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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5日,一部15万字的长篇小说在网上发起众筹,上线不到4个小时,原本计划90天完成的众筹项目,筹款金额已经超过了一半。15个小时后,20000元目标额顺利完成。目前,项目的筹款额还在继续攀升中。
这部众筹小说,不是什么修仙穿越的网络热门小说,而是一部带有个人自传性质的小说《驯鹿角上的彩带》。作者芭拉杰依·柯拉塔姆——中国使鹿鄂温克族最后一位萨满的女儿,今年74岁,以亲身经历记录了自己民族已经逐渐消失的文化。这是一位使鹿鄂温克老人的生命书写,更是一个北方狩猎民族的古老记忆。
20年前,芭拉杰依家是获得德国柏林人类学电影节评委会奖的纪录片《神鹿啊神鹿》镜头下的家庭。以他们家族故事为主题的纪录片《犴达罕》《雨果的假期》,也都荣膺国内外大奖。他们也是第七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原型部落——中国仅存的驯养驯鹿的部落,目前仅有几百人。
如今,纪录片中的老人已年逾古稀并身患重病,亲历了原始部落走向城市文明的进程,她以孱弱的一己之力发出了拯救民族文化记忆的呐喊。
古老文化的网络回响
鄂温克,意思是“住在大山林中的人们”。19世纪初叶,鄂温克族从勒纳河流域雅库特地区的鄂列涅克等地出发,以驯鹿为交通工具,边打猎边前进,顺着勒纳河流向,穿越东西伯利亚地区的山脉、河流与峡谷,到达黑龙江上源,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生息繁衍。
几百年来,他们在大兴安岭的山林中饲养驯鹿、狩猎,过着与世无争、自给自足的生活。他们信奉萨满教,相信万众有灵,众生平等。他们信奉神鹿——鄂温克的“森林之舟”,把神鹿奉为庇佑民族的神灵。他们饲养的驯鹿,即使是雌鹿,也长着美丽而奇特的茸角。他们在驯鹿的颈上系上铃铛,吓走狼群。同时,在驯鹿角上系上彩带,表达对爱情的真诚和渴望。芭拉杰依将书定名为《驯鹿角上的彩带》,正是因为小说讲述了一段爱情故事。
芭拉杰依,1942年生于大兴安岭原始森林深处的驯鹿营地,父亲依那·剑奇,母亲妞拉是使鹿鄂温克族最后一位萨满。出生后,芭拉杰依一直和族人赶着鹿群在森林中逐水草而居,后来人们离开了森林,搬到了政府建好的定居点,过上了现代化的生活。但芭拉杰依一直和驯鹿生活在大兴安岭最后的一片原始森林中,一度当过护林员,1964年丈夫去世后,她独自抚养4个子女,其中两个成为知名的画家。2012年患病后,芭拉杰依才回到敖鲁古雅乡的定居点休养。但是,每年5月,驯鹿产崽的季节,她还是会回到山上的驯鹿营地,为驯鹿崽接生。现在,懂得使鹿鄂温克语的孩子已经越来越少,芭拉杰依担心有一天,这里的文化就只能在博物馆里看到了。
“母亲走了之后,再也没有人穿上那件由皮和铁做成的萨满神袍,打着神鼓为鄂温克人祈福了”。没有人继承萨满,部族失去与祖先和神灵对话的人,让她深感遗憾。“有些东西,如果我不记录下来,就真的被遗忘了。我开始搜集整理我们民族的传统手工艺品和传说故事,我想用文字记录下使鹿鄂温克族人曾经的一切,这是我们的民族记忆。”芭拉杰依说,“我想把这些留给热爱森林的孩子们。”
她的小说,以少女达沙和年轻猎人帕什卡的爱情为主线,记录了1900-1950年代在中国北方的森林中使鹿鄂温克部族的历史沿袭及狩猎生活,鄂温克族人的精神世界和很多鲜为人知的细节也得到了展示。
作家出版社几位年轻的编辑左昡、孙竞、邢宝丹,与芭拉杰依的生命书写偶然相遇,被其质朴的语言、朴素的价值观和朴实的守护精神深深打动了。虽然面临出版经费不足,编辑们不愿轻言放弃,他们分工合作,发起了这次众筹。“当最后一位萨满和最后一头神鹿已经消逝,我们只能借由此书听到来自那片静谧山林的呼唤——那样的地方,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安静,茂密,神圣,远在都市与当下生活之外”,策划编辑左昡呼吁有心的人们,“给这最后的山林记忆一个拥抱吧”。
来自古老森林的呐喊,借助网络时代的信息通道,很快得到了人们的回应。资助人薛文芳是芭拉杰依的同乡,当问到为什么资助这本书的出版,她的回答充满着文学的深情:“我是浸润着书香长大的,我在内蒙古根河出生、成长、生活。在我浑然不觉的那些年里,敖鲁古雅鄂温克人一直就在我的身旁,如此高贵而美丽。芭拉杰依老人是一位纯粹的歌者,一生像打谷场上的谷子,被命运的连枷碾来碾去,部族、家族、亲人、健康,生活里所有的温暖和依附,纷纷像谷壳一样被剥去,痛苦深埋在心里,绽放出的色彩,却如黄金。”资助人张婧元是一位年轻的媒体人,也是一位少数民族,当她看到朋友圈的转发,深受触动。她说:“我曾经跟随摄制组走过半个中国,每一次参与拍摄都想要多记录一些,生怕这一切会随着岁月一起消逝。作为一名少数民族青年,我也曾梦想过有一天可以带着摄像机走遍中国的少数民族地区,真实记录下祖国绚丽丰富的少数民族文化。有幸参与众筹,希望可以尽点滴之力让更多的人认识鄂温克。我们也许不能阻止文化的慢慢消失,只希望有更多人可以传颂关于这个北方狩猎民族的故事。中华的文明需要传承,而人们也需要美好的记忆。”
这本书中,芭拉杰依配上了儿子维加作的画,这些画也是儿子对这片土地挥之不去的深深依恋。为了这次众筹活动,芭拉杰依的朋友——达斡尔族雕刻师瓦然泰精心设计了“神鹿·情侣手链”和“神鹿·长项链”,作为纪念品感谢支持参与众筹的网友。
飞鸟不惊的山林
在蒙古族作家格日勒其木格·黑鹤看来,这部小说的真正珍贵之处在于其在有限篇幅里,展示了使鹿鄂温克人作为北方狩猎民族极其特殊的传统生活方式——狩猎、迁徙、婚丧嫁娶……这些很难在鄂温克人的现实生活中看到了。
黑鹤认为,“在传统消逝的年代,大家都喜欢谈到文化这个词语,却从来没有意识到,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从来都是以生活方式来展现的,当这种生活方式消失的时候,文化也就不存在了。”
他认为这部小说也因此显得尤为珍贵,因为这是一部关于中国使鹿鄂温克人历史沿袭、宗教文化和日常生活的小百科全书。“之前关于使鹿鄂温克题材的出版物很多,但没有一部是以小说的形式如此鲜活地向我们展示这个来自森林之中的神秘民族。”
黑鹤与芭拉杰依的相识源于十几年前的一个深秋。第一次走进大兴安岭丛林的黑鹤无意间进入了使鹿鄂温克人的传统游牧地,偶遇维加——芭拉杰依的儿子,被带进他们在山中的驯鹿营地,从此进入了他们的世界。每年至少两次,黑鹤会回到这片丛林,去看望山上的鄂温克朋友。在这里,黑鹤和他的鄂温克朋友以及驯鹿一起,经历了许多难忘的事情。在这本书的编辑过程中,他以助理身份协助做了一些初期编辑工作。“当我在做此书的一些注释工作时,突然意识到,一些古老的使鹿鄂温克词语,在这个世界上,可能通晓的已经不超过5个人了。这是一项很了不起的工作,有机会参与其中,是我的荣耀。”
在黑鹤新近拍摄的一张照片中,广阔的北方林地里,飞舞的小鸟儿正从芭拉杰依的手中叼取食物。
在《民族文学》主编石一宁看来,芭拉杰依的长篇小说给读者展开的是一幅奇异的图卷:“在莽莽密林中与各种野兽竞逐厮斗,头枕狂风怒雪、山呼林啸静卧安眠,与驯鹿为伴,依偎日月星辰,生息于大自然的怀抱……这样的生活对于今天的大多数读者而言,多么遥远和陌生,《驯鹿角上的彩带》给读者带来了十分新鲜的阅读体验。”他认为,这本书更蕴含着一个成长主题。女主人公达沙在书中刚出场时还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面对突然到来的独立生活和独自照顾弟妹的责任,她从惶恐不安、惊慌失措、噩梦连连到从容镇定、应付自如,获得了成年人的立身本领和心智。“这些人物的性格和故事,让人意识到这不是一部浮光掠影的粉饰之作,而是一卷以真情实意仔细描摩的民族心画。”
黑鹤则深情寄语未来的读者:
“我非常坚定地相信,无论你身在何方,在读完此书的最后一行时,一定会抬起头,遥望远方。在那一刻,你会相信自己的目光可以穿越一切,望向更远的北方。
在中国北方的大兴安岭林地里,有鄂温克人和他们的驯鹿。
那里,是飞鸟不惊的山林。”(摄影/Black Cra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