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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1984年去西藏的。那会儿大学刚毕业,还不到21岁,非常孩子气。因为看了陈丹青的《西藏组画》,知道了还有那样一个神奇的地方和那样一个质朴的民族。那时候喜欢看杰克·伦敦、海明威的书,向往他们的传奇经历,加上朋友的蛊惑,不顾家人的阻拦,只身上了西行的火车,又自西安飞到了拉萨。我喜欢那里的一切,喜欢自己在西藏才会有的良好心境和良好的创作状态。我在那里生活了13年,在调到天津后又多次重返高原,我总觉得自己是在西藏长大的,西藏的一切一直在滋养着我。
画西藏人的肖像,起始于1996年。那一年我已决定内调,在西藏的日子不多了。我发现我画的西藏人并不多,虽然跑遍西藏各处,西藏的壮美让我迷醉,感动于藏族的虔诚与善良,但却很少画西藏。原因是西藏题材太热,有太多的人画西藏了,我不想再去凑热闹。将离开西藏了,我感到了以往题材选择的失误。题材冷热其实是一个假问题,重要的是哪些事物能打动自己,并把它画好。西藏最精彩的是精神世界,能直接表现它的是那里的人们。我决定把画西藏人的肖像作为自己的核心题材,不怕题材热,关键是能不能画出一个长年生活在西藏的画家独有的视角。从那时起我改变了走马观花式的工作方式,开始真正地深入到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当中,跟随一个个朝圣的家族,和他们住在一起,学习他们的方言,参与宗教活动,画这些家族里的老老少少。这段时间的积累,产生了《一家人》和《宁玛派僧人贡布一家》等一批家族群像和肖像作品。
我开始更注重人的本性和生命的尊严。肖像画重要的是呈现人的灵魂,人的本性在呈现的过程中带出了西藏特色,西藏特色是不应被刻意强调的,西藏给我最重要的东西是灵魂深处的净化。如果只把注意力放在西藏人的服装、饰物、面部特征等外在表现上,必然会阻挡我们去发现生命的内在本质。这样的出发点要以真实作为它坚实的支撑。在面对真实的时刻,自己的想象力活起来,发掘一张张真实的面孔背后所蕴含的一切,发现表象背后的意味。在中外美术史中,古罗马统治埃及时期的一些木乃伊棺盖上的画像,和我国明清时期官员、家族长者留给子孙的容像给了我很多启发,这些无名画家留下的是一个个在时间长河中真实存在过的生命。我们今天还能通过这些古代遗物接近那个灵魂,窥测那些生命的精神世界。古代的画师也是通过真实的细节,抓住了人物的精神。我感动于德国摄影大师桑德作品中人物的尊严,喜欢维米尔作品的柔美诗意、静气淳合,更迷恋古希腊艺术的静穆沉稳。特别是明代一位不知名画家的《沈周像》,给了我许多帮助,它表现出西方古典肖像艺术不具有的儒雅与书卷气,品位之高今人难以企及。我体会到每一个生命个体都是独一无二的。只要细心发掘,都有无限的魅力,都有实现视觉张力的可能。于是,我试着画了一些不太有西藏特征的脸,这样便有了《早春藏童》《晨光僧人》。
对真实事物的观察也是对自己心象的观察,对真实事物的开掘也是对自己心灵的开掘。真实的人物最终要通过自己的画和自己的心灵相遇,所有他人的肖像又好像都是自己心灵的自画像。画西藏人成了自己向心灵深处探求的媒介。如佛家所说的守自家宝藏法向内求。我的肖像画写生的是少数,仅有《西热措》《阿佳拉》是写生完成的。我多是用照片和速写资料作画,照片提示我对那个生命存在的强烈记忆,最终的画面必能远远超越照片,一个个生命在我的眼前活起来,我几乎能感到他的呼吸、听到他的声音。这样的幻觉时时产生,这是一些无比幸福的时刻。肖像的魂在笔下总是漂浮不定时现时隐的,一旦出现必牢牢抓住,它是容易跑掉的!我有过多次肖像的魂出现又跑掉的经历,那张《石曲县的卓玛》下面就有另一张几乎画完又被我刮掉的画。
内调4年来,我返回西藏4次。每一次都让我兴奋不已。几年来,我逐步发展了几个工作点。
在当雄县念青唐古拉山脉的大雪山下,我住在甲根四村索南扎西的家里,与牧羊少年格诺成了好朋友。那里希望小学上课的孩子们读书如歌如诵,目光清澈,神情专注,我被深深地感动了,有了《当雄希望小学组画》。这一组小画的画风逐渐有了变化,现出笔触情绪化的挥写。
在林芝地区的鲁朗仲麦村,我每晚与村长一家围塘聊天,画他家里人的速写。这一次是被老屋的陈旧打动,记录柴草的烟味,留下的是那张写生《村长家的厨房》。白天大人们到山上干活,孩子们在外面玩耍,那是几段十分安静的时间被记录在了画面中。在江孜住巴殴的母亲家里,我同他的家人一起过春节和藏历新年,体验西藏家庭的亲情。老阿妈待我如亲生儿子,经常寄西藏的奶制品给我。几年里我交往了很多的藏族朋友,有收养了一个地震中死了双亲的小孤儿的善良的老阿爸关确,有石曲县来拉萨朝圣的贡措小姑娘一家,有色拉寺的僧人,有桑叶寺开东风车送香客的小伙子洛桑旺堆等等。
几年来的工作方式,让我首先学会的是与藏族老百姓融洽的相处。在没有熟人帮助的环境中也能让当地人接纳我,也能交很多朋友,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真诚待人。几年的工作使自己变得更注意关心他人,有了更多爱心。被画的对象必须先成为朋友,做到相互了解和信任。很多时候,他们不愿意让外人看到自己原始传统的生活状态。我像桑德那样,“不让他们看起来不好”,画他们希望的样子。画尊严,画阳光下的笑容,画他们认为漂亮的服装,画健康的情绪。不画悲苦伤感。这是另一种真实和深刻,其中含着不和谐的色彩关系,不和谐的装饰物,传统和现代混穿的服装,《宁玛派僧人贡布一家》《穿花衬衣的女子》都是这样的作品。其中的不和谐可以更深地呈现他们内心的美好追求。西藏本没有伤感,他们有强韧的生命力和乐观的天性。西藏更没有悲苦,他们的内心佛光普照,圣洁无比。我只画那些接纳我、允许我画的西藏人。肖像画是属于善良画家的题材,没有关怀就没有感人的肖像画。画出爱,画出歌声这是我一直要求自己的。艺术应该带给人们感动、安慰和变化。被感动首先应当是我自己。我不做闯入者、窥视者、过客。
在技术和绘画语言上,我一直努力做到含隐,看不见技术是技术的最高境界。在技术层面上油画与中国传统绘画殊途同归。油画同样应该讲究用笔,也要力透纸背,松活圆厚。油画的色层关系同样有浓淡干湿,油画的最高境界也当是妙造自然,返璞归真。画面是测谎器,笔触是心电图,最后呈现的是整个画面的气息和品格。绘画的基本问题就是整体问题。对宇宙万物的认识,对灵魂的修炼也是这个整体,“开悟”的时刻应该是与这个伟大的整体合而为一的时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