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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小说《三城记》中的情爱书写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2期 | 朱永富  2020年03月30日23:15

内容提要:张柠小说经由一个俯视众生的叙述人,通过高强度的语言体操和高浓度的世俗智慧,对人物的情爱体验进行了充满智性的再度叙述。其审美独特性恰恰蕴含在这种叙述人的再度叙述当中,其中的艺术魅力,并不在于男女关系的类型和情爱发生的方式上,而是在于叙述人融解构与建构于一体的智性狂欢的叙述方式上。从这个意义上说,《三城记》的情爱书写不仅显现了独具一格的审美特征,也具有厚重的时代性。

关键词:张柠 《三城记》 情爱书写 智性狂欢

情爱书写是衡量作家水准的试金石,本文通过对顾明笛的五次感情经历书写的细读,充分体味人物的感情,去感受《三城记》对情与爱的书写,以求最大限度阐释《三城记》情爱描写的艺术魅力,进而确认张柠小说情爱书写的审美风格。

在小说《三城记》中张薇祎是顾明笛的第一个女人。张薇祎对顾明笛说的一句话,高度凝结了她(他)们两人复杂而微妙的关系:“我们好歹也有些交往,有些瓜葛吧?你就一走了之,算什么朋友?”张薇祎说完这句话,“委屈得要流泪。”①

张薇祎与顾明笛都是上海人,是高中文科实验班的同学,都是 “蓓蕾新理念作文大赛”的获奖者,是“文艺青年”。他俩可以说是青梅竹马的“发小儿”。张薇祎出场的时候,是在沙龙上讨论顾明笛的小说《梦中的动物》,沙龙结束后,顾明笛就邀请张薇祎“到自己的小房子里去歇一歇”。“一歇”就是一晚上,第二天天还没有大亮,张薇祎就醒了,一个人穿上衣服回了家。顾明笛居然连送都没有送送她。令张薇祎有“一丝不快”的是,昨晚顾明笛在她睡着以后,居然在床上摆了个睡袋,自己钻进睡袋去了。张薇祎走后,顾明笛一觉睡到自然醒,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这时候想起张薇祎,他才觉得有点愧疚,想着道歉。

尽管顾明笛在张薇祎那里体验到了“一种难以用语言传达的快感”,但是顾明笛和张薇祎两个文艺青年的交往,却磕磕绊绊,时灵时不灵的。顾明笛给张薇祎发邮件,为了早上没有去车站送她而道歉。张薇祎也通过电子邮件回复他。两个人情绪都不稳定,他们聊天的内容很文艺,也很深入,就是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不在一个频道上,找不到对方的真实心意。顾明笛为早上不去送她而道歉,张薇祎没有理会顾明笛的心情,只说“不用道歉”。张薇祎说在顾明笛身上闻到了“钢铁、水泥、玻璃、下水道等多种味道”,顾明笛回复说,我妈妈都说我屋里只有臭脚丫子的味道。他们更多的是迷恋那种说话的方式。顾明笛要通过邮件与张薇祎交流,张薇祎却“更愿意和顾明笛背靠背地坐一会儿,什么也不说”。

自从沙龙那天张薇祎去顾明笛的小房子里歇了一晚之后,很长时间都没有见面。张薇祎先是为了写小说忍着没联系顾明笛。结果顾明笛压根儿也没联系她。张薇祎发短信,打电话,发邮件,都联系不上顾明笛。一着急就找上了顾明笛的家门儿。张薇祎约顾明笛去富春江。“顾明笛张口想拒绝,他实在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可话到嘴边,又犹豫了。”

从富春江回来,顾明笛想以九姓渔户为题材写一篇小说,想找张薇祎谈一谈。还没有见面,张薇祎就知道他要找她谈小说。就在顾明笛刚进门的那一刻,张薇祎敏锐地发现,顾明笛的眼神里掠过轻微的、飘忽的柔情。当张薇祎试图去捕捉这种情感时,却瞬间消失了。尽管如此,“张薇祎还是忍不住心头一热,眼圈都红了”。可见张薇祎对顾明笛是有多么深情。但是深情的张薇祎似乎有点像刺猬,她对顾明笛说:“这么远赶过来谈文学,是不是有点奢侈?”一句话,让顾明笛差点冒出来的隐秘柔情烟消云散了。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张薇祎要做饭给顾明笛吃,顾明笛不会做饭,张薇祎一点儿都不介意,她骄傲地对顾明笛说:“我会呀,今天要你看看我的另外一种才能。”他再一次被张薇祎迷住了,就像在沙龙上看到张薇祎批评他的小说那样。但是这种“迷”,却不是贾平凹小说中的那种“迷”,贾平凹小说中的“迷”是一种不能自拔的爱,而顾明笛的“迷”似乎是一种精神性的迷,而不是“情迷”。张薇祎是有多么喜欢顾明笛啊!但是张薇祎又是一个强势的女生,在暖流涌过没多久,她想:“他刚才不是蛮会说的吗,现在怎么又哑巴了?唉,不说拉倒吧,他感兴趣的话题还是小说。”张薇祎决定给他的文学创作计划泼点冷水……可是顾明笛希望的是能从张薇祎这儿得到赞许和支持。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那么热恋着他的女人,竟然会给他泼冷水。几个回合的争论之后,他突然站起来说:“……谢谢你的关心,也谢谢你的晚餐……我得走了。”那时刻,杯盘狼藉,夜晚刚刚开始,本来还有充裕的美好时光,可是张薇祎作为一个强势的女生,她只能毫不示弱地说:“那好,再联系吧。”当她送走顾明笛,转过身来的时候,“泪珠在她眼里打转”。

顾明笛从单位辞职了,也没有知会张薇祎,张薇祎得到消息后,深受刺激。“这么

大的事情,也不跟我打个招呼?说明我根本就不在他的心里!我总是惦记着他啊,他倒好,

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仿佛这世界就他一人似的,仿佛他做了什么事情都无须承担后果似的……”张薇祎的这一番心理活动,令人感动。她对顾明笛的腔调,就像老夫老妻中的妻子对丈夫的埋怨一样。她决定要找顾明笛开诚布公地把一切都说清楚。张薇祎火气往上一蹿:“你辞职都不跟我说一声?”顾明笛很纳闷:“哦,这种事情有什么好说的?又不是什么好消息。”张薇祎说:“不好的消息也可以嘛。我们好歹也有些交往,有些瓜葛吧?你就一走了之?算什么朋友啊!”说完,委屈得要流泪。张薇祎与顾明笛是“朋友”吗?不是!他俩不是一般的“朋友”!他俩是有深入交往的男女朋友,这种“朋友”其实不是我们一般意义上理解的“朋友”。但是张薇祎没有说那一层意思,她往后退了很多步。面对张薇祎深情的责问,顾明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不久顾明笛离开了上海,去了北京。四年后再见时,张薇祎已经身为人妻了。张薇祎与顾明笛的感情,是张柠《三城记》里最令人“感动”的感情。令人感动的是张薇祎对顾明笛的深情之爱。在我看来,张薇祎对顾明笛的爱,多多少少有一种母爱般的宠溺与容忍。但是26 岁的顾明笛却还没有做好进入婚姻生活的准备。张薇祎的一桌美味,对常人来说是温馨的场景,“顾明笛却看到日常生活对自己的吞噬,看到在庸常中沉沦的自己的身影,看到衰老、终结和无意义,并由此而焦虑不安”。在他心中,他未尝没有感到张薇祎对他的丰厚的感情。他也感到对张薇祎的不公平,甚至觉得自己是一个卑鄙的人。但他依然要去过一种自己憧憬的随性和冒险的生活。这是他内在精神的追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顾明笛是我们时代的浮士德。

顾明笛离开上海之前,给张薇祎发短信告别。张薇祎打电话过来,说:“你不用道歉。我觉得你好像在躲我。这大可不必。我难道不是人格独立的现代女性吗?你用得着躲躲闪闪吗?如果我的感觉错了,没有理解你更大的抱负,那对不起,愿你实现自己的理想。”

看到这里我只感到想流泪,心痛。

彭姝在《三城记》里,可以说是顾明笛的第二个女人。顾明笛从上海辞职去了北京,在万嫣的介绍下入职《时报》。彭姝是新疆阿克苏长大的汉人。她爷爷是1950 年代第一批从上海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支边的,父母也出生在阿克苏并在那里工作。作为西部计划生源,彭姝到民族大学读书,毕业后被分到乌鲁木齐远郊一所中学当老师,但却不为校长所容,她一气之下辞职跑到北京来。彭姝来北京工作之前已有男朋友,男朋友程烟是彭姝在中学的同事。不过程烟的家庭负担比较重,除了父母还有两个妹妹都需要他照顾,而且都生活在程烟工作的小镇。程烟教书之余还要帮父母干农活。用程烟自己的话来说,他的生活“太琐碎太平庸”。两人本来约好,彭姝先去北京,程烟处理好生活之后也来北京。可惜彭姝等来等去,

等了两年,程烟还是没来。程烟不是不想来,是来不了。顾明笛见到彭姝的时候,彭姝与程

烟的感情只能靠网络视频维持,可以说是“细若游丝”。彭姝不仅人长得漂亮,还是一个能

写诗、很有理性的才女,她与顾明笛既能谈诗,也能辩论,可以说是顾明笛的一个“对手”。

在《时报》顾明笛来得晚,彭姝来得早,又在同一个部门。彭姝作为一个过来人给了顾明笛不少照顾。顾明笛和彭姝这种“没来得及表白”的感情,主要靠“感觉”。聚会时裴志武对顾明笛说:“我看彭姝对你不错啊……感觉跟一般的照顾不一样,她护着你呢。”唐婉约对彭姝说:“……我觉得顾明笛对你好像有点意思。”彭姝说:“我们刚才还在聊天呢,话不投机。他身上有一种很怪的东西,我一时还拿不准。”彭姝特意把顾明笛约到楼顶的平台上,说起聚会散场之后的事,顾明笛说和裴志武又单独喝了几杯。彭姝说还在读博的本科同学找她倾诉失恋之苦。实际上彭姝这个同学的苦恼也正是她自己的苦恼,不过借着这个同学的事来和顾明笛说自己。顾明笛当然想不到这一层,他把男女分手的原因,归结为“厌倦”,分为“精神性厌倦”和“肉体性厌倦”,并就此和彭姝展开大讨论。彭姝心里有明确的“问题意识”,就是她与程烟的关系。但是顾明笛“原本只是想通过辩论,来显示自己的思辨和语言才能,让彭姝更注意他” 。彭姝需要强调精神“第一性”,而顾明笛非要把肉体当作“第一性”,肉体决定精神。结果顾明笛赢了辩论,输了感情,“彭姝转身去抹眼泪。”

这次辩论之后,顾明笛和彭姝虽然经常在一起,但是没有深入的交流。顾明笛也知道了彭姝和程烟的事,不知道俩人的关系怎么样了。碍于自尊,谁都不愿意把话挑明。于是程烟就成了一个无形的隔阂。不久之后的国庆节,程烟到北京来了,不过不是来工作,只是来“看看”彭姝。但是程烟和彭姝的关系已经无可挽回。顾明笛有些同情程烟,这才理解之前彭姝为什么坚持主张精神性重要。他大晚上把彭姝约出来,向彭姝道歉:“……上次关于爱情的讨论,你是对的。”他想替程烟说话:“他千里迢迢赶来见你,只是为了告别,为分离而相聚,就是一件美好而感伤的事情。”彭姝说:“怎么?被程烟的眼泪打动了?要为他说情……你上次的观点是书呆子之见,今天的观点依然是书呆子之见。”顾明笛有点懵,“两种相反的观点居然都不对?”彭姝说:“当我需要用‘情感至上’的观点来自我谴责的时候,你却大谈肉体厌倦和情感虚无。当我需要用‘条件受限’的平庸观点来自我安慰的时候,你却大谈感情恋爱的可贵。我觉得你就是专门跟我作对。”

在顾明笛的心目中,程烟是一个有情有义有担当的人,而彭姝却伤害了他。顾明笛对彭姝说:“你给我的最初印象是那么敏感、善良……你让我失望!”说完就气呼呼地走了,丢下彭姝一个人站在黑暗中哭泣。

对于彭姝和程烟的关系,还是裴志武说得对,“他们俩的关系不像我们想的那么简单”。年轻的“小资青年”顾明笛还没有真正体验过人生的沉重、生活的无奈。他还不能理解彭姝的无数次内心艰难的挣扎。

后来他们又相聚在《时报》的文化新闻部一起工作。在后海的那个酒吧里,彭姝看着认真工作的顾明笛,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想到“父亲穿着白色的背心,推送刨子的时候,肩胛上的肌肉一鼓一鼓,特别好看”。“顾明笛发现彭姝在走神,认为她在想程烟。他犹豫了几次,还是忍不住打断她”,让她对工作提点意见。“彭姝回过神来说:‘啊啊,总体思路不错,我没有什么意见,你让我采访谁就采访谁。’说完,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红晕。顾明笛想,的确是个老实人,不会掩饰,什么心思都挂在脸上。”在彭姝已经“迷”上顾明笛的时候,顾明笛以为她在想程烟。

不久之后,顾明笛就被迫辞职了,他在程毓苏的帮助下准备考博。那时候的顾明笛既无工作,也无收入,除了“考上博士”那个虚无缥缈的希望之外,一无所有。这时候,彭姝来看他,他不由得无限感慨。阴差阳错,顾明笛就这样与几乎是一见钟情的彭姝“交臂而过”了……

何鸢的父亲是文科教授,家境想来也还不错,自己本科毕业,硕博连读,27 岁读完博士,可谓人中龙凤。可惜找对象,“却谈一个崩一个,高不成低不就”,在风华正茂的年纪就成了“剩女”。说起来,何鸢也有些不幸。命运捉弄,她在网上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夏恒中,夏恒中是西宁土著,文学博士,一个会耍嘴皮子的“甜嘴男”。何鸢不顾母亲的反对,一个东南角的海边人非要跑到大西北,结果发现丈夫整天钓鱼、酗酒、打麻将,不学无术、不思进取,精神空虚如行尸走肉,还被学校查出邮购黄色光碟,丢人现眼。何鸢一跟他提离婚,他就连连摇头、死活不干、跪地求饶。何鸢忍无可忍,要和他离婚时,他强制何鸢过性生活,致使她怀孕。对何鸢来说,夏恒中就是她的人间地狱。她之所以到北京来读博士后,就是想远离夏恒中并想办法离婚。

在临近圣诞节的一个雪夜,年轻的男孩女孩们在雪夜中欢声笑语。孤独的顾明笛一个人也去感受这个世界,看到“不远处有一位穿红色大衣的女子,在雪地里特别抢眼。”

与何鸢在一起之后,“顾明笛走路的时候,都有一种漂浮飞翔之感”。常常梦见何鸢,在梦里招手,让顾明笛过去,把他揽进怀里。相比童诗珺而言,30 出头的何鸢是成熟的女性了,顾明笛对何鸢的感情,真是有点“恋母情结”的感觉。

令人费解的是,顾明笛与何鸢云雨之后,居然有一个星期没有在何鸢面前露面。估计是连短信也没有发过。大约一周之后,顾明笛才去找何鸢。可是他不知道,他在何鸢那里已经被“判死刑”了。“何鸢认为,激情相遇后,他竟然能够一周不露面,这不是冷血动物就是没心没肺的傻子,无论是动物还是傻子,都让他滚……”当一个女人不喜欢你的时候,她总会有一千种理由拒绝你。何鸢跟顾明笛说自己在资料室写论文。晚饭时,顾明笛看见何鸢在食堂和韩梓厚谈笑风生,两人吃完饭一起去了“迷离山”这个有着特殊意味的校园“景区”。

顾明笛试图挽回他和何鸢的关系。感觉多余的他约了铁哥们儿裴志武晚上一起喝酒消愁。喝完酒回来,正好遇到何鸢回宿舍,顾明笛想顺便跟进去,结果被何鸢怼了一顿,警告他“不要再来打我的主意”,并建议他:“快找你那些小师妹去吧”。

顾明笛还想再挣扎挣扎,有一天华灯初上的时候,等在何鸢宿舍楼前的小林子里,守株待兔,等待何鸢出现。等了一个多小时,就在他险些要放弃的时候,“兔子”出现了。何鸢表示,没时间闲聊,有话快说,顾明笛一脸严肃。何鸢说:“我给你十分钟……二十分钟……最多半小时。”结果没有到十分钟,顾明笛就把天儿给聊死了。顾明笛缠住何鸢说:“你刚才不是说半小时吗?现在还不到十分钟啊!”何鸢恼怒地说:“我不想聊了,难道不可以吗……”说完起身就走,把顾明笛一个人撂在那儿了。一个女人爱你的时候,你好像才华横溢,说什么,她都说你是对的。当一个女人不再爱你的时候,你说什么都是错的,根本不需要理由。顾明笛早已错失良机,注定在何鸢面前再也说不上话。何鸢还是一个基督徒,心灵当中有顾明笛所不能完全理解的精神存在。

何鸢这个太虚幻境中的女人,给了顾明笛难以忘怀的生命体验。但是在何鸢心目中,顾明笛那样的“傻子”只配“小师妹”,她始终更喜欢学术实力雄厚的青年老师韩梓厚,令何鸢苦恼的是韩梓厚“不识风情,情感白痴……”

在张柠《三城记》里,童诗珺是给人印象最深刻的女孩。童诗珺这个女孩,正如她的名字一样,是诗一样的存在。童诗珺的母亲夏慕春是顾明笛的房东。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顾明笛从《时报》辞职,躲在出租房里准备考博。童诗珺那时候还是一个大四学生,随母亲一起来看自家的房子。顾明笛观察童诗珺皮肤白净,很健康的样子,但给人一种不成熟的感觉。她的嘴巴很有个性,嘴型扁扁的,下嘴唇却是丰厚的、闪光的,仔细看还有一点性感。她的眼神,清澈,却又神秘,而且显得有点冷漠,有点高傲。童诗珺却对顾明笛黏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点恼怒,觉得顾明笛的目光不是爱,而是欲。顾明笛送走夏慕春母女时,作者又一次描写童诗珺:童诗珺个儿比顾明笛还要高一点,身材苗条,胸部也平平的。她发现顾明笛在看她,就转身走到前面去了,“可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递给他一个略带羞涩而又举重若轻的眼神”。顾明笛觉得这个眼神很不一般,轻轻的,却有一种令人战栗的感觉,这就是童诗珺的第一次出场。

再次见面时,顾明笛已经考上了B 大学的哲学博士,童诗珺也成了心理系研究生新生。那天顾明笛闲来无事在学校里观察人脸,他“盯上了一张年轻的面孔,清秀但有点苍白,轮廓略带硬朗,她的嘴唇怎么那么熟悉呢!定睛一看,原来是童诗珺”。顾明笛赶紧上去接过童诗珺捧着的大纸箱子,搭讪,留电话号码。两人原先是房东与租客的关系,童诗珺一见到顾明笛就会在脑海里浮现出庸俗丑陋的收租婆形象,现在成了校友,关系自然多了。

有一天下午,五点多钟,顾明笛一个人去食堂吃饭,打完菜,找不到座位,端着盘子四处张望,突然听到有人在喊他,是童诗珺,她在一个角落的圆桌边向顾明笛挥手,于是顾明笛坐到了童诗珺身边,这是一个多么幸福的场景。对童诗珺来说,尤其厌烦的是她的师兄马元浩,马元浩对她的关心无以复加,她对这个师兄也不胜其烦。但是有碍于同一个导师,不能不搭理他,还得一口一个“师兄”的叫着。“她幻想能有个合适的人出现在她身边,这样马元浩就不会总来烦她了”,但是“认识的男人在她大脑里依次闪过,不是太俗就是太雅,没一个雅俗共赏的。她也想到过顾明笛,但也是一闪而过,因为她对顾明笛拿不准,就见过两三次,印象不坏而已”。

童诗珺笑起来的时候,不留神往后一仰,一只脚在桌子底下往上翘,踢到顾明笛的大腿。她探下头去看了看,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顾明笛则报以微笑,却又不小心踩到了童诗珺的脚,脚尖在她小腿上勾了一下,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趁着马元浩还没反应过来,童诗珺赶紧朝顾明笛使了个眼色说:“喂,去你宿舍玩儿吧?老师们聊天咱也不懂。”顾明笛正感到有点尴尬,于是赶紧点点头,和童诗珺一起离开了食堂。

消费区与宿舍之间隔着一座小山,叫“迷离山”。“迷离山”名字出自汉乐府《木兰辞》“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名字有一种令人着迷的诱惑力,非常暧昧。事实上这里也发生了许许多多男男女女的故事。顾明笛和童诗珺正要经过此地。“男女结伴而行,选择哪条线路,还是颇费踌躇的。从趣味的角度说,选择左边就相当于‘直男癌’,选择右边就是有情调。从传统道德的角度看,选择左边就是正人君子,选择右边相当于心怀不轨。从情感角度,选择左边就是零度情感,选择右边就相当于求爱。到底走那边呢?”

顾明笛和童诗珺穿过迷离山的情节,是《三城记》里最出色的爱情描写:

童诗珺好像也注意到隔壁长椅上的动静,显得有点不自在。顾明笛只好改接吻为拉手。柔软的手冰凉潮湿,在另一只手的手心滑动,像一条被捉住的活鱼。修长滑腻的手指使劲往外抽,捕捉的手使劲地抓住。越使劲滑腻得越厉害。眼看就要滑出手心,捕捉之手一松,滑腻的手指便停止了滑动。当一只手将另一只手又一次抓住的时候,它便不再滑动了,而是柔软地、温顺地黏在另一只手的手心。冰凉滑腻的手渐渐变热,散发出一股潮湿的温暖,从手心沿着手心再到手臂,缓缓地浸润着另一只手。顾明笛突然撒开手,捧着童诗珺的头,狂热地吻着童诗珺的嘴唇、舌头,一边抚摸着她。童诗珺猛烈地挣扎。随着挣扎力度的逐渐减弱,好像风暴停息了,什么都没有了。顾明笛再一次拉住她的手,不是激烈地抚摸,而是死死地攥住了。他拽着她快速奔走,穿过蜿蜒的山间小路,还有山下的草地和林荫道,专往黑暗的地方钻。童诗珺头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走到了哪里。只听凭顾明笛的手和自己的脚。

这一段描写既有“两只手的战争”这样元气充沛、酣畅淋漓的饱满情节,也有“很久很久”这样大幅度的留白想象。

顾明笛和童诗珺之间,既有激情,又有准岳母的默认。可惜归根结底,还是顾明笛不喜欢童诗珺这一款,顾明笛“有好几次的确被她的眼神吸引了,但那仅仅是一瞬间的事,它立刻变成了孩子的眼神,天真无邪,甚至像小猫小狗的眼神,不是一个女人的眼神”。顾明笛不想要一个“女孩”,他想要一个“女人”。在他的眼里,童诗珺这样一个“诗一样”的“女孩”,非他所求。

当顾明笛被作为精神病患者送往安定医院的时候,他的两个女人都来了。“夏陶和何鸢也来了。”“过了一阵,童诗珺也来了。”“何鸢对夏陶说:‘我先跟过去,你们随后再来换我。’童诗珺对何鸢说:‘我陪你去吧。’”面对那些博士、博士后们,研一的小女生童诗珺在这个时候表现的像一个“小大人”,也许并不像顾明笛眼中那样“还不成熟”。

只是顾明笛身在福中不知福罢了……

顾明笛初识劳雨燕是在广州公司的员工大会上。在顾明笛的眼里,劳雨燕“是一位标准的文弱女子,白净,瘦小”。但是说起话来掷地有声,“不慌不忙、风趣幽默、不乏见解和见识”,有北方女子的豪气。

与前任四个女友不同的是,劳雨燕并没有呈现她特别吸引人的地方。劳雨燕的外表说不上漂亮,眼神也没有很特别。小说只是告诉我们,劳雨燕和顾明笛聊得火热,主要是劳雨燕在诉说,顾明笛在倾听。劳雨燕把自己的过去都掏心掏肺地告诉了忠实的听众顾明笛。劳雨燕毕业于保定一所地方大学的管理专业,毕业后到北京一家民营培训机构工作,为了公司无私无我地工作,不料老板史鸿钧卷款潜逃。虽然小说没有明言,但是劳雨燕与史鸿钧的关系其实非同一般,史鸿钧不仅仅是劳雨燕的老板,在劳雨燕这方面看来,似乎也付出了自己的感情,所以史鸿钧对劳雨燕来说是重大的打击。可以说劳雨燕是个受伤的女人。劳雨燕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顾明笛在一旁转圈、搓手,手足无措的样子”。裴志武感觉顾明笛和劳雨燕“有戏”。

照年纪来看,顾明笛30 岁,劳雨燕26 岁。可是劳雨燕在家中是长女,父亲工作忙,母亲身体不好,又要照顾弟弟。从小养成了吃苦耐劳的性格。有“母亲”的品质,对顾明笛来说,劳雨燕是何鸢最好的替代品,他感觉到“对劳雨燕的依赖已经萌芽,一种从未有过的新奇感正在破土而出”。在广州天成公司,她在工作上比顾明笛有经验,这一点有点像彭姝。在面对何鸢、彭姝这些相对成熟的女性时,顾明笛经常处于被动状态,而面对劳雨燕时,顾明笛却出人意料地攫取了主动的地位。

那时候顾明笛在广州有名的“丹桂园”租了一套两居室,劳雨燕理所当然地以为顾明笛应该叫她一起去住,可是顾明笛并没有。于是劳雨燕生了气。有一天顾明笛请劳雨燕一起吃晚饭。劳雨燕说:“我没闲心陪你吃饭。你不是喜欢一个人独处吗?你一个人吃啊。”其实劳雨燕话里有话,说的是顾明笛一个人租房子的事。顾明笛说:“一个人独处?嗯,这是现代主义喜欢的话题……”顾明笛不仅拘泥于劳雨燕话面的意思,还发散性思维扯到现代主义上去了。这有点像是跟第一个女朋友张薇祎说话时的风格。但是劳雨燕并不是张薇祎,尽管劳雨燕也旁听过中文系,写过小说,但是她根本不理顾明笛这一套文艺腔,她说:“你去享受孤独去吧,我也想一个人独处。”说着便朝自己的住处走。劳雨燕与张薇祎不同的是,她根本不和顾明笛纠结“语言的艺术”,她是

一个行动派。

无可否认,顾明笛这样一个“文艺青年”是有些恋母情结的,但是他的感情在劳雨燕这里尘埃落定。不论如何,他是成熟了,他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获得了“现实感”,挣脱了“语言的牢笼”。从这个意义上说《三城记》是一部“成长小说”。

顾明笛大过年追到保定乡下之后,见了劳雨燕的父母,使得他们的关系相比于之前的几任女友,都具有更多的社会束缚。劳雨燕父亲劳德斌的“生态农场”也很符合顾明笛效仿陶渊明的心志。小说暗示顾明笛可能会和劳雨燕一起,回到河北乡下,去过陶渊明式的身体力行的生活。这样的结局蕴含了小说的精神哲学。因为这部小说并不是一部普通意义上的“成长小说”,它是一部以实写虚的精神性小说。它要解决的是理念与行动的关系。显然,实践,或行动哲学,才是《三城记》的精髓所在。

实际上顾明笛这个人物形象,越往后越具有符号性,劳雨燕也成了一个符号。劳雨燕,象征了劳动和土地,而这正是顾明笛精神虚无的出路。但是这条路到底有没有现实性?在保定乡下的那几天,劳雨燕怀孕了,如果他们结了婚,生下这个孩子,那么答案就是明确的。但是他们没有生下这个孩子,也没有结婚,那么答案就是开放的。

结 语

莫言在总结当代文学的成就及其经验教训时,曾说:“小说中,尤其是长篇小说中,几乎不能缺少的性爱描写,在当代文学史上,一直受着极不公正的待遇,这除了前面所讲的道德的、政治的因素之外,我个人认为还有科学上的、美学上的深刻原因。”②莫言所说的“性爱”实际上就是我们所讨论的“情爱”,“性爱”的说法,只不过对“男女两性”给予了强调。莫言通过自己的小说创作向中国当代文学贡献了一种相对原始野性的、更具人类学意义的情爱艺术。而张柠小说则经由一个俯视众生的叙述人,通过高强度的语言体操和高浓度的世俗智慧,对人物的情爱体验进行了充满智性的再度叙述。其审美独特性恰恰蕴含在这种叙述人的再度叙述当中,也就是说张柠小说中情爱叙事的艺术魅力,并不在于男女关系的类型和情爱发生的方式上,而是在于叙述人融解构与建构于一体的智性狂欢的叙述方式上。叙述人的独特叙述方式从根本上来说是植根于作者对世界的独特认识当中,是作者世界观的艺术变形。

张柠的《三城记》通过一个“80 后”主人公顾明笛与其生命中五个女人的情与爱,表达了他对这个时代的认识。《三城记》的情爱书写不仅显现了独具一格的审美特征,也与当下社会密切关联,具有鲜明的时代性。

注释:

①张柠:《三城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 年版,本文关于该小说的引文均引自于该版本,下文不再加注释。

②莫言:《漫谈当代文学的成就及其经验教训》,《小说的气味》,当代世界出版社2003 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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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单位: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