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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元田。我行走在村中的小路上,看耀眼的阳光自头顶倾泻下来,看路旁洁白的栀子花迎风摇曳,看嘤嘤嗡嗡的蜜蜂钻进金黄的花蕊。一群散学归家的儿童奔跑着,咯咯地笑着,越过我,又回过头来,齐声叫:“阿姨。”我一一分辨着那些裹着花花绿绿衣裳的都是谁家的娃,然后,嘴角被一种融融的暖意牵引,上扬。
时光像白驹过隙,转眼间,“苏区振兴”规划已执行3年多。作为一名“精准扶贫”干部,在这个瑞金最偏远乡镇的村子里,我将自己整个儿地揉进一个村庄的命运中,也因此收获了一段格外丰厚而温暖的人生。
一
打开电脑内存里的“精准扶贫”文件夹,目光触到“留守儿童辅导班”几个字,那是一份“成立方案”,时间指向2013年4月。
当时,我们刚刚进驻元田,寄住在一个守寡多年的老阿姨家中。阿姨的儿子、媳妇均长年在外务工或经商,她一个人拖着4个上小学的孙辈留守。4个孩子每天像雀儿一样飞进飞出,偌大一幢两层楼房,时而冷清,时而热闹。晚间写作业时间,不时有人遇到不会做的题目,张嘴叫声:“奶奶,这个不会。”阿姨向来对孩子们管教严,此时却全无了往日威严,只讪讪地低了眉道:“唉,我又冇读过书。”我走过去,那些小小的问题,一一迎刃而解。
后来,名叫圣古的那个男孩,每天晚上都要在饭桌上念几道他以为的难题来考我,有谜语,有脑筋急转弯,还有智力加分题。浸淫讲坛十几年,那些东西对我而言,自然是很容易解决的。学习中,开始有人陪伴与应和,圣古显得特别兴奋和带劲,亦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每一株幼苗都有它拔节生长的向往,问题只在于,阳光和雨露是否充盈恰当。
而在我们所处的里坊小组周边,学龄儿童逾百,八成以上都是留守儿童。每天晚上,他们同样会在学习上遇到问题,他们又该向谁求助?于是,成立一个“留守儿童辅导班”,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班牌,就贴在村委会议室。红色的卡通字,简易、朴素,却显得喜庆、温馨。几张会议桌,几十把椅子,因地制宜,并广而告之,一个“留守儿童辅导班”就这么启动了。
每天晚上,我们打开村委会的大门,把灯光拨亮,将抱着作业本的孩子迎进来。他们开始各自安静地做作业。我坐在一旁翻着书,并不时逡巡,遇有举手的孩子,就轻轻地走过去,低声地辅导与讲解。这时候,我常常就有回到了教书年代的感觉。我从内心里感激那一段经历,以使我可以在今日为这样一群孩子做一点事情。
最热闹的时候,是在夏天的夜晚。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孩子挤在电风扇的下方,他们柔软的头发被风吹拂,在我的视线里轻轻飘荡。我的心情同那些细细的发丝一样柔软,草长莺飞。
现在,班牌上的几个大字已经有些褪色,我们与村中孩童的感情却愈加深挚浓酽。每次听他们甜甜地叫上一声“阿姨”,我的心中都要漾起一股甜蜜的暖。
二
“钟秀华——”走在新角小组的小径上,我忽然被一声乡音十足、清脆悠长的叫声止住步子。声音由10米开外荡过来,挟带着让人难以抗拒的热烈。回过头去,阳光有些刺眼,我近视的眼睛看不清楚她的面容,不过凭直觉,我便可以断定她是谢光法的妻子。
果然不出所料,她挑着一担水,快速地跃过来。近至跟前,她腾出一只手来拉住了我:“走,到我家去食碗擂茶。”这个质朴得像一根铁线草的女人,连客气一些的称呼也没有学会,每次都高门大嗓地直呼我的姓名。但是我知道,她的热情是从肺腑里涌流出来的。
谢光法夫妻是幸运的,生有3个子女,个个在学习上如鱼得水。穷人的孩子,有的是拼劲和韧性。天赋加勤奋,使他们成为全镇的学习尖子。他们越读越勇,一个顺风顺水考上重点大学,一个进了重点高中,还有一个在初中,成绩优异,考取重点高中如囊中探物。村子里,不知有多少人羡慕着他们,以之为榜样教育着自己的孩子。
然而他们夫妻却又是不幸的。5年前,谢光法罹患眼疾,几近失明。多方求医,都不能诊断病因。积蓄全部花光,还欠着一屁股债,几乎家徒四壁。长期的操劳操心,妻子亦百病缠身,却从不肯去看医生,时不时买些便宜的药物缓解疼痛。谢光法原来有着当泥水工的手艺,如今,他偶尔接些活做,因视力微弱,施工效率低,收入极其微薄。这些年,他将许多人的家装修得敞亮洁白,却惟独没有钱让自己的家变亮堂。他们的屋子只建了一层,里里外外红砖裸露,连石灰都没有抹过。
于他们,疾病可以拖延,日子可以清苦,惟独孩子的学费,却一刻也不能拖延。每次看到他们过早衰老的脸庞,我都感到压抑、疼痛,还有一种无法释怀的沉重。
凭着自己曾经做过共青团工作的经验,我试着联系了好几家长期进行助学活动的企业。并与校方取得联系,为他们争取免除了一些费用。学校亦将他们列为重点扶持对象,一有相关的资助政策,他们都会得到优先考虑。
前年冬天,亦是一个晴朗温暖的日子,我领着几个企业负责人,又一次踏进谢光法那个简陋的家。这对平时连肉都很少入锅的夫妻,却为客人摆上了一桌最丰富的酒水与果品。一碗擂茶过后,客人从包里掏出一个大大的红包,塞进谢光法粗糙的大手中。我看见他那并不明亮的眼睛眨动着,早已泛红,有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转。
此后有许多次,他们见到我,都喜欢紧紧地握住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上一遍又一遍的感谢。我忽然想起刚刚进村的时候,我在他们家门框上钉一块“结对帮扶”联系牌,女人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问:“‘三送’送什么啊?”我解释给她听,她冷冷地接上一句:“有什么温暖哦?”而今,她僵硬的语调变得热情洋溢,逢人便夸帮扶干部的好。想必,她心里已经揣上了这份温暖。
三
每次来到新角小组,我都要踏进60多岁的谢光钿的小店里,听他唠叨上几句。他瘸着一条腿,在柜台前忙碌穿梭,为进店购物的村民们取着各种商品。不熟悉的人,很难发现他那看似健全的身体里,藏着一条义肢。
前年春天,他抬起硬邦邦的一条腿告诉我,这条假肢安装在他身上已经十多年,早已超过了“服役期限”。可是眼下,他却没有钱可以更换它。他的儿子也是一个残疾人,在外打工,最多能喂饱自己的一张嘴,40多岁了,连个老婆都娶不到。老夫妻谁也指靠不上,只有时常泪眼相对。我想起残联的诸多助残项目,一番详细咨询后,确定谢光钿可以免费更换假肢。
夏天的时候,谢光钿带着残联的证明,坐火车去了赣州。回来以后,他拖着新换的假肢,脸上有着孩子般的兴奋。如果不深入“精准扶贫”工作,我如何知道,一件事情的难和易,可以像一盘磁带那样轻巧地从A面翻到B面。
没事时,我喜欢绕着村庄信步而行。前面,是正在隆隆施工的元田小学建设工程。用不了多久,元田村的孩子们,就可以告别没有操场、漏风漏雨的旧校舍了。在这里,还将建设一个食堂,那些徒步跋涉十几里山路的孩子,可以在学校吃上热乎乎的饭菜,省去迢迢的往返之途。村民们都说,“精准扶贫”真是一件积万年功德的好事啊!
继续前行,还可以看见在下屋小组的土坯房集中改造点上,体育设施安装起来了,一个开阔的休闲场所建设得和城市的没有多大区别。把目光投向远处,可见两条用水泥红砖重新修葺的水渠,绕着村庄蜿蜒而过。从此,全村人不再为灌溉与浣洗之事犯难。那边,通往石壁下小组的河面上,架起了一座相对于小河而言堪称雄伟的钢筋水泥大桥,村民们蹚水过河的日子终于彻底结束。
3年,于历史的长河只是一滴微不足道的水,于我,却是一段无限延伸和拉长的生命。冬去春来,我看着落叶在寒风中轻盈地舞蹈,看着春草在村庄里放肆地绿,总有一种暖,载着希望,自心底升腾。
时间就这样不停息地浇灌着四季,浇灌着一个村庄的春华秋实,也浇灌着瑞金这一段特别的历史。日子终将远去,而某种隐匿的精神会扎下根来,以蓬勃的姿态生长、飞扬,奔赴辽阔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