得迷茫恐惧。所以,还是那样的独来独往让我感觉自在。”

  虽说画是老树许许多多生活体验情感经验的记忆沉淀,但画中景象却又远离着老树真实生活。采访那天,他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一会儿,道歉解释,原来楼上漏水,家里被淹,不得已狂奔回去处理,因而迟到,说话时摸摸光头很是烦恼。

  对于平头百姓,现实的焦虑每天都琐碎而真实地存在着:功名利禄的诱惑、家庭的负累、孩子的教育、单位人事没完没了的尔虞我诈,路上堵车,空中雾霾,吃什么都得想农药残留、过度添加剂……他也一样。

  “我真不是像画里看到的那么悠闲。我跟大家都一样,充满了各种焦虑。我每天处理各种烂事,见各种人,累得像驴似的。所以说,我这是没什么想什么,现实要硬着头皮去做事,因为躲不了,在画画时就躲到自己的世界里歇一歇喘口气。”于是他画,画一种虽不能至却心向往之的空间情境,他的画成了另一个老树在无人知晓的世界里的梦呓。

  在老树最近出的《在江湖》一书中,他提到在南开读书时讲宋词的叶嘉莹先生,说她:“一个人在讲台上侧向着学生走来走去,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她是完全沉入到词境里面去了,走到宋人的庭院和山水里去了……不仅是心境的进入,也是身体的进入,你都不大清楚她是个现代人还是古代人了,她不是在讲授宋词,她就是活在宋代的一个多情才女子。”

  他说,叶先生这种人身上有我心向往之的动人气息,可做不到,做不地道,是因为力量不够心智不够修养不够。

  他说,我不喜欢艺术家的幌子,艺术家对我来说,既不是身份也不是职业,如果说职业我就是教书。我特别欣赏郁达夫说的那句话,“怀谦卑之心,任艰难之事”,特别好,人一定要知道自己的有限性,要谦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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