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19年第6期|吴君:前方一百米(节选)
作者简介
吴君,女。在《人民文学》《北京文学》《十月》等杂志发表各类小说近三百万字,著有《我们不是一个人类》《亲爱的深圳》《皇后大道》等专著8部。曾获首届中国小说双年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北京文学》奖、广东省鲁迅文艺奖等。多部小说改编为影视作品,获二十四届金鸡百花奖优秀新片奖,入围加拿大第六届温哥华国际电影节红枫叶奖。部分作品被译成英、俄、匈等国文字出版。现居深圳。
虽然深圳有许多著名的小区,十七英里、天鹅堡、幸福里、万科国际……每个名字都无比响亮,可谁都知道,不远处还住着些穷人。白天他们可能衣着光鲜,谈吐从容,与富人、成功人士打着交道,而到了晚上,他们只能回到破旧的被切割成无数小间的密不透风的出租屋里蜗居。白天与黑夜,生活的巨大反差,会给他们带来怎样的人生故事?
1
蜜月还没有度完,陈俊生便接到了深圳的电话。当时齐彩霞正穿着一件吊带的睡衣拉着穿戴整齐的陈俊生到了窗前,像是第一次见到窗花那样,她指着其中最凌乱的一处,歪了头问陈俊生像什么。这样的东西,陈俊生从小到大看得不爱再看,农村人齐彩霞也一样,可是他还是不想扫齐彩霞的兴,说,树,松树吧。齐彩霞摇头。陈俊生反问,那你说像什么吧。
齐彩霞答非所问起来,如果我讲出来,您能理解吗?
电话是这个时候打进来的,有一瞬间,陈俊生觉得是种解脱,他至少不用去面对齐彩霞那些幼稚的问题了。
想不到,电话是罗阿芳打来的。她像一般朋友那样,客气了两句就说庄培业要跟你讲,随后便把电话交到了身边的庄培业手上,吓得电话这边的陈俊生魂都要掉了出来。他感觉自己不像是接电话,而是接电线,脚尖和牙齿都在打着战。
放下手机,陈俊生像是从半空中被人解救下来,身上的每块肌肉都无比自在,他感慨这真是一个绝处逢生的早晨。陈俊生眼睛放着奇光,似乎从牢里放出来的不是庄培业,而是他自己。压在心里的大石头拿掉了,之前的担心都将不复存在。这一刻,陈俊生开心得想要跳起来了。他听得出庄培业说的不是假话,如罗阿芳所讲,庄培业从来都是这么感性,天真地相信一切,像个孩子,多愁善感,甚至不像个广东人,感动的时候痛哭流涕,这些都是罗阿芳告诉他的。罗阿芳说,她就是因为这个才跟的庄培业,她可怜他。要知道这样的男人,在广东还是很少很少。
接下来,陈俊生一扫之前的阴霾,走路也变得有了神气,他故意让皮鞋的后跟先着地,使其在石板上摩擦出嚓嚓的声响。他先是惹得外屋的妹妹停下手里的事情,开始暗中观察他。陈俊生眼里已经没有了别人,他回味着庄培业电话里的内容,每一句都是他要的。陈俊生甚至觉得与他有肌肤之亲的不是罗阿芳,而是庄培业。他是那么懂得自己的需求。如果庄培业此刻在他的面前,陈俊生最想抱住这个男人,亲上一口。电话来得太及时了,正是陈俊生难受的时候。
都已经10点了,他看了两次表。坐在椅子上发了一小会儿的呆,他还是觉得不真实,不真实。陈俊生竟然狠狠地掐了下自己的手背,可不仅不痛,还有那种酥麻的快感。是的,太好了。陈俊生高涨的情绪已经灌满了整个肺腑,连呼吸都觉得困难重重。于是他又认真地去看了看外面的柴垛和黑乎乎的院子,希望大风可以吹醒自己。而风只是让陈俊生更加旋转,不能平静。
他见到自己门前堆着一些旧物时,也没有生气,那是被临时清理出来的杂物,显然过一阵是要放回原地的。此刻的陈俊生觉得真是无所谓,那又怎样呢?反正自己也没有打算过长住,家里人这么想可以理解。他记得庄培业在电话里有些哽咽,说,这两年店里给你这么少的工资,换作别人已经跑了,罗阿芳跟我说过,如果没有你,我们这个店早没有了。
这边的陈俊生虽然也激动得出现了耳鸣和颤抖,可他还是尽量控制着声音和语速,您客气了你客气了,这是应该的应该的。
庄培业听了很着急,发起火来,兄弟,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场面上的话,你给我听好,我不仅要给你补发工资,还要重重地奖励,只要你回来,我们就可以转型作培训,你出力,我出钱。
陈俊生以为可以拖两天再说,他想把这种兴奋的感觉放在心里,让自己变得有城府一些,可他还是忍不住了,在地上转了两圈后,见齐彩霞也在看他,于是他干脆停下,把椅子拖到床前,让重新回到被子里的齐彩霞起来,说有事要讲。齐彩霞伸出手,想拉陈俊生。陈俊生不说话,指了指自己的衣服和门。齐彩霞只好爬起来。陈俊生帮着对方披上一件衣服后,便郑重其事地说到了回深圳的事。全部说完,他发现齐彩霞没有接一句话。陈俊生本以为齐彩霞也会像他一样开心,比如紧紧抱着他、吻他。想不到,刚才还一脸笑容的齐彩霞脸僵在原处,然后又慢慢地冷了下来。实在太意外了,陈俊生根本没有想到会这样,接下来,他和齐彩霞都显得有些尴尬,站、坐都不是,仿佛前些天他们从未说过情话,甚至连这间屋子都不是自己的。
陈俊生站起来,走到窗口处,掏出烟抽了起来,脸对着外面的雪地。他清楚身后的齐彩霞正在看着他,直到把他的双肩和后背都看得越发冰冷酸痛。
作为齐彩霞曾经的老师,陈俊生没有想过齐彩霞这个态度,有种被闪了一下的感觉,甚至他认为是罗阿芳之后,他再次受到的捉弄。
从小到大陈俊生都算得上是个聪明人,吹拉弹唱无师自通,方圆百里没有人不认识。不仅如此,陈俊生的身段还特别柔软,不仅可以像女人那样下腰,他的一双手细腻白嫩,可以自由地弯来弯去,连男人都忍不住会多看两眼。陈俊生说话的时候,喜欢带上手势,不同于村里人,用当下的话说就是娘娘腔。塔河的老人们教育孩子时会说,这就是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二流子嘛,哪个农村人不会种地啊。老人们提醒女孩子要远离这样的男人。当然,这些话都是背后说的,陈俊生只能凭感觉,明白村里人的态度。可是又有什么所谓呢,就是一帮农村人。陈俊生被塔河人说来说去很多年,直到他考进了师专,又到了县里的职业艺校当老师。村里人才算是闭了嘴,不好再讲究陈俊生。因为有了这样的一个身份,陈俊生的地位一下子不同了,村里人老师老师地叫着,不仅是他有面子,家里人也跟着体面,妹妹的婚事也都有了眉目。陈俊生的父母人前装作不在乎,可做梦都会笑出声。陈俊生的母亲尤其喜欢显摆,她的方式比较特别,她总是故作谦虚,从小到大,也学不会种地,连木工瓦工啥的也不会,一天到晚读书,没办法,只能当个教书匠,别的本事都没有。
村里人再笨也听得出来这话分明是用于气人的,从鼻子里哼了声,翻着白眼扭过脸,他们懒得再看这爱嘚瑟的一家人。当然,不搭理归不搭理,塔河人的审美的确有些特别,他们从心里羡慕那些读过书,家里有人在单位上班的人家。
可是,好日子没过上几天,这个职业艺校便开始拖欠工资,再后来就直接发不出钱了,学校各种途径劝老师下海,自主择业,有些人脑子好使,没有等到这一天,但早早给自己找好了退路。只有陈俊生傻,拖到了学校关门大吉。陈俊生先是按着不说,后来瞒不下去了,只好回到村里,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门。家里人先是唉声叹气,不愿意和他说话,再后来就给他脸色看。陈俊生尤其不想见到母亲的眼睛,总是一副受了天大委屈随时流泪的样子。陈俊生在家里待了没几天,实在受不了,跟着熟人去了深圳。临走的时候,还在赌气,他觉得不混出个样子,不会再回来的,即使回,也要开着宝马或奔驰,让十里八乡都知道他陈俊生是谁。
这些年,塔河人最爱去的地方除了韩国就是海南和深圳。在深圳,有几个地方,比如清水河边上,布心小区、白石州、蔡屋围都是塔河的据点,出来进去,总能听到满嘴东北话,大摇大摆把大街当成自己炕头,不修边幅的塔河人。出租车、小店老板,服务行业里,到处都有塔河人的身影。虽然陈俊生和其他塔河人一样,也是到深圳,可是作为一个曾经的中专老师,他不会干那些活儿,即使会,他也不可能干,所以他从来不与塔河帮联系。有一次他在电话里对母亲说,找他们干吗,让他们跟我借钱啊?
我是担心你没人照顾。母亲说。
陈俊生说,不被他们牵连就是好的,那些人天天绑在一起惹事儿,都快成犯罪团伙了。
陈俊生母亲担忧了,那你可得当心点,你要学好。
陈俊生心里有些怪母亲,说,您怎么看我呢,我不是学好,我是一直在教别人学好。他也正是在教别人学好期间认识了罗阿芳。他相信如果不是因为庄培业从牢里出来,他会与罗阿芳继续好下去,也不会离开深圳。他感觉深圳比海南的塔河村好,毕竟塔河村只是三亚旁边的一个小县城里的小社区,而深圳是一个大都会,大到可以与北上广相提并论。他从深圳逃回塔河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害怕庄培业找他算账,因为他在庄培业进去的时候,睡了人家的老婆。
眼下,他再次要回到深圳的原因很简单,庄培业想让他回,这说明之前陈俊生和罗阿芳的事情对方并不知情,或者因为感激而无所谓了。其实陈俊生也觉得无所谓,男人还是应该事业为重,谁会为了一个小插曲放弃事业呢。庄培业说陈俊生就是能助他干大事的人。由于听电话的时候太过紧张,天旋地转,他脑子总是嗡嗡地想,很多话都是后来想起来。庄培业最重要的一句是,他知道陈俊生的能力,他说工厂和酒店今后是不会搞了,风险太大,形势也不合适,没有前途,陈俊生如果同意,他也想搞培训,做文化产业。
2
虽然回到塔河已经有两个月了,人也结了婚,可陈俊生清楚自己早晚有一天还是会离开的,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这看似安稳的日子还没有过上几天,便因为庄培业的邀请,陈俊生和齐彩霞生起了闷气,内容是关于回不回深圳这件事。这是陈俊生回到老家后最紧张的一个下午。这样一来,陈俊生和齐彩霞订好的去辽宁锦州亲戚家,权当度蜜月的计划便被打乱了。接下来的几天,陈俊生和齐彩霞两个人眼神自觉回避,身体偶尔碰到也像是触电,一经接触,便迅速闪开,显然都不愿意面对这个话题。
比陈俊生意料的严重,齐彩霞坚决反对,尤其是陈俊生说自己将得到一大笔补偿时,齐彩霞拉住了陈俊生的衣角说,不要拿他们这种人的钱,不干净,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不是天上掉,而是我应该得到的,我是高管,应该多拿的,只给了一个生活费。陈俊生说,是他们欠我的,我为什么不要呢?
齐彩霞说,钱不是最重要的。
陈俊生听了,眼睛盯着齐彩霞头顶上褐色的发夹,恍惚得很,这样的话,过去是自己最爱说的,学校里的老师同学都知道,包括在塔河村都成了笑话。当年他从学校回到家里,他的口头禅便是金钱如粪土之类。听的人干脆直接嘲笑他,他们不会任着陈俊生矫情了,毕竟他已经不是什么老师了。眼下,陈俊生从心底里讨厌这句话,尤其听到齐彩霞也这么说,他在心里是不愿意回忆当初的,除了觉得自己幼稚,他甚至把自己都否定了。陈俊生对着齐彩霞的脸想,你还真是我的学生,可是这都什么年代了,我迂腐你也学啊。再说了,眼下你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啊,我们村里又有谁有权说呢,我们省差不多排全国倒数第三,还敢这么无知。
像是没心没肺,看不出陈俊生的脸色不好,齐彩霞又冒出了一句我现在已经很幸福时,陈俊生忍不住了,说,幸福也是有前提的。
齐彩霞声音里有撒娇的成分,那也不一定非要有钱。
陈俊生说,没钱,你喝西北风呀?他的声音有点被拉长,连自己都被最后这句吓到。这是他第一次和齐彩霞这么说话,齐彩霞也从没有见陈俊生这样凶,齐彩霞总是记得课堂上,陈俊生一副不食人间烟火、高傲的神情。现在,村里人再次把他当笑话来说了,比如说陈俊生一米七六的身高,却像个女人那样走路,腰和屁股都动弹,扭扭捏捏,说话的时候哼哼叽叽。总之,村里人在无限丑化他。还说他把各种好事都占了去,别人在农村的时候,他跑到城里去吃了商品粮,有了城里户口,到县里当上老师,后来老师当不成了,他又跑到深圳混去了。估计深圳没赚到钱,他又回来娶了好看又有钱的齐彩霞。
再说的时候,有人忍不住了,冷不丁冒出一句,有钱?也不知道那钱是怎么来的。
听的人不再说话,掩了嘴笑。
他和塔河人没话,和家里人也越来越不知道说什么,现在轮到他和齐彩霞没话了。
看见眼前的齐彩霞,陈俊生觉得自己像是做梦,前不久他还躺在罗阿芳的温柔乡,这么快,就回到了老家,和多年未见的齐彩霞结了婚。当年,齐彩霞和他一直都没有联系,而是去了南方打工。虽然陈俊生曾经发过誓,打光棍也不回到塔河找老婆,理由是村里人太土也太俗,没见识。可是这个人如果是齐彩霞,就不同了,她算是陈俊生喜欢的那种女孩儿,漂亮、内向。
塔河人嘴里的陈俊生不男不女,凭着一点小聪明活着,根本不是个正经人,他们差不多忘记了陈俊生做老师时,他们想搭话的情景。这些话被家里人七转八转传到陈俊生耳朵,说的时候明显有怪他的意思,可他没有办法对家里人解释为什么留长发,说话做事为什么要与人不同。于是他发了狠,他就是要在深圳生根,不再回到这个破农村。
陈俊生再次听到齐彩霞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正与深圳女人罗阿芳激情四溢地在床上折腾。外面有很好的阳光,窗前偶尔有鸟飞过。电话是老家打来的,是让陈俊生回去相亲。电话这边儿的陈俊生想到妹妹鼓起腮帮子说话的样子,站在旁边的应该是母亲。她的意思是陈俊生作为大哥已经影响了家里,早点成家也算给家里一个交代,免得被人说三道四,当成不正经的人家,被问来问去,让做父母的很自卑,毕竟父母也不能骗他们说已经结了。也就是这次,妹妹对陈俊生提到了齐彩霞,妹妹说齐彩霞这两年一直找你,说只要是陈俊生,彩礼可以不要。陈俊生至今还记得那个下午的情景。
那时候的陈俊生正梦想着和罗阿芳结婚,他在这个女人身上实在付出了太多,为了她的生意,他什么都愿意做。对于他们两个人能否在一起,罗阿芳总是没有明确态度,每次说到结婚,罗阿芳都是一脸委屈,要哭的样子,陈俊生就只好打住,不忍心再说下去,觉得有点乘人之危的意思了。这一次他故意提高了声音问:这么好的事呀,谁家的女孩子,又漂亮,又不爱财。连陈俊生自己也听出了夸张。
妹妹连忙介绍:叫齐彩霞,原来是我们村的,还做过你的学生,后来他们家搬走了,这个女孩儿跑到外面打工,现在都三十多岁了还没嫁人呢。
陈俊生笑了起来说,太好了!还有这么好的事等着我,我以为自己这辈子要打光棍了呢。陈俊生觉出妹妹话里的刻薄,当年她也想去打工,只是受不了辛苦,另外还有陈俊生在外面的接济,才没让她受苦。这个妹妹总是希望陈俊生不要再回塔河了,被村里人说三道四,除了影响家里人的心情,还影响她的婚事。放下电话,陈俊生脑子里不断闪过齐彩霞的名字,这女孩是他的学生,平时就特别内向,几乎没怎么听到她说话。与父母到南方很多年,一直都没有再见过。他记得齐彩霞走之前还跑到学校见他,不说话,只是低着头哭,搞得陈俊生也有些莫名其妙,后来明白过来是齐彩霞对他有那个意思,希望陈俊生能挽留她。可那个时候的陈俊生心高气傲,能看上谁呀,心思也根本没在这儿,再说了,他用什么挽留对方啊。
不过,他记住了这个特别的女生,有几次还想起她。
眼下在对钱的看法上,齐彩霞听陈俊生这么说她,也不反驳,只是两手交叉在一起,远远地看着陈俊生。在陈俊生面前,她永远是一副学生的样子。
对于一起去深圳的事,陈俊生说尽了好话,和齐彩霞对峙了两天,还是没有结果。陈俊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似乎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这样一来,陈俊生也生了气,觉得齐彩霞确实性格有些古怪,或许年纪大了的原因,如果不是媒人说过,齐彩霞崇拜他,觉得陈俊生浑身上下都是优点。因为心里有了这个模式,其他人她都看不上,陈俊生也未必会这么快同意。当媒人告诉她那个男人是陈俊生时,齐彩霞睁大了眼睛,惊得脸都变了色,像是担心稍有犹豫,陈俊生便会跑了,齐彩霞连思考都没有便答应了。
眼下,陈俊生觉得齐彩霞喜欢他的那些话看起来都是假的,表情也是假的,不过是急于嫁人罢了,与罗阿芳当时的情况相似,只是想利用他。想到这里,陈俊生决定不再迁就对方。庄培业如此热情,陈俊生可不想为谁放弃这种好机会。
见陈俊生真的生气,齐彩霞的身子似乎矮掉了半寸,她突然歪着身子从裤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红包,递到陈俊生眼前,说,这个我不用,你拿去吧。其实我这些年还是存了点钱的,够我们用一阵。
陈俊生没接,也不看齐彩霞,心想,我说的是钱吗,而是以后的生活,再说了,一阵子是多久。陈俊生觉得奇怪,哪个女孩子不希望去深圳,让自己的生活好一些呢,无论是气候还是人的素质。
陈俊生和齐彩霞即使结了婚,齐彩霞还是没有改口,仍然叫他老师,这让陈俊生很温暖,现在只有齐彩霞这么对待他。陈俊生这次回来,明显感到了村里人的势利,对他极度漠视,多数人连招呼都不打。对于陈俊生当年那些光环,没人再感兴趣,除了有的人过来话带讽刺地说,哎呀都不知道怎么称呼你了,叫老师吧,你也不是了;叫老板呢,好像也不太像。对方浑身上下打量着陈俊生,好像可以看出什么破绽一样。还有人更加直截了当,到底你在深圳做什么买卖啊,是不是做了大老板,要不要来我们这个小农村投资呀?年轻人根本就不认识他,只有一些十多岁的留守孩子,在不远处盯着他,他们的父母有的去了韩国,有的在深圳或是海南打工。要知道当年村里人哪个不羡慕他陈俊生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啊,可现在陈俊生混到了哪个地步,他们想得到的,不然谁无缘无故地回家长住啊。现在陈俊生不仅理解了最近家里人对他的态度,也下了决心,必须走,至于去哪里,他还不知道,总之塔河无论如何都不是久留之地。陈俊生认为既然帮不了家里,如果能给父母妹妹在村里留下一个好名声,让他们人前人后可以抬起头,可以炫耀,已经是立了功的。
他没有想到,橄榄枝这么快就来了,而且还是庄培业递过来的。
回到塔河的每一天,陈俊生都在想,无论去哪里,都比塔河好。连陈俊生自己也没有想到,离开深圳还不到两个月,接下来他就要给那座城市说好话了,而两个月前,陈俊生比谁都恨深圳。
想不到自己这么快就食言,好在他骂深圳的那些话,除了自己没有人听见,包括罗阿芳。当时深圳在搞灯光秀,很多人正涌向离他不远的这条街,过节一样热闹,气氛与陈俊生那一刻的心情很不匹配。
庄培业在电话里的态度很真诚,说要给陈俊生补发工资,他说必须兑现陈俊生的高薪,为他守护公司的员工必须重奖。这些话一遍遍在他的脑子里回响。
想到这里陈俊生再也坐不住,打定了主意,齐彩霞即使不同意,他都要收拾行李回深圳,尤其见到家里人对他越发冷淡,甚至有几次饭都不做了,说到亲戚家里串门。陈俊生想起在电话中,庄培业让陈俊生带着老婆一起回,或者他是担心陈俊生拿回老家做借口,不安心工作。陈俊生也清楚,带上家属,对于他们来说,除了好牵制,也可以让企业安心。不过庄培业话里话外还有什么意思,陈俊生不太愿意去想,可那又怎么样呢,怎么样都比现在好。
齐彩霞不同意去深圳的理由是,这么老,不想折腾了。
陈俊生说,三十岁就说自己老了,我比你大那么多都没说什么,又不是让你去流水线,谁让你折腾了,可以随便找个活儿,如果不愿意也可以什么都不做。换了其他女人巴不得快点出去呢。陈俊生一股脑说了很多话。
陈俊生已经试着发过几次脾气,当然是故意的,他想看看齐彩霞的反应,却发现齐彩霞并不生气,还与平时一样。这么一来,陈俊生的胆子越发大了起来。之前他是不会这么说话的。齐彩霞在陈俊生面前是听话的,她对家里人说,自己就是喜欢读过书的,穷怎么了,我喜欢知书达理的男人。平时除了齐彩霞对陈俊生言听计从,连有人说两句陈俊生她都不高兴。眼下她这个态度,陈俊生觉得还是对女人不够了解,毕竟他真正接触的女人除了齐彩霞,也只有罗阿芳。
想到这里,陈俊生脑子里瞬间浮现出罗阿芳的脸,他已经有一阵子没想她,这是他强迫自己做的事。虽然两个女人都在村里长大,可罗阿芳是深圳里面的那个村,十几岁便见过各种时髦的玩意儿,洋气得很,而齐彩霞的村子前后左右都是农村,除了泥沙和各种苦哈哈的脸,什么也看不到。如果不是因为听见有人议论陈俊生的身体有问题,害得母亲跑到了庙里为他祷告,希望他早点回心转意,不要再给祖宗丢人这些话,陈俊生可能也不会那么快就同意办手续,至少两个人要再接触一段时间。
陈俊生和齐彩霞从见面到结婚,除了眼下去深圳这件事,两个人没有红过脸,主要是齐彩霞什么事情都让着陈俊生。像是知道自己的话说得有点过,陈俊生昂着头,眼睛看向门外。远处是矮矮的黑土墙,传说,这是祖宗们留下来的宝贝,仅凭这个,塔河人便会富得流油。这样的话说了多年,很多人已经从外面打工回来又离开,黑土墙还是黑土墙,仍然没有变出人民币和黄金,甚至比之前更破了,刮风的时候,扬起的尘土,总是飞进人们的眼里。村口开了几家店铺,柜台上多了些假货。陈俊生刚想说可以用这个土墙做点文章,没等开口,齐彩霞便说:够吃够用就行了,我们真的别再走那么远了,实在不行,我们去锦州也行啊,我亲戚在那里,找个事做也不难,反正不会饿着。齐彩霞小声说,昧着良心的钱咱不能要。
听到这句,陈俊生又忘了前面对齐彩霞的内疚,心里笑,这是哪儿跟哪儿,良心,都是些什么词啊,太可笑了。陈俊生曾经用这些话骗过自己很多年,直到当了励志老师,他才不再相信这些。没有在深圳的这段经历,他可能还会继续扮演清高,他相信扮演清高这件事,自己比谁都在行,他可是艺术学校的老师,玩的就是清高。陈俊生是突然想明白的,他坚持了这么多年,情况还是越来越差,他的那些所谓理想,让他成了一个怪人和前朝遗老,他再也不能等了,再这样下去,什么机会都失去了。在劝齐彩霞的过程中,陈俊生先说服了自己。他说,给我的红包我可以不要,可是他们应该给我的那些工资呢,还有,这些年被深圳耽误的青春,我应该拿回来吧。陈俊生笑着对齐彩霞说,现在看来,他们这是在帮你攒钱啊。
对于陈俊生的幽默,齐彩霞并不领情,紧张地说,那也不用回去,钱要回来就好了。还有,我这里的钱,都可以在镇上供个小房子了,我们可以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陈俊生说,可是我在深圳才有前途啊,深圳是一线城市,那里的机会才是机会,在我们这儿除了穷和破旧还有什么?过个小日子就完了,这是你的理想可不是我的。陈俊生已经明白,当初妹妹给他打电话,是为了激怒他,就让他不要再回来了。陈俊生对齐彩霞说,你去看看我们这个村,除了天天晒太阳、讲闲话,每个人都在做什么,就这样混吃等死,这就是你所谓的日子?你告诉我,在这里我们有什么机会,家里人这次叫我回来,也是个激将法。讲到这儿,陈俊生觉得特别没意思,他后悔相亲,然后又匆忙结婚,他觉得齐彩霞到底还是一个农村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说什么都没用,让他眼下进退两难。
齐彩霞沉思了一会儿,看着陈俊生的脸说,那你去吧,我留在家里帮你照顾老人。
陈俊生愣了下,说,这个婚房是家里临时让我们住的,我如果走了,他们会想办法让你走的,谁稀罕你照顾。
齐彩霞说,我们可以在村里买个房子,我都问过了,七万块就可以,还有个院子。
陈俊生觉得对方真的不是开玩笑,便说:我们在一起才几天啊,就分开住,让村里人怎么骂我呢,又怎么看待你,跟你说,我这次去深圳就不再回来了。
齐彩霞问,为什么不回来?
陈俊生说,你没有发现么,如果我没有赚到钱回来,家里人会难受,觉得我给他们丢人了。
说完,陈俊生越发感觉到与齐彩霞结婚这个事太欠考虑,两个人想法差得太远,完全没有办法沟通。很久之后,陈俊生还在想,自己到底还是虚荣,来来回回都是因为这个面子。媒人说,齐彩霞从小就喜欢有文化的,搬了几次家也没忘。陈俊生没等母亲反应过来,便说同意同意。母亲一听着急了,说:“这么老了还没嫁那肯定有问题。陈俊生听后,也来了气说:正好正好,我和她很配,都是年过三十还没着落的怪人,再说了,您不是说只要女的就行吗。
虽然在一起的时间不长,可齐彩霞把陈俊生当神来供的,她不允许陈俊生做一点家务,说自己喜欢干活,陈俊生的一双手是用来写字和演戏的,要保护好。除了陈俊生,齐彩霞似乎眼里没有别人,她跟谁说话都是用我们家老师我们家老师。
陈俊生以为在群里发了红包就不用见了,还是有些人过来串门,有的拿着自家做的馒头或者菜包子过来聊天,无非就是打听陈俊生什么时候回啊。陈俊生也不知道怎么答,再次感觉到生分,寒暄了几句之后,这些人便开始聊些国家大事了,分明是把陈俊生当成一个客人,随时要离开。最后连媒人也忍不住来聊天了,问齐彩霞什么时候回。
齐彩霞冷着脸说,我没有说回啊。
媒人说,深圳可是特区,大城市,女人哪个不向往啊。有人劝齐彩霞应该去深圳,不要留在这个没什么希望的地方。村里的人除了那些在镇上有单位的,每家每户都有人在外面打工。
齐彩霞脸已经黑了,以为是陈俊生找来的说客。她说,这是我们的家,老师哪儿也不去了。齐彩霞说,凭陈俊生的能力如果不去深圳,可能早在县里当了大官。
陈俊生不说话,他没有想到亲人们是拒绝他们回到村里的。他无奈地摇了下头,对齐彩霞说,我就是不想待在这个村这个县,说白了,我讨厌老家,讨厌村里那些爱嚼舌头的家伙。
说话的人碰了钉子,觉得齐彩霞不知天高地厚,一转身就骂:还老师,不过是个又穷又酸没用的读书人,那是你的,可不是我们的。媒人自认身份特殊,也不担心齐彩霞。齐彩霞急得说不出话,她没有想到村里人这么看待陈俊生。在他们眼里,陈俊生就是一个好吃懒做的废物,什么年代了,还搞那些没用的。
陈俊生远远看着躲在不远处的父母还有妹妹,显然这是他们的意思。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被嫌弃的。
陈俊生越想越难受,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如果齐彩霞不答应,他还是不太方便,主要难解释,今后与罗阿芳接触起来会尴尬,明眼人都会看得出,庄培业当然也不会一直傻下去,万一知道了,后果也是不敢想。这样一来,陈俊生后悔与罗阿芳的关系,太难受了。当然,他也后悔这么快就结了婚。
已经费了很多口舌还都说服不了齐彩霞。陈俊生想,如果齐彩霞坚决不同意他去深圳,他该怎么办呢,他还有理由硬闯么?答案是肯定的,他除了会更加坚定闯世界的信心,什么都不会有。陈俊生会对齐彩霞说,只是要回工资,那太小看我了吧,要知道深圳也是我的。如果我这次不回到村里,在深圳可能还会赞美塔河老家,可现在,我明白了,我是深圳人,即便没人请我,我也要回去。想到这里,陈俊生发现自己在这样一个夜晚,他想念深圳,刻骨地想念,至少深圳没有赶过他走。陈俊生觉得似乎有悲壮的音乐给自己伴奏,像是配合着那种高亢情绪,他的嘴唇噘着,狠狠地憋着一口气。不知道是不是用了太多的力,很快他便疲软得不能动弹,只能任自己沉沉地睡了过去,然后进入到另外一个没有任何烦恼的世界。
这时他突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哭声,是齐彩霞,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在外面看不出什么,就是墙被烟熏黑了,里面的姐妹都不见了,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如果重新来过,她要和她们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陈俊生在梦里听到这些话,吓得坐起来,他看见一旁的齐彩霞睡得很沉,显然是对方在说梦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