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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经验在艺术接受中的另面影响 ——从戴嵩的牛尾、席里柯的马腿说起

来源:文艺报 | 王文革  2016年11月21日09:47

艺术世界具有自足性或自洽性,也就是说,艺术作品所塑造的艺术时空本身具有自成一体的独立性。艺术世界或艺术时空的建构离不开主体的生活经验,生活经验在这种建构中发挥着基础性的作用,因为,有了生活经验,你才能直观、感受、理解作品(如果有了相关的、丰富的生活经验,则可以更好地直观、更真实地感受、更深刻地理解作品),从而建构起通向艺术世界或艺术时空的通道。正如黑格尔所说,同一句格言,在一个饱经风霜、备受煎熬的老人嘴里说出来,和在一个天真可爱、未谙世事的孩子嘴里说出来,含义是根本不同的。在这里,生活经验的不同导致老人与孩子对同一句格言的感受、理解的不同。这句格言对于老人来说具有更丰富的意味。但值得注意的是,生活经验在艺术接受或审美活动中所起的作用不一定都是积极性的,某种程度上还可能是消解性的。

我们可以看看生活经验在戴嵩《斗牛图》这里所发生的作用。

戴嵩是唐代画家,而且以画牛著称,但他却犯了一个千古流传的错误。苏东坡书戴嵩画牛云:“蜀中有杜处士好书画,所宝以百数,有戴嵩牛一轴,尤所爱,锦囊玉轴,常以自随。一日曝书画,有一牧童见之,拊掌大笑曰:‘此画斗牛也?牛斗力在角,尾搐入两股间,今乃掉尾而斗,谬矣!’”

戴嵩《斗牛图》

与这个故事相似的还有郭若虚《画图见闻志》所载的逸闻:“马正惠尝得《斗水牛》一轴,云厉归真画,甚爱之。一日展曝于书室双扉之外,有输租庄宾适立于砌下,凝玩久之,既而窃哂。公于青琐间见之。呼问曰:‘吾藏画,农夫安得观而笑之?有说则可,无说则罪之。’庄宾曰:‘某非知画者,但识真牛,其斗也,尾夹于髀间,虽壮夫膂力不可少开。此画牛尾举起,所以笑其失真。’”

两个故事,涉及两位画家。这两个画家,也并非庸常之辈。关于戴嵩,宋代的董逌《广川画跋》云“戴嵩画牛得其性相尽处”。五代道士画家厉归真虽不像戴嵩那么有名,但据说也是能把禽兽画得栩栩如生的:他曾在一处道观的三官殿壁上画了一只鹞,从此雀鸽便不再栖息在此殿中。(《太平广记》)可见其技艺之奇绝。

关于斗牛的尾巴问题,成了画家笔误的一个典型案例。人们用它来说明,画家稍有疏忽,即可能犯下违背事实的错误。

不过,这里似乎有替戴嵩一辩之处。

从道理上讲,事实或生活与艺术毕竟是两回事。艺术源于生活但又高于(至少是异于)生活,就如米与酒的关系。艺术按照人的意愿、按照美的尺度进行创造,在艺术家的创造中浸透着浓厚的个人或主观因素。这些都是艺术的基本常识。由此想到,一代画牛大家,似乎不太可能忽视这样明显的细节,毕竟,牛相斗乃寻常之事,难道他真的没有注意到牛相斗时是夹紧尾巴的吗?我们大可以推想戴嵩这么画斗牛完全是有意的,即他是有意改变了这个细节,“想当然”地把牛尾画成甩动的样子。而这样的样子,正好可以表现牛的那种奋力、那种孔武、那种灵动的状态。我们也可以想象一下,那头斗牛夹着尾巴的样子,那种画面似乎就只能让人感到一种蛮力、一种紧张、一种僵硬。是夹着尾巴好看还是甩起尾巴好看呢?这似乎不言而喻。当我们说“××夹着尾巴逃跑了”,那种狼狈的样子就不禁见于眼前、那种蔑视的心情就溢于言表了。我们也有俗语“夹着尾巴做人”,那是一种自我约束、自我压抑的状态。那种情形,不仅不是自由的、舒畅的,而且也不是潇洒的、漂亮的。甩动的牛尾,也正是为了表现出这种自由而潇洒。

笔者也查看了一些斗牛的视频、照片,发现斗牛既有夹紧尾巴的,也有甩动尾巴的;前者出现在两牛相抵的时候,后者出现在斗牛移动的时候。也就是说,当两头牛只是相互抵触、双方都在使出蛮力但又不能打破力的平衡的时候,这个时候它们是夹紧尾巴的;但如果有所松动,一方退却、一方趁势猛拱的时候,这牛尾就是甩动的。如果这种现象属实,那么,戴嵩斗牛图中所表现的情况就不是完全违背生活真实的。

如果说戴嵩的斗牛图尚可为其是否符合生活真实存疑的话,法国近代著名画家席里柯的《赛马》则是明显的有违生活真实的。《赛马》是一幅非常生动而有气势的画作,画面上,我们可以感受到那赛马飞奔的速度、潇洒的姿势,但如果有生活经验,就可以发现,那在画面上腾空飞驰的奔马是严重违背生活事实的:马的前蹄往前伸出,后蹄往后伸出,四个蹄子同时向外张开。实际的奔马是不会这样奔跑的,它一定是四蹄交错迈动、交替着力的。但为了表现赛马的激烈和奔跑的速度,画家似乎决意忽视或不顾这一事实,将飞奔的赛马画成那个样子。同样,我们也可以想象一下:如果画家画出的奔马,是那种四蹄交错迈动、交替着力的样子,马的整个形象就要收缩,而不可能舒展;马蹄的交错、交替也让马的速度、力量的表现大打折扣,也就没有了那种飞驰的感觉。有的画家为了避免僵硬死板但又顾及事实,在画马的时候就不去画完整的、直面的侧面,而是从正面(马头)或稍偏一点的角度来构图,以此来表现奔马的力量与速度。可见,那种如实画出的画法,不是一个高明的画法。西方向有模仿自然的传统,但席里柯在“模仿”的时候,却有意改变了事实,创造出一种符合审美期待的形象。如果说席里柯的《赛马》因为突破了生活真实而成为艺术的杰作,那么,戴嵩的斗牛图为什么就不可以改变一下斗牛的形象呢?

席里柯《赛马》

苏轼说:“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完全讲“似”,固然不那么高明;完全离开“似”,也是不行的。这里存在“似”与“不似”的辩证法,也就是齐白石所说的:不似则欺,太似则媚。“似”与“不似”的辩证统一,模仿中有改变,遵守中有突破,这就体现了艺术家的创造与匠心。

我们看敦煌石窟壁画的各种飞天形象,一下子就能感受到那种飞扬飘舞、那种轻盈自如,似乎这个世界没有重量,只有轻轻的风在拂动人物的飘带。我们再看米开朗琪罗的西斯廷教堂穹顶壁画中创世纪部分,上帝的形象是一位威严的、浑身肌肉的老者,亚当是一位精神有些不振但身体健硕的青年。上帝正凌空飞来,他伸出手指指向亚当,他似乎要赋予亚当以生命;亚当伸出一只手迎接上帝的手指,但他的手疲软无力,不仅手肘要搁在自己曲起的膝盖上,而且手掌也作下垂状——体现出重量的作用。整个画面形象逼真,栩栩如生。这样写实的形象布满教堂穹顶下的表面,因为重量感觉(作为一种经验)的缘故,以致可能令人产生他们会不会从穹顶掉下来的担心。此外,在波提切利所画的《春》中,在众神头上飞着一个长翅膀的小天使,胖嘟嘟的样子,也令人很担心他从空中掉下来。在这里,同样存在疑问:撇开作为神仙的身份,敦煌壁画中的飞天形象(神仙)真的是这样、能这样飞扬自如吗?他们没有重量吗?西斯廷教堂穹顶壁画上的那些人物有重量吗?他们不会掉下来吧?产生这样的思考,表明艺术创造了一个与日常生活大不一样的世界,这个世界因其与生活、现实不同而具有独立的特性。人们根据生活经验进行上述有无重量的思考,这样的思考其实是一种认识性的思考,与审美静观不大相同。

如果生活经验足够强大,就有可能改变一个人对作品的态度,由欣赏的态度变为认识的态度。冯梦龙《警世通言》第三卷《王安石三难苏学士》演绎了一个文坛传奇:王安石有诗“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苏东坡对于“吹落黄花满地金”一句不以为然,认为菊花最能耐霜抗风,即使焦干枯烂也不落瓣。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后,苏东坡在黄州见到一种落瓣的菊花,这才服膺王安石的诗句并不违背事实。苏东坡没有见过秋天落瓣的菊花,于是就认为王安石的诗不合事实。如果苏轼没有这种怀疑,不是从是否符合生活真实的角度来看待这句诗,那么,想象一下“吹落黄花满地金”的情景,那该是一种何等壮观的凄美!这个故事虽为虚构,但表明了生活经验对审美的某种约束。

几年前,当电影《建国大业》上映时,观者如潮,但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很多人之所以抱着极大的热情去观看这部电影,只是为了去看电影中的明星。电影中有不少当红明星出场扮演各种角色,成为一部出场明星最多的电影。那么,这种以看明星、认明星为目的的观赏就不纯粹是一种艺术的欣赏了。看明星、认明星,就是将生活经验(对明星的认识、判断)带入影院。

艺术需要生活真实、需要生活经验。但生活经验又不一定能完全转化为审美经验,正如生活真实不等于艺术真实。对艺术世界的把握当然离不开生活经验。没有相应的生活经验,我们就难以把握艺术世界,就难以与作品沟通、与作者共鸣。如果在看戴嵩的《斗牛图》时不能认出画面上的牛,你就不可能去感受和理解画作。如果在看席里柯的《赛马》时不能认出画面上的马,你也不可能去感受和理解作品。表现了生活经验的作品,往往能为人所顺利把握。生活经验这种东西帮助我们去把握作品。庄子与惠子作濠梁之辩时所看到的鱼的快乐,不可否认是个人生活经验在起作用。同时,人们也期待作品完全符合自己的生活经验,也就是所谓从作品中看到生活看到自己。更进一步,如果生活经验过度介入艺术世界,就可能形成以生活经验为标准、为参照来判断、评价一个虚拟的艺术世界这种现象。当艺术世界不符合或不完全符合生活经验的时候,就可能导致人们对艺术世界的质疑乃至否定,从而导致艺术世界自足性的消解。可见,如果囿于生活真实,或被强大的生活经验所制约,就难有艺术(创造或欣赏)的突破和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