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涛:以一种俯吻大地的方式 ——评阿拉提·阿斯木长篇小说《他人的篝火》
来源:《民族文学》 | 苏涛 2020年07月11日09:05
作为当下双语写作的代表作家,阿拉提·阿斯木的每部作品都在超出读者的阅读经验。他的写作极具个人风格,几乎很难在主流的汉语写作中读到与之相似的作品;他的表达具有水银般的高密度、高质感,以一种未经修饰的粗粝和坦诚将自己的精神世界展示给读者。长篇新作《他人的篝火》可谓将这种“阿拉提式”的书写更进一步,读者好像围坐于星空之下的一堆野火旁,听阿拉提·阿斯木用他充满混响的肉嗓吟唱维吾尔的民歌和古诗。这部小说中魔幻的、先锋的,甚至于打破常规的叙事,“调试”出一种新的美学配方的可能性。阿拉提·阿斯木的创作深深扎根于维吾尔族的文化土壤,他在《福乐智慧》、阿凡提、木卡姆的给养中借鉴古典、连接传统与现代,在永恒的时间之轴上直指人性之善和灵魂的救赎。此外,阿拉提·阿斯木在赋予汉语写作一种新的可能性的同时,也用文学唤醒了我们的听觉系统。在他那野性生猛又充满哲思诗性的表达里,我们听到了灵魂深处被爱召唤的声音。
阅读《他人的篝火》,我的脑海里不时地会闪现罗伯特·弗罗斯特的那首《秘密坐在其中》:我们围成一个圆圈跳舞、猜测,而秘密坐在其中知晓一切。在《他人的篝火》里,那个知晓一切秘密的就是“时间”。小说中人物命运的转折、迂回处,皆是时间流过的缝隙;而那些逝去的、焦灼的、质疑的,也无不在时间面前归于平静。这样的表达似乎有些词不达意,因为几乎所有的作家都在解决时间问题,但阿拉提·阿斯木的高明在于,他把对时间的哲学思考融入于日常生活的点滴,那些看似平凡生活中的某个清晨与日暮,虽没有期望中的神奇和完美,却足以点亮每个人的一生。他让人感受到即便在阴云密布处,阳光也会穿透一切将灿烂铺满整个大地。小说的开篇颇有味道,“我们那个地方,除了鸡奶以外,什么东西都有。在那里长大的人,老老少少,嘴巴上都有功夫。主要是肚子里面有糊糊,有时间留下的玫瑰。”如果一个民族学会了如何与时间相处,那么幽默就不仅仅是文学作品里的所谓艺术特点,而是流淌于本民族文化血液里的基因。在《他人的篝火》中随处可见阿凡提式的人生智慧,那种机敏、乐观、率真的情绪是当下的汉语写作中非常少见的。阿凡提游方流浪,他的睿智幽默随着那头倒骑的小毛驴浸透了新疆的每一块土地。用小说中的话说,“阿凡提的故事之所以可爱,是因为他在该傻的时候不聪明。”我惊叹于阿拉提·阿斯木对阿凡提的理解,平凡朴实却又通透明澈,中国哲学中的大道至简在少数民族文学中似乎更容易被感知。
某种意义上而言,阿拉提·阿斯木的时间“观念”是传统的,这使得他笔下的人物也具有了一种传统的伦理和气质。小说的主人公“我”有两位“肝脏朋友”大翻译和二翻译,酒桌上的我们是随时开启头脑风暴的铁三角,在每次的词语撞击和思维相逐间,我们三人之间建立起了一种超越世俗层面的精神联盟,而其中的核心人物就是大翻译赛买提·赛里木。他是为翻译而生的天才,但与此同时,他又是别人眼里的异类,是朋友口中“身上有狼性的人”。这个文学形象复杂而又单纯,荒诞而又真实。他的眼睛总是像刚刚从熔炉里锻造出来的利刃,所到之处,傲慢的、虚伪的、装腔作势的一切皆被剥得一丝不挂。与此同时,他又从不用面具遮掩自己,以至于在各种玩笑和恶作剧中和身边的人友谊尽失。他的灵魂处于一座孤岛之中,因而拒绝任何形式的平庸和妥协。颇为绝妙的是,他形容鲁迅是“诞生的时候就是站着尿尿的人,是彻底掏空语言的男人”,而“站着尿尿”也是阿拉提·阿斯木笔下人物究其一生所追求的人格状态。虽然“人无完人孰能无过”,但阿拉提·阿斯木的可贵之处在于,他将人物灵魂深处的不洁之处赤裸裸地展示,从而让人目睹其挣脱黑暗的总过程,何其煎熬和焦灼,却又充满了生而为人的尊严。而正是在对人性的层层铺垫中,小说的忏悔主题迎来了水银泻地般的呈现。
即便人类今天已经可以“看到”黑洞的模样,但依然无法探索自己内心的宇宙。在阿拉提·阿斯木清澈的凝视下,那些隐藏在欲望和隐私背后的“嘴脸”清晰可见。在小说《他人的篝火》中,每个人都有“破洞的秘密”,那是人性的底色,是善恶之间的灰色地带,是他笔下人物对“至善”的追求和人性复杂性之间的拉锯战。小说在对话与独白之间穿插讲述了“我”的父亲老姜以及大翻译等诸多人物的“前传”,他们与过去的对峙恰如观众窥视于深渊,在一览无余的呈现中看清了每一道刀疤的痕迹。无论是“我”父亲骗走塔伊尔胡子的玉石,还是大翻译向单位状告苏莱曼·达吾提,作家的叙述焦点无不集中于人物内心世界的撕裂和修复。只有历经心灵磨难,才能寻觅生命真谛。大翻译为了忏悔自身的罪过,秘密地资助好友苏莱曼·达吾提的女儿莎尼雅上大学,还托朋友给她找了个单位,他通过这样的方式悄悄医治自己的灵魂。而不论是塔伊尔胡子接受我“父亲”的道歉,还是莎尼雅对大翻译的原谅,皆让我们看到了忏悔背后的爱和慈悲。特别是莎尼雅在儿子割礼的宴会上当着众人的面,对她父亲苏莱曼·达吾提和大翻译赛买提·赛里木两人关系的“澄清”。震撼人心的不是死亡,而是和死亡有关的活着的部分,大翻译对自己死亡的“预演”成为这部小说中最惊心动魄的部分。在死亡的句号到来之前,他将自己跌入黑暗中的灵魂叩向坟墓的大门,这是我的阅读经验里对于死亡的思考较为深刻的书写,人类朝夕奔忙,不曾停歇,用污泥涂抹着各自的嘴脸,却终不过是死亡把戏里的一抹微尘。他用文学母体中最传统的忏悔主题,对现代社会处于名利夹缝中的人性进行了最深刻的解剖,其背后是对传统与现代的辩证思考。此外,在这部小说的人物群像中,我们还看到了那些平凡小人物的生存哲学。不管是餐厅老板伊斯玛尔回回还是掘墓人瓦哈普·瓦伊提,他们都有一套完整的、和这个世界相处的智慧:无论生老病死、恐惧与爱,每个人都挺直了自己的脊梁骨。
小说是一门语言的艺术。阿拉提·阿斯木小说最大的特点就是他的语言,这很大程度归因于他双语创作的背景。《他人的篝火》中那种天马行空、无所拘束的表达会让很多初读他小说的读者感到震惊:这是汉语吗?这种久违的阅读快感源于我们在当代文学的语言系统里浸润太久,被一种阅读惯性所规训和限制,从而对汉语的要求和审美趋向于反复打磨和推敲后的“成品”。而阿拉提·阿斯木的汉语则似沉寂大地上开满的野花一片,是一种未经人工修饰的原生态之美。《他人的篝火》中的语言,以持续密集的打击节奏,抽掉修辞的多余脂肪,似一把剔骨去肉的钢刀,去除那些捆绑汉语的繁缛和枝节,带给我们一种陌生畅快的阅读体验。此外,他并未局限于汉语一种语言,而是从维吾尔语“跨越”到汉语。作为跨语言的双语作家,他共享和重叠了维吾尔语和汉语这两块大陆,从而赋予了汉语另一种“腔调”。这并不是简单的所谓维吾尔族新疆普通话,因为这不是语言问题,而是语言背后的思维方式。在阿拉提·阿斯木这里,他的汉语创作并没有受到维吾尔语语言规则系统的“干扰”,而是两种语言的对话和融合,既有汉语思维,又有维吾尔语思维。他自由地穿梭于两种语言之中,正如小说中所说的,“不同的语言,才能找到共同的旋律。派生出来的声音,一切都是可能的。”因而《他人的篝火》中会有很多看似冒险的、不合常规的表达,形容词、副词、动词、名词在他的汉语里被任意组合,从而展现出当代汉语一种新的可能性。此外,他的汉语背后是对新疆和维吾尔族的历史、记忆、食物以及文学错综交织的一种延伸,馕、拌面、神奇的地毯,他的字典生根发芽于新疆的每一块土壤上。
需要特别提及的是,《他人的篝火》中同时存在创作和翻译两个维度。读者除了感受到作为作家的阿拉提·阿斯木的文学才情、讲述方式和写作风格外,同时跟随作为译者的阿拉提·阿斯木在语言和文化中穿梭。阿拉提·阿斯木对翻译的理解不止是一种单纯的语际转换和对人类文明精华的共享,他对翻译的阐述所折射出的智慧和视野乃是帮助我们打开另一种文明之门的密钥。而这扇门一旦被打开,读者便跌入了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那种猝不及防的顿悟之感带给人强烈的文化震动。小说中有一段话非常精彩:“翻译的世界,才是温暖心灵的世界。天下所有的人,都能享受天下所有的精神资源的时候,翻译的角落就是中心。”某种程度上而言,阿拉提·阿斯木的文学创作是翻译的另一种形式,他通过小说所进行的翻译是透明的,无法追踪的,他将自己作为一个译者的身份隐藏于小说中的“我”和大翻译两个人之间,既是“隐含作者”,又是“隐含译者”。因而,我们会在《他人的篝火》中听到两种声音,既有作者的声音又有叙述者的声音,这种复调的互动几乎贯穿于整个文本中。因此,阿拉提·阿斯木的双语创作并不是所谓的突破和丰富了汉语,在作者这里,汉语从来就不仅仅只有一种模样。时间永不停止,通向无数的未来,但是当你驻足、凝视、倾听,你会被每一张陌生的面孔、每一个婴儿的啼哭声所感动。生命的真谛是爱,但不是只爱自己,还要爱他人。“他人的篝火”是他人的故事、他人的智慧,亦是他人的文明。作为一名少数民族作家,阿拉提·阿斯木独特的汉语书写重新思考了何为文明的中心和边缘。如若拥有一颗敬畏之心和谦卑的魂灵,在面对他者文明时就会像成熟的麦穗感受到自身的重量,从来不是指向天空,而是俯吻大地。这正如阿拉提·阿斯木所说的,“当一种文化向另一种文化输出最美好的语言典故俗语的时候,生息于这些文化故事里的百姓父老,他们也会找到从前的遗忘和那个童年记忆里的门牌号码,展望他们的梦想和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