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9年第5期|胡学文:去过康巴诺尔吗
一
我们一家三口走进自助餐厅,尚未坐定,表妹打来电话,摁了二十次门铃也没开,不会搬家了吧?我说在外吃饭,责备她不早联系,她笑嘻嘻地说,这也不晚,告我地点,这就过去。妻子和女儿已拿了盘子,女儿径直走向西餐区,妻子照例吃中餐,她顺便帮我拿了盘子。我说你们先吃,真真要过来。妻子“啊”一声,只剩三张票了呀。我没接她的茬儿,说去门口迎迎她。有些事是要征求妻子意见的,有些事绝不和她商量,拍了板再说,比如现在。
妻子是教师,家长送这送那的,这家餐厅的餐券也是家长送的,确实只剩三张了。正好女儿从寄宿学校回来,我们决定把最后的晚餐券消灭。我到前台买了一张,188元。妻子吃惊,并不是心疼钱,而是别的,这我清楚,但妻子的神气和语调仍令我不快。当然,不安也是有的,毕竟这不是表妹第一次造访了。她和我在同一座城市,是家里的常客。用妻子的话说,她比自己家还自己家。我其实挺怕表妹登门的,她每次来总有事情发生。但头皮长出再厚的茧子,也不能拒之门外,谁让我是她表兄呢?
约摸半小时,表妹拖着拉杆箱立在我面前,我明白她又没地儿去了。她辞了老板,或老板辞了她。每遇此,她会从租住的地方搬出来,要彻底切断和“过去”的关系。我劝过她,但没用。所以表妹的拉杆箱是特大号的,几乎和修长的她比肩。那里面装着她的全部家当,行李、衣服、鞋袜、洗漱用品和睡觉、撒气兼用的狗熊枕。
妻子在用牙签吃甜点,她的用餐已进入尾声。而女儿似乎刚刚开始,一个盘里是三文鱼,一个盘里是生牛肉片,她喜欢一切生的食物。妻子边吃边监督,想让女儿多吃,又担心女儿吃多。
表妹哇了一声,语义混杂,喜怒哀乐怎么理解都没错。换言之,这惊叫其实是空白,没有任何意义。她将高出椅背的拉杆箱竖在长桌边,便去寻盘子。我夹了些食物回来,表妹已经吃上了。打小她就比我利落,现在依然。她没我吃得那么复杂,鱼一块肉一片菜一根的,她清一色麻辣小龙虾。我像热爱×××一样热爱小龙虾。某次在大排档,她喝痛快了,冒出这样的豪言壮语。我被惊着,几乎跳起来去捂她的嘴。
那一盘很快被表妹消灭干净,第二次她端了两盘回来,每一盘都像喜马拉雅山一样高耸,女儿小巫见大巫,瞪大眼睛,像表妹那样哇了一声。为什么不一盘一盘端?女儿终是不解。表妹说,傻瓜,等你吃完,可能没有了。妻子皱了皱眉,虽然表妹语气亲昵。好……吃?女儿又问,在她心目中三文鱼才是天下第一美味。表妹说,不只好吃,关键是补脑,我那个年代要是天天吃小龙虾,现在起码也是博士、海归,怎能到处受气?她剥了一只给女儿,你正用脑,多吃多补。女儿看妻子,妻子说,你吃得够多了。表妹充耳不闻,这么一点点,不占地方的。女儿接了,咬了两口,点点头。表妹道,夹一盘,慢慢吃!妻子问女儿作业多不多,表妹插话,没个做完的时候。我让妻子带女儿先回,妻子立即起身,抚抚女儿的肩,女儿揉着肚子撒娇,我都动不了了。妻子斥她,那你还吃?作别时,妻子没看表妹,像是对地板说的,你慢吃!
嫂子没生气吧?表妹压低声音,仿佛这是个很私密的问题。我说,为什么要生气?你吃小龙虾,又没吃她!表妹将小龙虾的腿拽下来,重重地丢到桌上,生气我也不怕,不跟你生气就行。随后语气一转,生气又能怎样?还敢跟你离婚啊?我沉下脸,她不是那种人,对你也不错,背后不能说她坏话!表妹瞄我,瞧你这个护短劲儿,我就随口说说。
我问她,干得好好的,怎么又不干了?表妹没有马上回答,她擦擦嘴,起身拎了两瓶啤酒两个杯子回来。我摇头,表妹径直倒了,陪我!陪我喝行吗?前一句是命令式的,后一句是央求口吻。从小就这样,她软硬兼施,我虽然长她几岁,但常常被她降服。
版本不同,但辞职的缘由基本接近,受不了气。她刚刚干的这个是推销网课,学校放假前的半个月最忙碌。一切要在这个时间段搞定。连加了数日班,本来次日放假一天,深夜老板通知,明早八点准时到岗。令表妹生气的并不是老板出尔反尔或朝令夕改,而是早上,就这个早上,她们八个姐妹七点五十赶到公司,老板却没到。九点,老板仍未露面,电话又打不通,不知老板忘记了,还是出了什么状况,离去又不敢。一干人就那么傻等着,在等待的煎熬中,猜测老板晾她们的可能原因。突发心脏病,车祸,或考验她们是否服从命令。表妹说只有她敢说出来,她们都不敢。老板是中午到的,他没有丝毫歉意,没有向她们作任何解释,进屋就分派任务。表妹没憋住,问老板怎么现在才来。老板轻描淡写:昨晚喝大了,睡过了头。这分明是不把员工当人啊。表妹没有立即发作,不过声音有些冷,你该给我们道歉的。老板被她弄愣了,给你们道歉?就为这个破事?让我给你们道歉?他目光如炬,一一扫过,七张面孔都耷拉下去,突然枯萎了似的,唯有表妹没有退缩,她语气铿锵,你不尊重人,必须道歉!一个姐妹拽表妹,被表妹甩开。老板冷笑,我要不道歉呢?表妹毫不示弱,我从窗户跳下去!老板显然没想到,他咧了咧嘴,不是被表妹的威胁压住,而是觉得表妹夸张得可笑,然后,他用嘲讽的语气问,你认为我会吓尿?表妹操起椅子,一步步走向窗前,奋力一砸。哗啦,玻璃碎裂开。又砸了两下,表妹扔掉椅子,在她跃身之际,一个姐妹猛地抱住她,号叫着别干傻事。然后,又有员工拖拽住她。老板终于害怕了,向表妹妥协。老板当然咽不下这口气,致歉的同时把表妹辞退。而表妹本来就不打算干了。所以,这次她和老板是互相辞退。
怎么样?你妹子没给你丢人吧?表妹豪饮一杯。我说,你太任性了,老板终究是老板,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道什么歉呢?表妹愤愤的,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说,人活一世,哪能不受气?表妹哼一声,活着就是为了受气,那还活个什么意思?我不敢和她讨论生死,转而道,现在找一份合适的工作太难了。表妹满不在乎,饿不死的!而后笑嘻嘻地冲着我,你也不会让我饿死的对不?我制止她,少喝点儿吧。表妹说,还早着呢,急着回去干什么?我想也是,回去干什么呢?她怎么也得住个半月二十天的,除非中途找上新工作。让她少在妻子面前晃荡,或许是我唯一能做的。
我和表妹拖拽着拉杆箱回去时,妻子正在看电视。表妹径直走进我的书房,那里将是她的天下。片刻,她换了衣服出来,嫂子,我先冲一下澡哦。她和妻子商量,但更像是告知,妻子无须回应。她也不会回应,只是微皱一下眉。妻子自然是不痛快,但再怎么不痛快,她也不会说出什么难听话。她隐忍的程度和能力,有时候我真是挺服的。可我不能装哑,总得说些什么,扎到沙发的瞬间,我没话找话,新一轮货币宽松开始了。
二
表妹原名吴珍珍,她嫌土气,改成吴真真。她就这样,只要不对脾不顺气,就要扳过来。顺遂自己心愿,打小就这样。
舅舅是村里的一把手,从三十三干到六十二,近三十年的土皇帝,相当了得。他原打算干到七十三,但六十二已是极限,镇里不同意他再参选。说他了得并非虚言,关于舅舅的那些故事,一抓一大把。千把口人,任你是流氓无赖还是泼妇恶夫,他都有招对付,都治得乖乖帖帖老老实实。
舅舅三个子女,两个儿子也很听话,他唯一治服不了的就是女儿吴真真。吴真真不服管,十一岁那年因为涂口红被舅舅用柳条猛抽,只要她说一句不再涂舅舅就会住手,但她就是不说。舅舅的权威哪容她如此蔑视?他发狠地说非抽死她不可。舅母拉了两次,被舅舅踢了四脚,抽了一柳条。舅母哭叫着满大街喊人,但没一个人能阻止舅舅,包括我的父母。后来不知谁报了警,舅舅终于住手了。吴真真气息奄奄,住了七天医院,依然没服软。都说舅舅和表妹是前世的仇敌,而舅舅更不止一次骂,×××,这闺女白生了。骂归骂,舅舅其实很疼表妹的。如他所言,因为疼才抽打表妹,十一岁就涂脂抹粉,长大会是什么货色?
表妹和我,比和她的两个哥哥合得来,她愿意跟着我玩,也常常从家里带吃的给我。我家条件原本就不好,在父亲砸坏腰后就更加困窘。虽有舅舅接济和照顾,但还是清贫。我能长一米七五,与表妹塞给我那些吃的大有关系。年龄渐长,表妹仍喜欢缠我,让我给她补课什么的。表妹学习挺用功的,她的目标是我曾经就读的大学。那是省内最好的大学。但没发挥好,读了三本。学费贵了点,但对舅舅,那不是什么问题。舅舅才不管什么几本,大学就是大学,能上就好。两个儿子一个初中一个技校,只有表妹给他争气。他早就忽略或默认了表妹的反叛,视她如珍宝。舅舅摆了几十桌酒宴为表妹庆贺,那天舅舅喝了三斤半白酒,说了二百遍痛快。那时,舅舅绝没料到让他痛快的宝贝女儿、步入大学殿堂的女儿,最终成为他最大的伤痛和心病。
大学四年表妹还算安分,除了和宿管阿姨吵过一次,没和任何人发生过争执。距毕业还有半个月,男友提出分手,表妹割腕自杀。幸亏抢救及时捡回了命。但她目光呆滞,一言不发,如同聋哑人。舅舅急坏了,向我求救。我赶到医院已是第三天了,表妹脸色依然煞白。她是在楼顶自杀的,据说血流了满地。夸张了些,若是那样,华佗也救不了表妹。但失血已至极限,这是无疑的。舅舅的救兵还算有用,看见我,表妹的眼珠转动了,微弱地叫了声哥——三天里,她唯一吐出的音。我留下来陪她,直至出院。
性命无碍,但舅舅担心表妹被失恋击垮,和我商量,试图联系表妹的负心男,若他回心转意,舅舅同样会给他在县电力公司谋份差。在他看来,只要愿意割肉,没有办不成的事。我自然不会背着表妹游说负心男,只是委婉地问她,他有多重要?表妹说原先他就是她的一切,现在他屁都不是了。那一刀割断了表妹的过往,反让她更加开朗,不把一切放在心上,包括舅舅给她谋得的职位。
几个月后,表妹到省城投奔我。她尚在火车上,舅舅就打来电话,先是痛骂表妹,说她念坏了脑子,早知今日,当初拼死也不让她读那个破大学。表妹不知天高地厚,竟然瞧不上电力公司,他可是吃奶的本事都用上了,还花了八九万。他不可能再要回来,彻底打水漂了。我暗暗吃惊,舅舅还真下了血本,难怪气急败坏。随后他语气一转,说表妹交到我手上了,她上天入地就看我的了。她不能比你差,不然你甭回来见我!我从小听惯舅舅的命令,熟悉他的口吻和语气,硬着头皮向他保证。且不说当年他对我家的照顾,我上大学的费用有三分之一是舅舅给的,就冲我和表妹特殊的感情,我岂能不尽心尽力?
但是,有心不代表有力。我不过是个普通记者,一个苟活的码字工,既无权力又无资源,想帮表妹谈何容易。所以,表妹说不急着找工作,先转几天找找感觉时,我大大松了口气。
表妹第一份工作是我替她找的,老年协会,钱不多,但好歹有个活干,也不怎么累。与电力公司的收入当然天壤之别,就这,还拐弯抹角托了许多关系,她的面试也就走个过场。不到两个月表妹就辞了。协会要求严,一天三签到,她受不了,感觉卖身一样。最让她恶心的是,她的主管色眯眯的,下巴总是吊着一绺涎水。表妹原想主管大她许多,冷脸不理,由他臆想。但有一天她从卫生间回来,上司正舔她喝水的杯子。“他那样跟狗没什么区别,就差长条尾巴了。”表妹勃然大怒,将水杯狠狠砸到墙上。我没有责备她,若再干下去,主管的脑袋或许就残了。
第二份工作是她自己找的,私立学校。不用上课,在办公室,负责接待打印,零零碎碎,别的科室有杂务也喊她帮忙。她就是帮后勤干活时发现了那些她称之为天杀的“秘密”。食堂常常收一些病猪死猪,和好肉掺起来给学生吃。好肉是整扇买回来的,肉上盖着蓝戳。病猪死猪拉回来也要检验“合格”,才开膛破肚。在食堂一角有间库房,专门煺猪用的。那时,社会上时常曝出黑心馒头、黑心粉条的新闻,表妹没想到在她工作的地方就制造黑心肉。食堂是承包出去的,肯定连校长也骗过去了。表妹自觉力薄,向校长作了报告。校长大吃一惊,大骂这是犯罪。他嘱咐她先不要声张,他要派人搜集证据,还夸她立了大功。但数日后,那间库房变成了真正的库房,表妹也因为不适合学校工作被辞退。直到此时,表妹方明白校长就是元凶之一。她打电话举报,但因为没有证据,校方咬定她泄私愤,她差点儿把自己陷进去。我怪她不和我商量,当然我有未能言说的私心。她委屈而气愤,我怎么能想到呢?我哪想到校长也黑了心呢?
我入职就到了报社,再未变动,而表妹三天两头地换,导购、收银员、房产中介、售票员、健康顾问、理财顾问等,用妻子的话说,没有表妹干不了的,但没有表妹能干久的。某些时候确实是表妹的原因,但更多时候不怪表妹。她不肯示弱,不肯忍让,不肯屈服,未必是她的错。可话说回来,她算什么呢?既不是英雄也不是斗士,为什么就不肯改改脾性呢?哪怕她从身体里抽出一根肋骨,也不至于三十五六了连个稳定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表妹最久的工作也就干了一年,五星级宾馆的办公室秘书。表妹虽非美人,但面貌清秀,身材又好,她应聘秘书迎宾之类的角色,一砸就中。是干得久,才和老板相恋,还是因为和老板相恋才干久的?我说不好,当表妹说这个月在迪拜数星星,下个月在普吉岛看大海,我便感到不安,要么喜从天降,要么灾祸临头。我和她谈了一次,她没有隐瞒,果然是她的老板。他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但答应离婚娶她。这样的故事太多太滥,角色不同,结局几乎一样。我忧心忡忡,并不只是怕她没有好的结局,而是为她的脾性,不顾一切,鱼死网破。舅舅骂过我几次了,表妹再遭遇意外,我没法向舅舅交代。但阻拦表妹是不可能的,我只能嘱她慎重,多几个心眼。老板答应一年之内离婚,第三百六十六天,表妹站到了五星级宾馆的顶楼。老板吓坏了,立即报了警。
那天是元宵节,宾馆又处在繁华地段,表妹立了不到十分钟,便引来一大众围观者。表妹的情绪并不激动,她很冷静。她的条件只有一个,老板的离婚证书,限时六十分钟。老板就是偷也来不及的。谈判专家出马,和表妹谈了二十分钟,表妹改变条件,要二十万现金。这对老板是小事一桩,只要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问题。警车开道,工夫不大,二十万现金送至楼顶。警察按表妹的要求用竹竿将二十万人民币推至她跟前。表妹让他们退后,再退后,然后抓起一捆钱,撕开封条,抛撒下去。警察未能制止住她。在她再次威胁下,只得选择站在原地,目睹她的疯狂举动。表妹撒了十九捆,第二十捆撕开后,没有往下抛,而是撒向警察和谈判专家,还笑着说,你们也别白忙活了。
表妹被拘了三日,她抛撒的人民币制造了混乱,几乎造成踩踏事故。没闯下大祸,但六个人因捡钱受伤住院,这罪名也不小了。我和老板接她出来,表妹扇他两个耳光,平静地说,两清了。
妻子说表妹傻蠢透顶,既然分手,损失费起码也得要上百万,表妹倒好,要二十万,还都送了人。我说她出气了。妻子反驳,气能当饭吃?
我自然不敢和表妹谈这个,她没跳下去实是万幸。我责备她,几乎被她吓个半死。她冲我挤眉弄眼的,声言割腕她是真想死的,但跳楼是装的,不过吓唬吓唬他。为他去死?妈的,除非我疯了!我愕然,吓唬他有什么意义?表妹说,痛快啊,难道不值么?我说,不值,太不值了!万一……表妹打断我,没有万一,我不想死,谁也不能让我死!我语气软下来,求她别再用性命作赌注,表妹顽皮地说,好吧,那你请我吃小龙虾。
三
表妹借住的第二天,我跑到坝上康巴诺尔看遗鸥了。
我承认有躲避表妹的意思。并不是烦她,恰恰相反。那几日,我被某个重大问题困扰着,特意请了几天假,想躲在家里整理出个头绪。但表妹霸占书房,我不再有整理的可能。她会让我的脑子更加混乱。倒不至于故意捣乱,可只要她在眼前晃荡,我就无法专注。还有她的坏毛病,动不动就揪我的耳垂。从小就这样,高兴了揪,不高兴也揪,仿佛我的耳垂有什么魔力。童年或许可当作游戏,作为成人就不合适玩了。但表妹一如从前,无视他人在场,某次竟当着妻子揪我,还显摆地说,我这对大耳生生是她揪长的,妻子该谢她,耳大才有福。我生怕妻子发作,抢在她前面开口,说你讲反了,说谢的人该是我,靠了这对大耳垂,才有幸娶上你嫂子。还揽了揽妻子,不然,她怎么会看上我?妻子撇撇嘴,没说什么。我明白不是我的话有效力,而是她自己控制了。入睡前,妻子将隐忍已久的话吐到我脸上。我打着哈哈,不接她的茬儿。橡皮子弹,再疼也不要命。三十五六岁了,还装少女,难怪嫁不出去。妻子又射击一梭。表妹一来,我和妻子都很紧张。我发现,若我不在场,妻子和表妹反倒相安无事,热不到哪里也冷不到哪里,就像两条平行的铁轨,近在咫尺却无交汇。另外,我躲出去,表妹找工作就会积极许多,而有我相伴,她自然就懒散了。我催她,她就耍赖,反正有你这个后盾,我才不着急呢,或者装可怜相,你就让我过几天人过的日子呗。她软一会儿硬一会儿,我拿她没有任何办法。除非自觉无聊,她才浏览招聘网。变相地逼她,也是无奈。
康巴诺尔湖我来过多次了,除了第一次是采访,之后都是为了看遗鸥。从张家口坐车,两个小时就到湖边。海边我常去,这个滩那个滩的,我踩过也躺过,也在轮船上喂过海鸥,还有过中途夭折的艳遇,但我的心从未被偷走过,完整地去完整地回。康巴诺尔湖水域丰阔,可与苍茫的大海还是不能比的,奇异的是,就这么一面高原湖水,却有摄魂夺魄的魔力。每一次来,魂就丢了。后来我意识到,偷走我心的不是湖水,而是遗鸥。是因为遗鸥濒临灭绝,还是遗鸥夸张的外形,又或是遗鸥如利箭离弦般矫健的身姿?真的说不上来,我只能说,这些精灵是有魔法的。
以往湖边只有三三两两的人,极其安静,那天停了两辆大巴,近百号人,拍照、喂食、冲天空尖叫,几对男女竟跳起霹雳舞,旁若无人。我讨厌这样的人,似乎人生处处是舞台。但我没说什么,更未制止。康巴诺尔不属于我,遗鸥也非我独有。我躲到南岸,在草丛坐下,仰视着射来射去的利箭。遗鸥算中型水禽,体长四十厘米。长相鲜艳,嘴巴和双足是红色,头部则是纯黑色,而双翅是白色,但飞起来翅膀尖端呈黑色。有个叫胡学文的作家写过一篇文章,说遗鸥像极了喜剧演员,我不大赞同。遗鸥的长相像化了妆,未必心里也是色彩斑斓。就冲遗鸥恪守一片水域,何尝不是孤傲悲情的主儿?
临近中午,嘈杂渐弱。不知大巴什么时候开走的,跳舞的几个人也消失了。遗鸥仍在翻飞,它们才是真正的舞蹈家。并非表演,天生如此。湖中心有个岛,在阳光映照下白花花的。那是栖歇的遗鸥和遗鸥产下的蛋。遍地都是,宣传部的干事曾这样形容。有两个游客想捡鸟蛋,尚未游到湖心便淹死了,之后再没人光顾小岛。干事还给我讲了另外一个故事,不无神秘和传奇。明月悬空的夜晚,一对男女到康巴诺尔湖殉情,手拉着手走向湖水。岸边泥土本应松软,但那个晚上石头一般硬。更诡异的是,当两人踏入月光下银灰色的湖水,双足没有陷没,就像走在镜子上。两人跌倒,爬起,仍是如此。他们不知怎么回事,好像冬天来临,湖水结冰了。可两人半袖、短裤、长裙,却没有一丝寒冷的感觉。再次摔倒之后,两人索性躺下去。他们抚着身底,判断不出是镜是冰。惊骇、忧伤、兴奋、难过,两人无法描述彼时的心情,衷肠已诉过多次,但明月作证,两人又诉了一次。后来,疲乏袭来,进入梦乡,直到被阳光刺痛。醒来方发现双双躺在湖岸。干事再三强调是真的,因为男主角就是他的同学,若不信,他可以喊来同学。我没让他喊,故事嘛,信则真不信则假。而且,我愿意相信。
昨晚坐夜车,买的火腿面包还没吃完,打算在草地上填填肚子,顺便眯一觉,但阳光太盛,躺了一会儿便如烙饼了。登记宾馆时,服务员问我住几日,我说也许两天也许五天。未来是不确定的,是不是?服务员长相不俗,一定听惯了各种各样的搭讪,没有接茬,公事公办道,您的身份证!一个人出门就这点好处,随时随地说胡话扯废话而不必顾忌。我没和干事联系,除了第一次,我没再和他联系过。
傍晚,我在老地方餐馆坐定,点了一个炒口蘑,老板向我推荐炒黄花,说再不吃就吃不上了。我是吃过的,立即点头。然后问老板吃不上是什么意思。老板说一年比一年少,可不就快吃不上了?我问干旱还是挖的人太多?老板摇头,他说不出子丑寅卯,只知这一夏买黄花困难了,跑到村里也未必能买上。
吃到一半,我发了两条短信,一条给妻子,一条给表妹。她俩掐不起来,我心里有数。但远在坝上,总是有那么一点不踏实。几分钟后,表妹的电话便追过来。背景声音嘈杂,我听到了,还是问她在哪儿。表妹让我猜。我习惯性地沉下脸,不好好在家待着,乱跑什么?邻桌爆笑突起,表妹听到了,反问,你呢?不也在鬼混吗?我压低声音,别胡说,当地领导在旁边呢!表妹嘻一声,和他们在一起,能证明什么?我见过的不比你少。我嘱咐她早些回家之类,匆匆挂了。她令我紧张,即便千里之外,我说不出何故。妻子的短信来了,与我猜测的没有差别,但正是我想要的。
从餐馆出来,红灯笼已高高悬起,小县城特有的霓虹灯造型,喜气洋洋的。行走在街上,有入洞房的感觉。不过喝了半斤草原白,我便头重脚轻,步态不稳。我当然没有喝醉,用主任的话说,我的酒量深不可测,半斤酒不过小意思。他是我的顶头上司,虽不是朝夕相处,但对我的了解超过了我妻子,许多方面都是。想起主任,我隐隐有刺痛感,像在推开洞房的时候,听到了不该听到的声音。起风了,红灯笼摇摆、撞击,令我眼眩。
出租车不多,等了足有一刻钟才过来一辆。去湖边!司机侧侧脑袋,似乎没听清。我提高声音,字正腔圆,康巴诺尔湖!现在吗?司机问。靠!我差点笑出来,明天去我现在打车干什么?我说,如果你不认识路,我可以当向导。司机哎一声,那你坐好了。又说,五十年没挪过窝,这嘎达我闭着眼都摸得着。我没理他,这有什么显摆的?出了县城,周遭漆黑,出租车立刻被吞噬掉,弯弯曲曲,灯光扒开的缝隙像极了血红的食道。车原本就不快,此时更慢了,似乎要拖延进入肠胃的时间。司机紧张了,我能感觉出来,他不住地从后视镜偷窥。照理我不该多嘴的,他终于忍不住了,只是……我问,有什么问题吗?他说,这么晚了,你去那地方干什么?我顿了顿说,去看看。司机刨根究底,看什么?湖水,还是遗鸥?我可不想被人放到显微镜下细瞅,尤其在陌生的地方。我说,不看什么。司机干笑一声,你这话好奇怪,不看什么,跑到……我喂一声,看着点儿路!司机哑了,仍不时窥探着我。在路边停住,他指指左侧,那里就是。又问我几时回去,他可以在这里等我。我头也不抬,你不用等我了。
出租车掉头,消失在黑暗中。
我从公路下去,朝夜色中的康巴诺尔湖慢移。月残如刀,繁星满天,但不一会儿,四周便朦朦胧胧地亮了,我看到湖的轮廓,岛的昏影。没看到遗鸥,虽然我清楚遗鸥都栖息在岛上。我没有回答出租车司机,因为答不上来,完全是突发奇想。看遗鸥,或许是,但不完全是。在灰白的湖边立定,我试着探了探脚。水汽弥漫,没有结冰。凝望一会儿,我坐下来。也只是坐坐而已。此时此刻,我想,如果身边有一位女子……
突然间,数道光柱擦过草地和湖水,像切割机。夜空残碎,惊慌的遗鸥飞起。啼鸣、翅膀与身体撞击的声音如硕大的雨点砸落,我头皮一阵涩麻,不无惊恐与恼怒。偷猎!我想到这个词,只是手无寸铁,我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仓促间,我手呈喇叭状,用力嘶喊。
直到光柱近身,并被抓住胳膊,我才醒悟过来,来的是当地警察,还有拉我来湖边的司机。虽然我一再解释,警察还是把我推上车,让我回去说。一左一右,似乎怕我跳车逃掉。
在警务室,我不得不亮出证件。说只是为了体验夜观遗鸥的感觉,绝无轻生念头。警察把记者证翻看几遍,仿佛担心被假证糊弄。再三解释后,警察终于相信了。上个月,有个外地女子想在康巴诺尔湖轻生,被他们救下,他们也是吓怕了。这么好的湖水,在这里自杀要挨骂的,不知那些人怎么想的,非得在这个地方结束自己。送我回宾馆的路上,那个参加工作不满一年的小警察向我抱怨,说我既然是记者,就该呼吁呼吁。我不让他送,他说领导有令。我进了房间,他站在门口,强调,就靠你了啊。
洗澡时,我突然笑了,这么戏剧的事情竟然发生在我身上。像我这种俗人,怎么可能自杀?哪怕是变成格里高尔那样的甲虫,也不会的。呼吁?怎么呼吁呢?别处自杀可以,康巴诺尔湖不行,那是遗鸥的天堂?分寸把握不好,就不如不写。想起小警察恳切的眼神,我想,或许该试试的。自然,这样的稿子要事先找主任沟通,不然很可能白写。又是一阵刺痛,像是水雾陡然变成利箭。我关掉喷头,闭目静站了一会儿。电话响起,我几乎滑倒。我说不出彼时的感觉,那是我等待的电话,也是我害怕的电话。
……
胡学文,男,1967年9月生。中国作协会员,河北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私人档案》等四部,中篇小说集《麦子的盖头》《命案高悬》等十三部。曾获《小说选刊》全国优秀小说奖,《小说月报》第十二届、十三届、十四届、十五届、十六届百花奖,《十月》文学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中篇小说选刊》奖,《中国作家》首届“鄂尔多斯”奖,青年文学创作奖,孙犁文学奖,鲁迅文学奖,鲁彦周文学奖,《钟山》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