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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词栽种在黄土上” —— 读马占祥诗集《西北辞》
来源:中国民族报 | 白草  2020年10月09日11:39

在远处,风吹得很慢,只有在附近,才吹得如此忙碌/天空,云朵推迟了抵达。庭院里的/低矮的灌木举着刺玫粉色的静寂/风吹过了时间/有些细节描画得不够彻底,羊只在墙角吃下槐树的叶子/它们嚼碎了绿,喂养了白。更绿的玉米在庭院外,一排排/整齐地直立着,风吹叶响/人间有巨大的牧场

——《风中》·马占祥

暮春之际的草叶,其色泽“像一段病句”;杨树的“修辞”是缓慢的;寂寞则是一个“形容词”;一个人走了,留下的只是“隐喻”……这是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获奖作品——宁夏诗人马占祥诗集《西北辞》中的诗句。以专用术语直接入诗,偶然为之,会增加其陌生化效果,令人耳目一新。这在大诗人的作品里,有时也能见到。比如,海涅的《星星待在高空》“至爱者的面庞/就是我用的语法”;199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沃尔科特的《海滩余生》“……我抛弃/已死的隐喻:杏树的叶形心”,等等。

这种写作手法在《西北辞》中随手可拾,试举数例。“抽象的修饰词伸出指尖掐着一滴雨”(《月底》);“一朵怀抱心事的打碗碗花没有言辞”(《写给你》);“阳光用大段的排比句修饰小城中的光亮”(《小城生活中那么多的比喻句》)……文学、音乐、绘画等门类的术语包括种种,这些术语本系工具,有其严格的内涵及外延规定,而以之比拟景、物、人以及主观情绪,目的在于创造出别样的新意象、新图景。正如《西北辞》中的同名诗歌,在抒写山峦、山谷之阔大辽远时,以“诗句”一词来形容——“宛如诗句呈现的迷醉”。不过,创作的诗句再令人“迷醉”,又何如十万大山的苍莽之景那般能够移人心魄、荡人魂灵。

以上所述是马占祥诗歌浅层面的一个特点:特点过于明显,即为局限和模式,却非风格。唯有经历了制造模式、打破模式并最终走出模式者,才会形成自己的风格。《西北辞》里有不少颇为优秀的诗作,似另辟路径,把“动词”这一术语应有的精神,融入抒情、描写、叙事中,使整个画面即刻生动、活跃起来。例如,“大雨拉着黑色的布匹/在风中跑”(《雷雨之夜》,以“拉”“跑”二词刻画暴雨斜飘的形态,辅之以浓黑色彩,两笔便勾勒出了一幅雷雨之夜的动态图。还有,晨光初显的一刻,“河水也会醒来——微微泛红的光/从东山顶上漫下来,点燃河流”(《河畔小令》),“醒来”的河水,被阳光“点燃”,这活动的意象,突然间展现出天地间的无言大美,流光溢彩,令人顿觉胸间朗豁、开阔。

这才是一种风格,远非模式化的遣词造句可比。在马占祥的诗作中,这种表现方法很容易被辨认出来。动词化为动态,技巧化为生命,繁复的形象包蕴多层意味,诗作便成功了。试再举几例。激扬的风“把湖面里的天空弄皱,又铺平”(《云的摆动》);“荞麦的花朵藏着万古愁”(《风云起》);“整个原野俯下身子/护住一颗草籽”(《野草歌》);“山上熟睡的草木/怀抱大梦陷于白雪”(《白雪歌》),等等。相类诗句还可举出很多。冬日时分,“天空提着云朵的白裙子”,自天狼星下一直铺开来(《噫吁嚱》);诗人在河边等待某人,他身边两只蚂蚁突然“聊起人间”,声音那样舒缓、有致而有趣,像是在唱歌(《河上歌》)。不止这些,瞧啊,此时此刻,“地上的黄土都长了翅膀,飞到了天上”(《一首小诗有赠南方》)。此际,诗人干脆显身了,指给我们看:芨芨草尖尖的叶梢在“试图表达风,表达土地的深渊”;红蚂蚁们的“社会”秩序井然;水蓬草上的蜂子“见多识广”;槐树里潜伏的火就要开出白色的花朵;众多草木和虫豸们“气定神闲”(《山居一日》)。自然之物活动了,动物开口说话,显然属于拟人修辞格,系诗人擅用手法之一。此手法背后,隐含着诗人所秉持的一种观念——凡物皆有生命,而生命于其至高意义上即为平等。“草木皆有命”,诗人如是说(《城南歌》)。

这些均为发生在黄土高原上的事情,是诗人自许要在黄土上“栽种”一些词语的结果。诗人自述道,事情起始于杨树的一枚叶子,那枚布满纵横纹路的宽大叶片,它需要诉说。于静观默察之中,诗人终于打开了自己的心扉,原来,他“心怀山川翠绿,河流汹涌”(《晚风吹》);再度回溯过往,跟着幼年的风一路奔跑而来,原来,他“胸中的河流和山峦都是故乡”(《旅人歌》)。同样,他内心还收集着“火焰”(《不能说出的,是我内心收集的火焰》),那其实是一种深切的爱,它不竭,愈给予则愈多。诗人开口了,他歌唱了,他为黄土加铺色彩:用香茅草的绿、刺玫的红以及向日葵的黄,不只为落日压着的西山“着色”(《宁夏川》),还为一切景、物上色。于是,单调、荒凉的黄土地,变得丰茂、清新,变得热烈、美好。

好诗予人以满足和愉悦。《西北辞》中少量带有叙事性质的抒情诗,令人感到满足和愉悦之外,还须回味。这些诗作类近于小品,时、地、人、事,四者兼备。如《葡萄》《河西》《张掖行》《雨水歌》《窑山》《我在半个城的简历》等诗作,或内蕴丰厚,或意绪纷繁,或味道醇厚,都是此类诗中俊拔特出者。其中的《冬月记叙》,尤见诗人风格一斑:傍晚雨幕包围的老旧小街空寂清冷,柳树上的麻雀们身子缩小犹如竖起的叶子;小店门已上锁,小路上停放一辆载人三轮车;街上一排院落好似拥挤着取暖。一家包子店于开门之时灯光一闪,食物的味道顺着那束光散出,好像要把整条街道喂饱。这是一幅需要静心内视的图画,诸景诸物,皆于白昼活动之后,静息,安宁,而那束裹挟着食物香味的光,一闪之间,则将诸物诸景的静安状态,又加深了一点。

这幅有如梦幻般的画面,处处透露着烟火气。是的,那正是人间所有的一景。虽清冷、衰旧,然而不无美好。正如张贤亮所说:人间烟火气,才是最为神圣的。

(作者系宁夏社会科学院研究员)