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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许江携《葵园十二景》首度晋京,在中国美术馆举办题为“远望”的个展,揭开了他一系列大型展览的帷幕。近十年来,许江带着他的葵,从北京到广州,从上海到台北,又从国内到了国外。2014年,“葵园”系列以“东方葵”为题亮相中国国家博物馆,日前,许江带着他的最新作品、带着东方葵的“发生现场”来到上海中华艺术宫,这是葵园系列的一次最大规模的总结性展示,同时也是一份来自葵园大地的视觉报告。
一
烈日照向一望无际的戈壁,碎石与顽土拼成戈壁的底色,油葵从大地上拎起一小撮土,低低却又顽固地伫立着。荒原的风掠过,葵藿颤动,小叶盘抖着碎光,戈壁上泛起一片黄褐色的微波,一片接着一片荡开去,绒绒的,颤颤的,仿佛大地的声息。我站在阿尔泰北部戈壁的边缘,心中澎湃着曾经的多个葵园,仿佛踏着这葵园的碎片,慢慢前行。
画葵已历12个年头。12年前,亚洲之行的一次邂逅,把我带进葵园大地。这之后,我画春葵、夏葵、秋葵、雪葵,画群葵、孤葵、硕葵、残葵,葵成为我旷日持久的绘画对象。我仿佛一个葵园的牧者,用眼睛放牧葵园风光,用身体承载葵园四季,用心灵聆听葵园深处的咏叹。
习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的核心思想,就是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他强调:文艺创作方法有一百条、一千条,但最根本、最关键、最可靠的办法是深入生活、扎根人民。针对当前文艺领域存在的浮躁之风,总书记一针见血地指出:浮躁的根源就在于文艺与人民、与生活疏远了。克服浮躁之风,文艺工作者要自觉做到深入生活、扎根人民。
深入生活,关键在于如何能“深” 。首先,“深”不是单向的。这个“生活”不是异乡景色的浮光掠影,不是即物即景的记录,而是一个身入、深入、心入其中的入口。通过这个入口,我们得以贴近现实,贴近地气,深耕时代的现实大地;同时,通过这个入口,又让现实生活来教育和开启我们,学习与时代的命运休戚与共,从而由此获得真正影响和塑造我们一生的、赋予我们创造的生机与活力的生命现场。其次,“深”不能一蹴而就。艺术家的创造是经年累月的建构,在上述的双向结构里始终处于“化”程中,这是一个缓慢的生命成长过程。我们所处的生活世界不是一片现成的风景,而是一片含而未发的生机生意,它牵连着某种随机而发又趋向深度的直观建构,牵连着某种互为激发和塑造的生命过程,牵连着依靠艺行艺思得以重建而不断深化的感受力。只有当这种生命过程达到一定深度,只有当这种感受跬积到一定高度,“深入生活”才能得以实现,“扎根人民”才不会流于空话。回想12年画葵,我深切感受到葵园不是一个现成的风景及其物化。葵园是一片大地,一片夏花秋叶、生生灭灭的真实大地,一片镌刻着历史记忆和时代诗性的大地。随着大地的运变,我们的生命得以缓慢地锻造,我们的艺术渐次展现独特的生机。
二
2003年在马拉马拉海峡的土耳其广袤平原上,我蓦然置身于一片无际的葵原。后来,在反反复复的追忆中,我深情写道:“那葵与大地同体同色,风烧火燎一般,闪烁熠熠铜光。它们像一群老兵,等候最后一道军令。那葵的极盛和衰老,只在秋夏之间,眼见到的却是废墟般的生命。生命如此倏忽,却要在原野上守候着自己,守候一场辉煌的老去。那铜色的葵并不向着太阳,却独自倾心,向着同一个方向,那里曾经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天与地的灵犀被这种神秘所牵连,被这种庄重的表情所激活。大自然的神性被这一幕永远地塑在大地上。于是,在我心深处,永远凝着这样一片庄严的葵园。 ”
自然的神性总是那般相伴相随,随机化变。在那片葵园百里之遥的地方,正是荷马史诗中特洛伊古城的遗址现场。那构成世界历史底层的远古痕迹,只是那萋萋小山下12层古遗迹的第5层,在它的下面,还积淀着7层更为遥远的人类历史。这悠悠古迹与那岁岁葵生,那一年一季的坚守与这千古不移的坚守,形成怎样的一种比照,在我心中激发起某种特殊的远望和乡愁,那在心中跬积了数十年的一代向阳葵的记忆被蓦然点亮。回国之后,我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创作了《葵园十二景》 。十二景一方面刻画着某种荒原的景色,虽百感交集,却依稀可见云水一碧的庄严气象;另一方面又以远怀的情思来点亮某种生命的叹喟,以意写的词牌来诱发中国式风景的诗意。这种以油画方式来追写中国式的风景,在当时还不多见。因沧桑而感喟岁月,因岁月而呼唤远怀,最早的葵园绘画中,漾溢着两种追怀,一种是青春记忆的追怀,一种是东方诗意的追怀。这追怀在生活中的一瞬被点亮,又在后来的不断深化中被渐渐廓清。
三
另一片难忘的葵园在内蒙古雪原的深处。确切的地址已难说清,记忆中只是茫茫雪原中三个小时的寻觅。那是2007年冬,朋友为我在草原深处留一片葵。吉普车在沟坎中行驰很久,最后在天地一色的微茫中,依稀看见墨晕般的一点,渐近渐大,正是那片葵园。叶已凋残,枝秆坚挺,唯那葵盘,挑着雪,昂然向远方。白原中,葵化身而为黛黑色,仿佛铁铸,沁着一种冷峻的力量。当地的农人告诉我:葵是最平常、最草根的物种。土地太贫瘠了,就种葵。葵发达的根系会抓松土壤,一年年将葵身埋入土中,三年五载,土地便得以改善。西北人收葵,常用剪子将葵头剪去,无头的葵秆弃在荒野,冬季雪寒,挺着一份苍凉。雪葵的描述深深地打动了我。后来,我把感受画在十米长幅《青葵》中,三个月的漫长创作,掌心的老茧被笔杆顶得生疼,我把肉身的痛切隐在《青葵》中。那痛楚还让我对葵秆,那剥了皮一般却宁折不弯的葵秆产生莫名的敬意。从此,在我的群葵中,那葵秆成了刻画的核心,编织起一道道密织的葵墙。由于这葵秆,我笔下的葵默然告别了荒寒大地上的羸弱身影,而变为如墙如壁般的硬朗。我知道,在葵的生长的底层,是我自己的生命的洗礼和塑造。我在这里挥汗耕作,在这里化蛹成蝶。
2008年5月,汶川地震揉碎了中国心。在汶川地震月祭活动中,我慨然画了《葵园》三联画,第一幅是寒风中颤动的残葵,第三幅是互相搀扶的群葵。葵的当代叙事与激情打动了我,这之后我将这种鲜活的、拯救一般的情绪注入葵林。在这些十几米长的巨幅中,群葵伫立,相拥相生,它既是一种丰硕,又是一种重负,它记录着沧桑,又怀抱着希望。一枝枝葵的生命成长,在这里被磨铸成金属一般的锻造,时代生活的交汇,那天地神人,聚拢成某种宏大的鸣响。从此,我掌心的深辙与葵园的质感、心的质感相连,这种感受教会我由心的观照,并以某种坚定和力度回馈生活,回馈绘画。
四
年年追葵, 2012年,我追到了新疆北部阿尔泰。新疆的葵园总以万亩计。第二天一早我们被带到另一片葵园。清晨八点,天未明,月高悬,两人高的硕葵,一望无际,如若横河。曦光渐落,葵园被慢慢点亮。一车女葵农前来,砍下葵秆,垒成小山般的葵垛。葵藿翻卷,花盘交叠,群葵仿佛在一个直立的骨架上重新生长。葵的横陈,与直立相异,让人想到生者的倾覆。横葵如横山,断面上的葵盘,横生直挺,兀自坚强。尤其一片片小盘,虽秆细枝长,却坚挺依然。横葵相叠,含着一个曾经丰硕的葵园。硕葵横陈,将辽阔和四季,叠成一片青山,一片盛园的纪念碑。
于是,从2013年至2014年,我画了一组巨幅《东方葵》 。那金塔一般耸起的葵,那如若波涛涌动的葵,那山壑地层一般叠压的葵……几百个葵叠置在一起,如山如壑,它们的簇拥与生长会是怎样的呢?它们的纠结与搏斗会是怎样的呢?群葵仿佛出演某个剧目,角色的表演却是随机而发。压抑和解放不断形成错锋,葵生葵没的挣扎恰在其中。正是在这个重新生成的过程中,有许多内涵转换潜来,形成某些不可预知的东西。绘画的千百次挥洒,将生命深层的讯息发掘了出来,最后形成群葵大势。大势翻腾,某种呐喊传递出来,让我们听到。此时,我们已在其中。这组《东方葵》被置于展厅的屏风之上,九道屏,每道屏如一座葵山。金塔狂飚,横葵断壑。中国传统将屏风又称“横山” ,回望展区,九重屏如若层峦叠嶂,高城望断。立身展厅,立身葵园,我们正置身于某种宏大的交响与气象之中。
中国人有咏物的传统,梅兰竹菊即是这一传统的诗化表现。但真正代表20世纪中国人的只有葵,历史选择了葵。葵是一代人的肉身,它的炽热、燃烧,它的草根、群体,包蕴着这代人的生命况味,凝聚着人民的博大和坚强。葵的这种肉身随着时代生活的变迁而变迁,随着我们生命的成长而成长。十二年磨一葵,这葵不仅活化在大地上,也活化在我心中。这葵代表着历史,向我们展示本己的身体,展示一代人曾有和应有的身体,并由此渐次地展示和开启着那种交织在我们身上的沧桑和博大的力量,展示和开启着积淀在我们身体中的某种根性的坚强。
那葵园的耕作还将继续,那人民的钟声必要远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