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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凌敦多布如是说

来源:中国作家网  | Y﹒C﹒铁穆尔(裕固族)  2016年07月05日22:58

噢……嗬嗬……嗬……

苍天之神汗腾格里!大地母亲于都斤·额客!还有我眼前的高山草甸草原,还有在我的视线之外那无边的大陆和梦幻般白浪滔天的大海……

此刻我终于爬上了祁连山南麓的高寒草甸,黑河上游以东的琼布尔达坂,爬到了两座悬崖之间的千年鄂博前,我坐在鄂博前的草丛中歇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向伟大的神灵煨桑祈祷。我点燃了堆在青石板上的柏树枝叶和艾草,青青的桑烟喷着奇香飘向蓝蓝的天空,一只白头秃鹫在青烟消失的浩渺碧空中翱翔。我用柏树枝叶沾上瓶中的牦牛奶洒向空中。在这人迹罕至的寂静山梁上,除了风声,只有悬崖旁边的青羊打响鼻的声音,它们大胆而警惕地看着我,听着我念诵咒语的声音。在这里我无比清晰地看见,脚下的这个蓝色星球上,千百万年也只是一刹那。

煨桑的祭祀仪轨结束了。

我,一介逃亡者车凌敦多布,现在向你讲述:

如果命运不是在几个转折处让我祖父斯车穆加木参逃亡到这祁连山腹地,并且在尧熬尔人(裕固族人的自称)的鄂金尼部落成家的话,当然就不会有我们这一个家族,也就不会由我来记述部落里的这些往事,尽管我只是一个简单的窥视者。

从我祖父这一辈开始,我们像一块酥油融化在祁连山寂静的悬崖峭壁间,融化在尧熬尔牧人的篝火堆里,我们彻底成为了尧熬尔人的成员。从祖父抵达这里起到今天,还差几年就是整整100年了。我祖母和母亲曾说,那是因为天神汗腾格里和大地母亲于都斤·额客护佑,是因为我们部落在黑河上游祁连山南麓的原乡诸神护佑:如祁连山脉十三座神山之一,乃曼鄂尔德尼雪山那骑旋风般铁青马的威武神祇;如达乌尔山巅嵯峨山崖间的绿衣女神;如我们部落的秃鹫鄂博旁骑黄骠马驰骋的俊美神祇;如黑河支流鄂金尼河畔杰布尔山上的黑森林中乘大鹰飞翔的神祇……

我的宿命就要把这个族群的记忆刻在自己的心上。我的父母和部落里的其他人给我讲了一些支离破碎的往事。那些叹息般的声音和俚俗方言的蒙古语、突厥语、吐蕃特语混合的古老语词,多少有些苦涩的鄂金尼部落的方言语词,带我进入了几百年的记忆长廊,部落凄迷诡异的命运,就像是夏天徘徊在这山崖和草甸上空的浮云,久久萦绕在我的心头。那是我从前的生命,是我的另一段生命,而这些都在我的记忆中苏醒了复活了。

炎热的夏天,我在距离琼布尔达坂神圣鄂博300多公里远的夏日塔拉,常常远眺南边的祁连山,还有雪线已经上移了许多的阿米冈克尔神峰。每当晚霞飞满天空,斡尔朵河畔柳林中斑鸠的声音已经沉寂时,那凄迷、诡异而冷寂的气息弥漫在舒缓的山岗、长满金色哈日嘎纳花的原野和墨绿色的高山柳丛中。寂静而寒冷的阿米冈克尔山峰乱云纵横,令人内心战栗的气息再度袭来,浸入我周身的每一个毛孔,很快进入五脏六腑,我禁不住打起了寒噤。我相信,就是最世俗的人如果独自凝视神圣的阿米冈克尔雪峰,他的心里也会激起一种神圣的感情。

秋季刚开始的几天是连续的大雨,雨停后我凝神看着夜晚的祁连山,当年骑着阿鲁骨马的匈奴战士眼里的那个祁连山,仍然在这里静静地矗立着,只是不见了那传说中的五色马群。想到这里,一丝欣慰涌上我的心头。数千年来,这座山脉改变了多少?在我的心里,它永远是匈奴战士离开时那个夜晚的祁连山。满天星星或明或暗,而那钢蓝色的山峰又浮现在太白金星下面的天空上,仿佛蓝色的火焰在燃烧,五色的马群在驰骋。每次看到这一切,我的血液就开始在血管里快速奔涌,浑身像是燃烧般地滚烫起来。

这个神圣山脉的历史也有两面,一面是邪恶、怪诞、血腥和残暴,另一面是寂静恢弘、温情善良、自由和尊严。

新时代的风暴让许多人心灵像飞蓬一样飘忽不定,矿区和电站让这高山草原千疮百孔。急剧增加的人和牲畜占领了从前野兽出没的山岭。不管怎样,尧熬尔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我依附于这个小小的逃亡族群,依附于她的破败和忧伤、幸福和欢乐、自由和尊严。地球上所有逃亡者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

我也常常觉得自己很幸福,因为我的父母有足够的时间把自己记忆中的东西讲述给我,关于他们的许多故事,还有那些活在他们记忆中的一切:稀烂的羊毛褐子长袍,伤痕累累的身体和满是乡愁的眼睛,还有他们祭祀过的伟大鄂博,赶着驮帐篷的牦牛走过的悬崖峭壁,灵性的阿鲁骨骏马,他们精心放牧照料过的五畜,他们念念不忘的高山草甸,黑河上游雪水融化成的山涧激流,秋天金黄的胡杨林和火红的皂荚林,风霜雨雪中的黑帐篷,傍晚月光下那蔚蓝色的达乌尔山巅之上的绿衣女神……我敬畏那些伟大的神祇,我相信那些先辈们的亡灵和我们这些生者息息相通,相互依赖。

任何一个或大或小的族群、部落和氏族的命运和整个人类的命运相互影响,世人共同努力塑造着地球和人类的命运,而人类和其他星球的生物相关,整个宇宙在一个神秘的宏大计划中进行,每一个人都有他独一无二的使命。人类未来在银河系中的任何一个作为,不仅影响着个人的未来,也会影响到久远的过去和此时此刻。

此刻,黑夜中的部落岑寂无比,我的脑子突然又被尧熬尔语和汉语拥塞了。我的眼前出现了我家那座黑帐篷,那年秋天帐篷扎在巴彦哈喇北侧面朝东北的一个山梁上,就在那一座座褐色的悬崖峭壁和一片片墨绿色高山柳丛之间的草地上。从那里可以望见蜿蜒流向北边的斡尔朵河和那冷幽幽的洋翔峡谷。队队大雁鸣叫着从头顶飞越。我的眼前还有我父亲从前那匹火红的座骑——夏安格德斯,它在秋风中长啸。远处已经盖上一层白雪的山梁上,那些牧人赶着驮帐篷和家什行李的黑色牦牛群匆匆走着,不时从他们的口中发出尖厉的呼啸声、大声吆喝的声音和喁喁低语的声音,那些老人、青壮年和孩子们在风中赶着牲畜翻过山梁远去了……

逃亡远远没有结束,而是在不断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