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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边的生活

来源:文艺报  | 谭功才(土家族)  2017年10月11日10:46

我是初中快毕业时才认识表叔的。之前听母亲说起过我们在枝东河还有一门亲戚:一个表叔,两个表伯伯。因山高水远,多年没有行走,慢慢就疏远了。

枝东河在哪里?母亲说,从野三口往下游走大概还有十几里路。野三口我当然知道,刚上初中那年我就随同栗子坪的老表们去那里打过柴。站在野三口南岸山顶望下去,清江就像一条绿腰带,将大山与大山分了个界限出来。这条腰带随着大山峰回路转而渐行渐远,直至模糊在群峰转弯处。枝东河大概就处在腰带模糊的远方。

清江原本并不宽也不是太陡,水流却湍急,特别是在野三口三条河流聚集处。再高再陡的山,对于一生都在和山对抗僵持的山里人来说,并不感到畏惧,哪怕是悬崖峭壁。若是遇到清江,甚至更小的河流,许多人便望而却步了。到枝东河表叔家,先要过野三口边的一条支流,即青龙河,然后沿着江边那条很难辨清的茅草路顺流而下,穿过没有人烟的峭壁悬崖,一直走到有烟火的那个村庄,再乘船过清江对岸才能到。单就时间而言,也不过大半天的工夫。若论辛苦和惊险程度,便非一般语言所能表达了。

表叔说着一口西南官话,有着天然的优越感。像我们这种先辈从湖南常德等地迁徙而来住在深山老林的搬家子,对着满口西南官话的蛮子腔是有着天生自卑感的。那时政策刚放开,表叔常来我们鲍坪买杉木条,然后用双肩扛到野三口的清江边,再放排去到清江下游的枝江卖给别人。去时走水路,回程走旱路,来来回回就赚了一点钱。

表叔扛杉木条专用的马杈和牛皮坎肩,触发了我对外面精彩世界的向往。那该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啊!我也因此常在课堂上借助那点可怜的想象力,来完成我对英雄一样的表叔放排时壮景的描绘,特别是他在夜晚的火塘前为我们眉飞色舞地讲述那些精彩见闻之后,我更加看到了鲍坪的封闭,产生了一定要走出去的渴望。

改革开放都好几年了,我们那个偏僻的鲍坪还是原来那个样子。无论谁家,稍微懂点事的孩子,莫不成天都在想法子弄点钱,让那个实在太清苦的家稍微变点样子。表叔在我家住宿的那些个夜晚,我们一直将他当作稀客来安置。似乎是为了回报我们的热情,表叔毫不吝啬地向我们讲述他一个又一个放排的精彩故事。

他说,最为惊险刺激的是穿越田峡口那段险滩激流,须紧抱着杉木条随着木排从水中穿越一里多后才得以随着木排再次漂浮起来,如若水中功夫不够火候,多就随着水鬼去了。而表叔一次又一次如浪里白条一般,轻松地将他的木排放到了枝江,让我这个浅水鸭子佩服得五体投地。真正亲眼见识表叔的水上功夫,则是几年后的一次。那年正值我高中毕业落榜在家种地,眼看着田里的庄稼缺少肥料,我和幺幺一合计,就去野三口清江炸鱼,希望藉此能卖点钱。去到清江才发现不仅没鱼可炸,自己这点水性也远远无法在那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清江里逞能。于是,我们便顺清江而下去到表叔家,一则看看表叔,二则也想让表叔帮帮我们。万万没想到的是,表叔家竟然与我家一样清贫如洗。我心想,当年表叔放排赚的那么多钱都去了哪里?他又有过怎样的经历导致了眼下的窘况?

一直以来的印象和事实,都是低山地区总比我们高山地区有着别样的优越感。高山妹子能嫁到低山等于落进了福堂,那得受到多少人的羡慕啊。当我看到表婶那复杂的面部表情,肠子都悔青了,我不应该在他们最为窘迫的时候突然来访,让他们觉得脸面上一点光彩都没了。

据说,多年前的清江,是有很多鱼的。母亲说那阵表叔他们家来了客人,马上就能去清江弄鱼回来招待。而现在,我们和表叔一起到江里寻觅了很久才见到一条稍稍像样子的鱼。也许是杀鸡取卵式地捕鱼导致鱼儿变少了,也更加警惕了。因此,那条鲤鱼成了我们那天午餐桌上惟一的“荤菜”。

直到今天,我仍不太清楚我表叔和我母亲究竟是姨表还是姑表。有一点却清楚得很,那就是表叔的名字叫贺秀山。母亲讲到我表叔时前面必加上“秀山”二字,与其他表叔区别开来。那年代亲戚多,几乎都用这种方式称呼同辈或者上辈,叫顺口了,也就不显得有任何的唐突。我在关注表叔的同时,也在关注几个小老表的名字。他们分别是德龙、德虎、德豹、德彪,龙虎豹彪一应俱全,何等气势和威风啊。看来,表叔把希望都寄托在下一辈身上了。有一次,我去亲戚家吃喜酒,就见过他们四兄弟,精神面貌还真是不错,看来表叔最质朴的愿望初步实现了。特别是当我见识了其中一个老表的水上功夫后,依稀可见当年的表叔在清江水里来去自如的潇洒。

只可惜表叔最终还是死在了水里,走的时候年纪并不是很大。表叔是在一次放排中,被一网烂渣子裹挟,脱不了身而亡。找到尸体,已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按照山里的风俗习惯,表叔的躯体最后是回到了故土,入土为安。希望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切安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