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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乡情更怯

来源:中国民族报 | 何申  2020年03月30日10:15

50多年前,我曾在塞北一个满族聚居的山村插队五载。离开后,魂牵梦绕,总盼重回故里再见乡亲。有一次,偶然到那县那乡镇,见到了熟悉的山水,便恨不得肋生双翅一刻飞到。忽然,兴奋中我却突然情怯,竟停车路旁踌躇难行。当然,最终还是去了,夙愿得以满足。事后想想,也就感受了一下什么是“近乡情更怯”。

“近乡情更怯”是唐代诗人宋之问的诗句。宋之问身材高昂、仪表堂堂,进士及第,擅写五言诗,名气不小。但他的为人却多为义士讥讽,传说其外甥刘希夷有新诗名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宋之问十分喜爱,求外甥将这两句诗的版权送给他。刘希夷不肯,再求,还是不肯,据说这个缺德的宋舅舅一怒之下,竟叫仆人用土沙袋压死了外甥。此外,宋之问又是机会主义者,为了仕途,攀附武后幸臣张易之、张宗昌。二张因神龙政变被诛,宋之问被贬泷州(今广东罗定县)参军,诸事艰难,慕念昔荣,次年春秘密逃还洛阳,途经汉江(襄阳附近的汉水),写了一首五言绝句《渡汉江》:“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近乡情更怯”一句就出自这首诗。说来唐朝对下放干部的管理有些松懈,挺大一个活人,说溜号就溜号了,但这一溜却溜出一首好诗来。只不过,文章繁絮,精炼成诗,五言四句,其背后又有多少难言之隐。总之,这里表达的是一个长期客居异地、久无家中音信的人,在将近家乡时产生的一种特殊心理情感。而这恰恰又有极大的普遍性,故而引发共鸣。

宋之问的家乡有汾州(今山西汾阳附近)和弘农(今河南灵宝西南)二说,不论哪一处,离诗中的“汉江”都尚远。故“近乡”,也只是从心理习惯而言,况且他这次也并未逃归家乡,而是去了洛阳。按常情,一路惶惶奔来,他本该“近乡情更切,急欲问来人”才是,但他却“不敢问来人”,为何?很简单,与其负罪之身是分不开的——他不知家中这一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变故,不敢想,不敢见……

细想,我那次“近乡情怯”也不是没有缘由的:插队伊始,我和同学二人分到一个生产队,房东姓于,按年龄称于叔于婶。于叔家有三个孩子,女儿桂霞姐和我俩同岁,两个男孩则小些。于叔是典型的老实巴交的农民,很少说话,高兴了也只是“嘿嘿”一笑。于婶则是极开朗能在外面张罗的人,她一天说的话,够于叔说上半年了。

当时村里日子好的人家有住新瓦房的,住旧房的也是上瓦的,但于叔家还住着三间草房。他们能腾出西屋接纳我俩,很不简单。因为山里闭塞,最早是说我们这些学生是在城里犯了错误下放来的,多不愿招惹。但于叔于婶不怕,他们待我俩如自家孩子,我们很快成为一家人,那三间草房,也就是我俩温暖的家。只是后来我上学三年分配在承德(市)工作落户,一段时间里生活亦为艰辛,而插队那县又划离承德,渐渐联系就少了。但也知道于叔他们与回到天津的那位同学来往密切,桂霞姐的两个孩子都去了天津创业,并落户津门。而我却没能帮助做些什么,心中便惭愧,越惭愧则越不敢联系,到后来听说于叔不在了,又过些年于婶也没了,我暗自哭了一场,清明烧了些纸,却仍不能释去内心的愧疚……

没了于叔于婶,山村可还有我的“家”?那日心中纠结甚至一时停步村头,“情怯”,就怯在这里吧。然而,当报信的孩子奔去,远远地见桂霞姐和她的大弟迎面而来,桂霞姐叫一声“我的好兄弟”,大弟喊我一声“哥”,我泪如雨下,情怯顿时不在——我又见了我第二故乡的亲人,还有我的家!

本文是著名作家何申生前应约为文萃版撰写的文章,未及发表先生却遽然离世。仅以此文表达对何申先生的缅怀。

——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