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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之于戏剧

来源:贵州民族报 | 金瓯  2020年04月10日09:40

某日心里一动,突然想知道这个世界最后一次排演《魔鬼与上帝》是什么时候?上网一搜,北京大学话剧社2007年排演了此剧,心中油然而生对北大的敬意。据说北大话剧社是英达就读于北大时所创,此公是我国话剧巨擘英若诚先生的哲嗣,虽然近年以情景剧闻名于世,但创立北大话剧社这样的壮举当可青史留名。

萨特创作《魔鬼与上帝》举毕生功力于一役,当可与尤金·奥尼尔的《长夜漫漫路迢迢》并列现代戏剧的两座高峰。一从哲学,一从诗歌。

思想史的一个有趣脉络是,人类思想的突破往往是最先从数学开始的,每一次数学的重大创新都几乎立即影响了物理学,再然后使文学家艺术家脑洞大开。最近的几十年,这个模式貌似停滞不前,是否是因为数学界再无大的突破?可以观察到了一个现象是,基础科学都没有大的动静,而以数字化技术为代表的应用科学目前还在狂飙突进。应用科学的发达导致我们的目光往往投向局部和细节,这是目前这个时代的特点——谁做得越精细,谁就最好。

没有人知道我们还要在这个阶段停留多长时间。大概这以后的发展不能全靠人脑来实现了,爱因斯坦这种级别的大脑不能奢求按时按点出现吧?人工智能已经在2018年初显威力,围棋领域人类既然完败,那就提供了一种可能 ——下一次的里程碑式的突破来自人工智能?如果这条路走得通,人类所被定义和赖以自存的“意识”将会再做探讨,这才最终可以将人文学科与量子物理的理论对应。也就是说,只有到了那一天,我们才可以正式打通文学与科学的任督二脉,将人类的创造性融为一体。

而现在,我们刚小有成绩地完成了文学与哲学的互融互通。

《长夜漫漫路迢迢》来自人类前期最古老的诗学传统,是一棵长了数千年的参天大树,根系深透,漫延几弥一国,方圆如盖,郁郁葱葱。《魔鬼与上帝》是钢铁巨械,是现代主义的哲学象征投射于人类大脑的持续十秒以上的特斯拉弧光。

他首先致敬了莎士比亚。规整的莎士比亚范式,现在进行式的古老场境,对话没有超出人物的属性。注意!没有一丁点儿植入现代意识的地方,没有任何一把刻了厂徽商标的武器被拿出来使用,古代就是古代,史实也基本是史实,现代派作家十八般武艺在这里全都弃用,冲锋枪放回了库房,萨特在这部剧中主打“太祖长拳”。

在这里,我们需要对比一下《哈姆雷特》。这两部剧作说的都是人的选择,是人在面临选择时的困境。歌德在谈论哈姆雷特时说“他缺乏成为一个英雄的魄力,却在一个他既不能负担又不能放弃的重担下被毁灭了。”哈姆雷特是个王子,拥有神圣的责任——报杀父之仇,有利益驱动——夺回王位,然而他却一筹莫展。剧中到处是他的独白,他干了诸多荒唐的事情,只是为了推迟那个必然到来的对决。一个美丽、纯洁、高贵的人,丹麦的贾宝玉,富贵闲人,然而在面对他所有困境时,他是个无能者。这是这个悲剧的核心。

再看格茨,职业军人——德国最好的将军,却是个私生子,他的一生毫无保障,除了自己的能力。然而他还在找麻烦,私生子的立场使他同情穷人,但他服务的对象却是统治阶级,结果他被两个方面唾弃。这个人完全没有道德观念,他使尽浑身解数做恶,结果发现自己仍然是个被选择的对象,他的困境与哈姆雷特一样无解。

《魔鬼与上帝》的剧名里其实有个隐藏的机关,在西方的正统神学观念里,魔鬼是上帝的附属物,是上帝的手段之一,在剧名里将魔鬼置于上帝之前,大概暗含着乾坤颠倒。

很多问题萨特有自己的解读,比如他说此剧是《肮脏的手》的续篇,把雨果发展成了格茨。他这样说的时候没人可以和他争辩,但其实我觉得更可能是把哈姆雷特发展成格茨。

《魔鬼与上帝》的篇幅是《哈姆雷特》的一倍,在哈姆雷特最终死去的那个节点上格茨本也应该死去,做为一个镜像的哈姆雷特以完成传统悲剧的主题。但格茨再次作弊(他掷骰子必作弊,在任何做选择的重大关头),投靠了上帝!

好吧,私生子“哈姆雷特”格茨开始比任何人更爱上帝,躬身亲践上帝的真理,亲吻病人的脏脚,传播福音。但这次找上他的居然是哈姆雷特本人才配拥有的“神圣的责任”——他必须带兵打仗以对抗统治阶级,不然这些穷人都得死!

这样,格茨在投靠上帝之后,又把哈姆雷特的流程走了一遍,他把正反两个困境统统亲历亲为一番之后,突破了悲剧这一传统范式。此剧终于成了现代戏剧的颠峰。

在传统悲剧或说戏剧中,我们得到的是宿命,是悲伤,是惋惜,是一种深沉的情感,是纯文学。而在现代主义戏剧中,如《魔鬼与上帝》,我们得到解放。

在幕落之前,格茨说:“……我要使他们怕我,因为我没有别的方法来爱他们;我将给他们下命令,因为我没有别的方法来服从他们;我将独自头顶着这一无所有的天空,因为我没有别的方法和大家待在一起”。

哲学正式进入文学,并融为一体。

(作者系宁夏回族自治区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